武士不再為奴

祇園精舍鐘聲響，

訴說世事本無常；

沙羅雙樹花失色，

盛者必衰若滄桑。

驕奢主人不長久，

好似春夜夢一場，

強梁霸道終殄滅；

恰如風前塵土揚。

——《平氏物語》周作人翻譯

日本人對於櫻花有著不可釋懷的特殊情感。櫻花的花期很短，儘管它們拚命地怒放著絢爛的姿容，最終還是無法逃脫凋零的宿命，那隨風離枝的憂傷正暗合了大和民族對生命的感懷。這本被西方人比喻「日本的《伊利亞德》」的戰記文學所演繹的兩大武士家族的生死爭鋒，就揭示了這樣一個盛極而衰的天道。鼎極一時的平家在朝堂上頤指氣使，最終如同櫻花一般迅速凋落，正如開篇詩中所寫，盛者必衰若滄桑，好似春夜夢一場。

平安時代大約相當於中國的唐朝末年到南宋初年。這段時期的日本是一個以天皇為中心的氏族社會，結構大致如下：天皇—公卿—武士—平民。到了平安時代末期，天皇大多怠政，不直接管理政事的細枝末節，而是把政事交給公卿代理，這些公卿都是天皇的遠房親戚，基本上都能追根溯源到某個天皇的兒子。在那個世襲貴族掌權的年代，由於沒有形成與中國類似的科舉制度，公卿常常把天皇血統作為自己支配權力的口號。武士則依附在各大公卿的門下，替他們管理全國各地的莊園。戰爭是武士的專業，平民出身的士兵們大多連刀都不會使，作為啦啦隊被推到戰場上壯聲勢。兩軍對壘的時候，雖然動輒出動幾萬人，但真正陣前拼殺往往只有數十騎甚至幾個武士，戰爭結束後平民們才上去撿漏，因為武士的盔甲和刀具非常值錢，可以用來換糧食。而戰敗一方的士兵就一鬨而散了。

在這種情況下，每當各個家族的公卿們爭權奪勢，武士就成了他們保護莊園田地、解決與其他家族武裝衝突的工具。更何況日本朝廷沒有常備軍，貴族們又只知道口嗨，所以漸漸地，天皇也要依靠武士來鞏固自己的統治。武士的地位因此獲得空前提升。出身武士的平家就因為被派到地方管理田莊而積累了第一桶金。到了被《永昌記》稱為「威滿四海，權振一天」的白河天皇在位時期，他致力於擺脫公卿們的束縛，因而開啟院政制度，逐步奪回了自平安時代中期旁落的權力，受白河天皇重用的平、源兩大武士家族也跟著飛黃騰達，尤其是平家，白河天皇極為信賴平忠盛，幾乎把平家的私人武裝當成了皇家侍衛軍。

然而，平忠盛最厲害的地方在於他跳出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既定困局。當時，年邁的白河天皇擁立自己的孫子鳥羽天皇管理日常朝政，自己退居幕後，自稱法皇操縱一切。但鳥羽並沒有遵照他爺爺的政令行事，於是在白河法皇的主持下，鳥羽天皇禪位給了他的長子崇德天皇，實權仍由白河法皇掌握。垂簾聽政的白河法皇在他77歲時依依不捨地離開人世後，極其憎恨白河的鳥羽天皇正式掌權，鳥羽雖然清除了朝廷上下所有他爺爺的人馬，卻唯獨留下了平忠盛。他受命討平西國海盜，並介入大宰府，獲得與宋朝貿易的權力，從而積累了大量的財富，在鳥羽天皇的厚愛之下，平忠盛繼續平步青雲，以武士的身份破格得到「內升殿」的許可，也就是可以進入皇宮內殿向天皇彙報工作。之前只有公卿貴族才有資格享此殊榮，所以平忠盛成了日本歷史上第一個被提升為「殿上人」的武士。

平清盛是平忠盛的庶長子，按道理繼承人的位子應該屬於嫡長子，但是平家嫡長子卻在參拜神社途中病逝，而平忠盛正妻所生的另外一位孩子只有15歲，平家繼承人的位子便幸運地落到了平清盛頭上。繼承了老爸積累的人脈、財富和地位，平清盛一躍成為平安京的重要朝臣。但是在公卿眼中，武士只是他們的看門狗，和狗一起上朝，對於他們來說是極其不爽的事。但是他們忘了狗是會咬人而且他們沒有打狗棒。

當初白河法皇弄權導致國家越來越混亂，尤其是公卿階層與武士階層的對立，以及皇家內部鳥羽與崇德父子二人的對立，他的孫子鳥羽天皇死後，國家分成兩派，武士家族主要支持受鳥語天皇青睞的第四子後白河天皇，而公卿階層支持試圖複位的崇德天皇。平清盛看得很清楚，公卿雖然權力很大，不過是一群只會吟詩作對、花天酒地的官二代，整日在自己的小圈子裡互相攻訐、打嘴炮。1156年7月日本內戰爆發後，平清盛果斷聯合同為武士的源家掌門人源義朝，一舉擊敗政敵。此役，公卿勢力受到極大挫敗。崇德天皇被流放，支持他的武家被斬首。平清盛因此獲得後白河天皇的信任，開始大肆擴張器勢力。

然而，同樣作為獲勝方的源義朝卻對於勝利後的封賞感到不公，於賓士元年發起叛亂。因而被稱之為平治之亂。這場戰爭最後由平清盛獲得勝利，源義朝被其誅殺，以源義朝長子源義平為首的許多源氏族人均被處死，源義朝的第三子源賴朝則被流放至蠻荒的伊豆國。殊不知敵種之後不可留，平清盛雖然有曹操的能力，卻沒有曹操的魄力。這個僥倖活下來的孩子最終敲響了平家的喪鐘。

平治之亂後，平清盛的官位也隨之水漲船高，他跳過右大臣，左大臣，直接擔任太政大臣。在朝廷內，他將自己女兒嫁給藤原攝關家，以獲得藤原攝關家的支持，又將妻姊嫁給後白河上皇，產下的皇子即是後來的高倉天皇，又將女兒嫁給高倉天皇，產下與平家血緣關係更近的安德天皇。晚年廢黜了高倉天皇，擁立自己的外孫安得天皇為傀儡。通過一番權術運作，平家取代了藤原攝關家，成為全日本最有權勢的家族，甚至出線了「非平氏一族，其他人不配為人」的狂語。而平清盛也並非只知玩弄權術，他主政時，拓寬瀨戶海峽，修建大輪田泊，並且發行貨幣，加強對宋朝的貿易，為自己的家族積累了大量的財富。平清盛成為日本歷史上第一個掌握政權的武士，平家也由此達到頂峰。

但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與其說平清盛開創了武士之世，不如說他是把自己一族全變成了公卿，抄襲藤原氏以前走的路，以外戚身份獨攬大權。他在朝廷內玩弄的一系列權術，不斷引起皇家的警覺和其他公卿的不滿。《平氏物語》中，他被描繪成兇猛，驕橫的形象，平清盛也成了百姓口中惡的代名詞，他是慾望的奴隸，有著極強的控制欲，但對他人沒有絲毫的體恤之情。為了封住庶民的口，他選出三百個少年，讓他們在京都各處行走探查，遇見說平家壞話的人，馬上沒收財產。

更主要的是，平清盛的政策只符合他一家的利益，並沒有滿足廣大武士的需求，關東武士的耕地依然沒有保障，依然還要交納沉重的賦稅，沒事還要被差遣去當打手解決貴族的紛爭。所以平家漸漸失去了當初武士們的支持。平家的地獄之門也就這樣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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