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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紀元》——劉慈欣

6月7日,2018年高考的第一天,很多人驚奇地發現劉慈欣的科幻小說《微紀元》出現在全國卷III語文科目的閱讀題中。

劉慈欣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他首先感到很意外,「聽到這個消息,我還是挺吃驚的。我沒想到,科幻小說竟然能進去高考試卷閱讀題。畢竟,科幻文學在我國尚屬於冷門,邊緣文學地帶。當然我很高興。畢竟科幻小說能進入高考試卷的材料閱讀分析題,對引發更多人關注科幻小說,對科幻文學的發展無疑是有益的。但細想也不是很意外,也算自然。因為當下我們的社會發展變化迅速,科技日新月異。未來感十足。這也必然會在很多方面表現出來。比如之前科幻小說已經進入了高中教材,現在又有科幻小說進入了高考語文試題,這都是一些生動的體現。我還剛剛得知消息,廣東省的作文題目是展望2035,給未來寫一封信,這也很科幻。」

微紀元(短篇小說)

文│劉慈欣

1

回歸

先行者知道,他現在是全宇宙中唯一的一個人了。他是在飛船越過冥王星時知道的,從這裡看去,太陽是一個暗淡的星星,同三十年前他飛出太陽系時沒有兩樣。但飛船計算機剛剛進行的視行差測量告訴他,冥王星的軌道外移了許多,由此可以計算出太陽比他啟程時損失了4.74%的質量,由此又可推論出另外一個使他的心先是顫抖然後冰凍的結論。

那事已經發生過了。

其實,在他啟程時人類已經知道那事要發生了,通過發射上萬個穿過太陽的探測器,天體物理學家們確定了太陽將要發生一次短暫的能量閃爍,並損失大約5%的質量。

如果太陽有記憶,它不會對此感到不安,在幾十億年的漫長生涯中,它曾經歷過比這大得多的巨變。當它從星雲的旋渦中誕生時,它的生命的巨變是以毫秒為單位的,在那輝煌的一刻,引力的坍縮使核聚變的火焰照亮星雲混沌的黑暗……它知道自己的生命是一個過程,儘管現在處於這個過程中最穩定的時期,偶然的、小小的突變總是免不了的,就像平靜的水面上不時有一個小氣泡浮起並破裂。能量和質量的損失算不了什麼,它還是它,一顆中等大小,視星等為-26.8的恆星。甚至太陽系的其他部分也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水星可能被熔化,金星稠密的大氣將被剝離,再往外圍的行星所受的影響就更小了,火星顏色可能由於表面的熔化而由紅變黑,地球嘛,只不過表面溫度升高至四千度,這可能會持續一百小時左右,海洋肯定會被蒸發,各大陸表面岩石也會熔化一層,但僅此而已。以後,太陽又將很快恢復原狀,但由於質量的損失,各行星的軌道會稍微後移,這影響就更小了,比如地球,氣溫可能稍稍下降,平均降到零下一百一十度左右,這有助於熔化的表面重新凝結,並使水和大氣多少保留一些。

那時人們常談起一個笑話,說的是一個人同上帝的對話:上帝啊,一萬年對你是多麼短啊!上帝說:就一秒鐘。上帝啊,一億元對你是多麼少啊!上帝說:就一分錢。上帝啊,給我一分錢吧!上帝說:請等一秒鐘。

現在,太陽讓人類等了「一秒鐘」:預測能量閃爍的時間是在一萬八千年之後。

這對太陽來說確實只是一秒鐘,但卻可以使目前活在地球上的人類對「一秒鐘」後發生的事採取一種超然的態度,甚至當做一種哲學理念。影響不是沒有的,人類文化一天天變得玩世不恭起來,但人類至少還有四五百代的時間可以從容不迫地想想逃生的辦法。

兩個世紀以後,人類採取了第一個行動:發射了一艘恆星際飛船,在周圍一百光年以內尋找帶有可移民行星的恆星。飛船被命名為方舟號,這批宇航員都被稱為先行者。

方舟號掠過了六十顆恆星,也是掠過了六十個地獄。其中有一個恆星有一顆衛星,那是一滴直徑八千公里的處於白熾狀態的鐵水,因其系液態,在運行中不斷地改變著形狀……方舟號此行唯一的成果,就是進一步證明了人類的孤獨。

方舟號航行了二十三年時間,但這是「方舟時間」,由於飛船以接近光速行駛,地球時間已過了兩萬五千年。本來方舟號是可以按預定時間返回的。

由於在接近光速時無法同地球通訊,必須把速度降至光速的一半以下,這需要消耗大量的能量和時間。所以,方舟號一般每月減速一次,接收地球發來的信息,而當它下一次減速時,收到的己是地球一百多年後發出的信息了。方舟號和地球的時間,就像從高倍瞄準鏡中看目標一樣,瞄準鏡稍微移動一下,鏡中的目標就跨越了巨大的距離。方舟號收到的最後一條信息是在「方舟時間」自啟航十三年,地球時間自啟航一萬七千年時從地球發出的,方舟號一個月後再次減速,發現地球方向已寂靜無聲了。一萬多年前對太陽的計算可能稍有誤差,在方舟號這一個月,地球這一百多年間,那事發生了。

方舟號真成了一艘方舟,但已是一艘只有諾亞一人的方舟。其他的七名先行者,有四名死於一顆在飛船四光年處突然爆發的新星的輻射,二人死於疾病,一人(是男人)在最後一次減速通訊時,聽著地球方向的寂靜開槍自殺了。

以後,這唯一的先行者曾使方舟號保持在可通訊速度很長時間,後來他把飛船加速到光速,心中那微弱的希望之火又使他很快把速度降下來聆聽,由於減速越來越頻繁,回歸的行程拖長了。

寂靜仍持續著。

方舟號在地球時間啟程二萬五千年後回到太陽系,比預定時間晚了九千年。

2

紀念碑

穿過冥王星軌道後,方舟號繼續飛向太陽系深處,對於一艘恆星際飛船來說,在太陽系中的航行如同海輪行駛在港灣中。太陽很快大了亮了,先行者曾從望遠鏡中看了一眼木星,發現這顆大行星的表面已面目全非,大紅斑不見了,風暴紋似乎更加混亂。他沒再關注別的行星,徑直飛向地球。

先行者用顫抖的手按動了一個按鈕,高大的舷窗的不透明金屬窗帘正在緩緩打開。啊,我的藍色水晶球,宇宙的藍眼珠,藍色的天使……先行者閉起雙眼默默祈禱著,過了很長時間,才強迫自己睜開雙眼。

他看到了一個黑白相間的地球。

黑色的是熔化後又凝結的岩石,那是墓碑的黑色:白色的是蒸發後又凍結的海洋,那是殮布的白色。

方舟號進入低軌道,從黑色的大陸和白色的海洋上空緩緩越過,先行者沒有看到任何遺迹,一切都被熔化了,文明已成過眼煙雲。

但總該留個紀念碑的,一座能耐四千度高溫的紀念碑。

先行者正這麼想,紀念碑就出現了。飛船收到了從地面發上來的一束視頻信號,計算機把這信號顯示在屏幕上,先行者首先看到了用耐高溫攝像機拍下的兩千多年前的大災難景象。能量閃爍時,太陽並沒有像他想像的那樣亮度突然增強,太陽進發出的能量主要以可見光之外的輻射傳出。他看到,藍色的天空突然變成地獄般的紅色,接著又變成噩夢般的紫色;他看到,紀元城市中他熟悉的高樓群在幾千度的高溫中先是冒出濃煙,然後像火炭一樣發出暗紅色的光,最後像蠟一樣熔化了:灼熱的岩漿從高山上流下,形成了一道道巨大的瀑布,無數個這樣的瀑布又匯成一條條發著紅光的岩漿的大河,大地上火流的洪水在泛濫;原來是大海的地方,只有蒸汽形成的高大的蘑菇雲,這形狀猙獰的雲山下部映射著岩漿的紅色,上部透出天空的紫色,在急劇擴大,很快一切都消失在這蒸汽中……

當蒸汽散去,又能看到景物時,已是幾年以後了。這時,大地已從燒熔狀態初步冷卻,黑色的波紋狀岩石覆蓋了一切。還能看到岩漿河流,它們在大地上形成了錯綜複雜的火網。人類的痕迹已完全消失,文明如夢一樣無影無蹤了。又過了幾年,水在高溫狀態下離解成的氫氧又重新化合成水,大暴雨從天而降,灼熱的大地上再次蒸汽瀰漫,這時的世界就像在一個大蒸鍋中一樣陰暗悶熱和潮濕。暴雨連下幾十年,大地被進一步冷卻,海洋漸漸恢復了。又過了上百年,因海水蒸發形成的陰雲終於散去,天空現出藍色,太陽再次出現了。再後來,由於地球軌道外移,氣溫急劇下降,大海完全凍結,天空萬里無雲,已死去的世界在嚴寒中變得很寧靜了。

先行者接著看到了一個城市的圖像:先看到如林的細長的高樓群,鏡頭從高樓群上方降下去,出現了一個廣場,廣場上一片人海。鏡頭再下降,先行者看到所有的人都在仰望著天空。鏡頭最後停在廣場正中的一個平台上,平台上站著一個漂亮姑娘,好像只有十幾歲,她在屏幕上沖著先行者揮揮手,嬌滴滴地喊:「喂,我們看到你了,像一個飛得很快的星星!你是方舟一號?」

在旅途的最後幾年,先行者的大部分時間是在虛擬現實遊戲中度過的。在那個遊戲中,計算機接收玩者的大腦信號,根據玩者思維構築一個三維畫面,這畫面中的人和物還可根據玩者的思想做出有限的活動。先行者曾在寂寞中構築過從家庭到王國的無數個虛擬世界,所以現在他一眼就看出這是一幅這樣的畫面。但這個畫面造得很拙劣,由於大腦中思維的飄忽性,這種由想像構築的畫面總有些不對的地方,但眼前這個畫面中的錯誤太多了:首先,當鏡頭移過那些摩天大樓時,先行者看到有很多人從樓頂窗子中鑽出,徑直從幾百米高處跳下來,經過讓人頭暈目眩的下墜,這些人都平安無事地落到地上;同時,地上有許多人一躍而起,像會輕功似的一下就躍上幾層樓的高度,然後他們的腳踏上了樓壁上伸出的一小塊踏板上(這樣的踏板每隔幾層就有一個,好像專門為此而設),再一躍,又飛上幾層,就這樣一直跳到樓頂,從某個窗子中鑽進去。彷彿這些摩天大樓都沒有門和電梯,人們就是用這種方式進出的。

當鏡頭移到那個廣場平台上時,先行者看到人海中有用線吊著的幾個水晶球,那球直徑可能有一米多。有人把手伸進水晶球,很輕易地抓出水晶球的一部分,在他們的手移出後晶瑩的球體立刻恢復原狀,而人們抓到手中的那部分立刻變成了一個小水晶球,那些人就把那個透明的小球扔進嘴裡……除了這些明顯的謬誤外,有一點最能反映造這幅計算機畫面的人思維的混亂:在這城市的所有空間,都飄浮著一些奇形怪狀的物體,它們大的有兩三米,小的也有半米,有的像一塊破碎的海綿,有的像一根彎曲的大樹枝,那些東的緩慢地飄浮著,有一根人樹枝飄向平台上的那個姑娘,她輕輕推開了它,那大樹枝又打著轉兒向遠處飄去。先行者理解這些,在一個瀕臨毀滅的世界中,人們是不會有清晰和正常的思維的。

這可能是某種自動裝置,在大災難前被人們深埋地下,躲過了高溫和輻射,後來又自動升到這個已經毀滅的地面世界上。這裝置不停地監視著太空,監測到零星回到地球的飛船時就自動發射那個畫面,給那些倖存者以這樣糟糕透頂又滑稽可笑的安慰。

「這麼說後來又發射過方舟飛船?」先行者問。

「當然,又發射了十二艘呢!」那姑娘說。不說這個荒誕變態的畫面的其他部分,這個姑娘造得倒是真不錯,她那融合東西方精華的姣好的面容露出一副無比天真的樣子,彷彿她仰望的整個宇宙是一個大玩具。那雙大眼睛好像會唱歌,還有她的長髮,好像失重似的永遠飄在半空不落下,使得她看上去像身處海水中的美人魚。

「那麼,現在還有人活著嗎?」先行者問,他最後的希望像野火一樣燃燒起來。

「您這樣的人嗎?」姑娘天真地問。

「當然是我這樣的真人,不是你這樣用計算機造出來的虛擬人。」

「前一艘方舟號是在七百三十年前回來的,您是最後一艘回歸的方舟號了。請問你船上還有女人嗎?」

「只有我一個人。」

「您是說沒有女人了?」姑娘吃驚地瞪大了眼。

「我說過只有我一人。在太空中還有沒回來的其他飛船嗎?」

姑娘把兩隻白嫩的小手兒在胸前絞著,「沒有了!我好難過好難過啊,您是最後一個這樣的人了,如果,嗚嗚……如果不克隆的話……嗚嗚……」這美人兒捂著臉哭起來,廣場上的人群也是一片哭聲。

先行者的心如沉海底,人類的毀滅最後證實了。

「您怎麼不問我是誰呢?」姑娘又抬起頭來仰望著他說,她又恢復了那副天真神色,好像轉眼忘了剛才的悲傷。

「我沒興趣。」

姑娘嬌滴滴地大喊:「我是地球領袖啊!」

「對,她是地球聯合政府的最高執政官!」下面的人也都一齊閃電般地由悲傷轉為興奮,這真是個拙劣到家的製品。

先行者不想再玩這種無聊的遊戲了,他起身要走。

「您怎麼這樣!首都的全體公民都在這兒迎接您,前輩,您不要不理我們啊!」

姑娘帶著哭腔喊。

先行者想起了什麼,轉過身來問:「人類還留下了什麼?」

「照我們的指引著陸,您就會知道!」

3

首都

先行者進入了著陸艙,把方舟號留在軌道上,在那束信息波的指引下開始著陸。

他戴著一副視頻眼鏡,可以從其中的一個鏡片上看到信息波傳來的那個畫面。

「前輩,您馬上就要到達地球首都了,這雖然不是這個星球上最大的城市,但肯定是最美麗的城市,您會喜歡的!不過您的落點要離城市遠些,我們不希望受到傷害……」畫面上那個自稱地球領袖的女孩還在喋喋不休。

先行者在視頻眼鏡中換了一個畫面,顯示出著陸艙正下方的區域,現在高度只有一萬多米了,下面是一片黑色的荒原。

後來,畫面上的邏輯更加混亂起來,也許是幾千年前那個畫面的構造者情緒沮喪到了極點,也許是發射畫面的計算機的內存在這幾千年的漫長歲月中老化了。畫面上,那姑娘開始唱起歌來:

啊,尊敬的使者,你來自宏紀元!

輝煌的宏紀元,

偉大的宏紀元,

美麗的宏紀元,

你是烈火中消逝的夢……

這個漂亮的歌手唱著唱著開始跳起來,她一下從平台跳上幾十米的半空,落到平台上後又一跳,居然飛越了大半個廣場,落到廣場邊上的一座高樓頂上;又一跳,飛過整個廣場,落到另一邊,看上去像一隻迷人的小跳蚤。她有一次在空中抓住一根幾米長的奇形怪狀的飄浮物,那根大樹榦載著她在人海上空盤旋,她在上面優美地扭動著苗條的身軀。

下面的人海沸騰起來,所有人都大聲合唱:「宏紀元,宏紀元……」每個人輕輕一跳就能升到半空,以至整個人群看起來如撒到振動鼓面上的一片沙子。

先行者實在受不了了,他把聲音和圖像一起關掉。他現在知道,大災難前的人們嫉妒他們這些跨越時空的倖存者,所以做了這些變態的東西來折磨他們。但過了一會兒,當那畫面帶來的煩惱消失一些後,當感覺到著陸艙接觸地面的震動時,他產生了一個幻覺:也許他真的降落在一個高空看不清楚的城市中?當他走出著陸艙,站在那一望無際的黑色荒原上時,幻覺消失,失望使他渾身冰冷。

先行者小心地打開宇宙服的面罩,一股寒氣撲面而來,空氣很稀薄,但能維持人的呼吸。氣溫在零下四十度左右。天空呈一種大災難前黎明或黃昏時的深藍色,但現在太陽正在上空照耀著,先行者摘下手套,沒有感到它的熱力。由於空氣稀薄,陽光散射較弱,天空中能看到幾顆較亮的星星。腳下是剛凝結了兩千年左右的大地,到處可見岩漿流動的波紋形狀,地面雖已開始風化,仍然很硬,土壤很難見到。這帶波紋的大地伸向天邊,其間有一些小小的丘陵。在另一個方向,可以看到冰封的大海在地平線處閃著白光。

先行者仔細打量四周,看到了信息波的發射源,那兒有一個鑲在地面岩石中的透明半球護面,直徑大約有一米,半球護面下似乎扣著一片很複雜的結構。他還注意遠處的地面上還有幾個這樣的透明半球,相互之間相隔二三十米,像地面上的幾個大水泡,反射著陽光。

先行者又在他的左鏡片中打開了畫面,在計算機的虛擬世界中,那個恬不知恥的小騙子仍在那根飄浮在半空中的大樹枝上忘情地唱著扭著,並不時地送飛吻,下面廣場上所有的人都在向他歡呼。

……

宏偉的微紀元!

浪漫的微紀元!

憂鬱的微紀元!

脆弱的微紀元!

……

先行者麻木地站著,深藍色的蒼穹中,明亮的太陽和晶瑩的星星在閃耀,整個宇宙圍繞著他——最後一個人類。

孤獨像雪崩一樣埋住了他,他蹲下來捂住臉抽泣起來。

歌聲戛然而止,虛擬畫面中的所有人都關切地看著他,那姑娘騎在半空中的大樹枝上,嫣然一笑。

「您對人類就這麼沒信心嗎?」

這話中有一種東西使先行者渾身一震,他真的感覺到了什麼,站起身來。他突然注意到,左鏡片畫面中的城市暗了下來,彷彿陰雲在一秒鐘內遮住了天空。他移動腳步,城市立即亮了起來。他走近那個透明的半球,俯身向裡面看,他看不清裡面那些密密麻麻的細微結構,但看到左鏡片中的畫面上,城市的天空立刻被一個巨大的東西佔據了。

那是他的臉。

「我們看到您了!您能看清我們嗎?去拿個放大鏡吧!」姑娘大叫起來,廣場上再次沸騰起來。

先行者明白了一切。他想起了那些跳下高樓的人們,在微笑的環境下重力是不會造成傷害的,同樣,在那樣的尺度下,人也可以輕而易舉地躍上幾百米(幾百微米?)的高樓。那些大水晶球實際上就是水,在微小的尺度下水的表面張力處於統治地位,那是一些小水珠,人們從這些水珠中抓出來喝得水珠無疑就更小了。城市空間中漂浮的那些看上去有幾米長的奇怪東西,包括載著姑娘漂浮的大樹枝,只不過是空氣中細微的灰塵。

那個城市不是虛擬的,它就像兩萬五千年前人類的所有城市一樣真實,它就在這個一米直徑的半球形透明玻璃罩中。

人類還在,文明還在。

在微型城市中,漂浮在樹枝上的姑娘——地球聯合政府最高執政官,向幾乎佔滿整個宇宙的先行者自信地伸出手來。

「前輩,微紀元歡迎您!」

4

微人類

「在大災難到來前的一萬七千年中,人類想盡了逃生的辦法,其中最容易想到的是恆星際移民,但包括您這艘在內的所有方舟飛船都沒有找到帶有可居住行星的恆星。即使找到了,以大災難前一個世紀人類的宇航技術,連移民千分之一的人類都做不到。另一個設想是移居到地層深處,躲過太陽能量閃爍後再出來。這不過是拖長死亡的過程而已,大災難後地球的生態系統將被完全摧毀,養活不了人類的。

「有一段時期,人們幾乎絕望了。但某位基因工程師的腦海中閃現了一個火花:如果把人類的體積縮小十億倍會怎麼樣?這樣人類社會的尺度也縮小了十億倍,只要有很微小的生態系統,消耗很微小的資源就可生存下來。很快全人類都意識到這是拯救人類文明唯一可行的辦法。這個設想是以兩項技術為基礎的,其一是基因工程,在修改人類基因後,人類將縮小至十微米左右,只相當於一個細胞大小,但其身體的結構完全不變。做到這點是完全可能的,人和細菌的基因本來就沒有太大的差別;另一項是納米技術,這是一項在二十世紀就發展起來的技術,那時人們已經能造出細菌大小的發電機了,後來人們可以用納米尺度造出從火箭到微波爐的一切設備,只是那些納米工程師做夢都不會想到他們的產品的最後用途。

「培育第一批微人類似於克隆:從一個人類細胞中抽取全部遺傳信息,然後培育出同主體一模一樣的微人,但其體積只是主體的十億分之二。以後他們就同宏人(微人對你們的稱呼,他們還把你們的時代叫宏紀元)一樣生育後代了。

「第一批微人的亮相極富戲劇性,有一天,大約是您的飛船啟航後一萬二千五百年吧,全球的電視上都出現了一個教室,教室中有三十個孩子在上課,畫面極其普通,孩子是普通的孩子,教室是普通的教室,看不出任何特別之處。但鏡頭拉開,人們發現這個教室是放在顯微鏡下拍攝的……」

「我想問,」先行者打斷最高執政官的話,「以微人這樣微小的大腦,能達到宏人的智力嗎?」

「那麼您認為我是個傻瓜了?鯨魚也並不比您聰明!智力不是由大腦的大小決定的,以微人大腦中在原於數目和它們的量子狀態的數目來說,其信息處理能力是像宏人大腦一樣綽綽有餘的……嗯,您能請我們到那艘大飛船去轉轉嗎?」

「當然,很高興,可……怎麼去呢?」

「請等我們一會兒!」

於是,最高執政官跳上了半空中一個奇怪的飛行器,那飛行器就像一片帶螺旋槳的大羽毛。接著,廣場上的其他人也都爭著向那片「羽毛」上跳。這個社會好像完全沒有等級觀念,那些從人海中隨機跳上來的人肯定是普通平民,他們有老有少,但都像最高執政官姑娘一樣一身孩子氣,興奮地吵吵鬧鬧。這片「羽毛」上很快擠滿了人,空中不斷出現新的「羽毛」,每片剛出現,就立刻擠滿了跳上來的人。最後,城市的天空中飄浮著幾百片載滿微人的「羽毛」,它們在最高執政官那片羽毛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向一個方向飛去。

先行者再次伏在那個透明半球上方,仔細地觀察著裡面的微城市。這一次,他能分辨出那些摩天大樓了,它們看上去像一片密密麻麻的直立的火柴棍。先行者窮極自己的目力,終於分辨了那些像羽毛的交通工具,它們像一杯清水中飄浮的細小的白色微粒,如果不是幾百片一群,根本無法分辨出來。憑肉眼看到人是不可能的。

在先行者視頻眼鏡的左鏡片中,那由一個微人攝像師用小得無法想像的攝像機實況拍攝的畫面仍很清晰,現在那攝像師也在一片「羽毛」上。先行者發現,在微城市的交通中,碰撞是一件隨時都在發生的事。那群快速飛行的「羽毛」不時互相撞在一起,撞在空中飄浮的巨大塵粒上,甚至不時迎面撞到高聳的摩天大樓上!但飛行器和它的乘員都安然無恙,似乎沒有人去注意這種碰撞。其實這是個初中生都能理解的物理現象:物體的硬度越小,整體強度就越高,兩輛自行車碰撞與兩艘萬噸輪碰撞的後果是完全不一樣的,如果兩粒塵埃相撞,它們會毫無損傷。微世界的人們似乎都有金剛之軀,毫不擔心自己會受傷。當「羽毛」群飛過時,旁邊的摩天大樓上不時有人從窗中躍出,想跳上其中的一片,這並不總是能成功的,於是那人就從幾百米處開始了令先行者頭暈目眩的下墜,而那些下墜中的微人,還在神情自若地同經過的大樓窗子中的熟人打招呼!

「呀,您的眼睛像黑色的大海,好深好深,帶著深深的憂鬱呢!您的憂鬱罩住了我們的城市,您把它變成一個博物館了!嗚嗚嗚……」最高執政官又傷心地哭了起來,別的人也都同她一起哭,任他們乘坐的「羽毛」在摩天大樓間撞來撞去。

先行者也從左鏡片中看到了城市的天空中自己那雙巨大的眼睛,那放大了上億倍的憂鬱深深震撼了他自己。「為什麼是博物館呢?」先行者問。

「因為只有在博物館中才有憂鬱,微紀元是無憂無慮的紀元!」地球領袖高聲歡呼,儘管淚滴還掛在她那嬌嫩的臉上,但她已完全沒有悲傷的痕迹了。

「我們是無憂無慮的紀元!」其他人也都忘情地歡呼起來。

先行者發現,微紀元人類的情緒變化比宏紀元快上百倍,這變化主要表現在悲傷和憂鬱這類負面情緒上,他們能在一瞬間從這種情緒中躍出。還有一個發現讓他更驚奇:由這類負面情緒在這個時代十分少見,以至於微人們把它當成了稀罕物,一有機會就迫不及待地去體驗。

「您不要像孩子那樣憂鬱,您很快就會發現,微紀元沒有什麼可憂慮的!」

這話使先行者萬分驚奇,他早看到微人的精神狀態很像宏時代的孩子,但孩子的精神狀態還要誇張許多倍才真正像他們。「你是說,在這個時代,人們越長越……越幼稚?」

「我們越長越快樂!」領袖女孩說。

「對,微紀元是越長越快樂的紀元!」眾人大聲應和著。

「但憂鬱也是很美的,像月光下的湖水,它代表著宏時代的田園愛情,嗚嗚嗚……」地球領袖又大放悲聲。

「對,那是一個多美的時代啊!」其他微人也眼淚汪汪地附和著。

先行者笑起來,「你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憂鬱,小人兒,真正的憂鬱是哭不出來的。」

「您會讓我們體驗到的!」最高執政官又恢復到興高采烈的狀態。

「但願不會。」先行者輕輕地嘆息說。

「看,這就是宏紀元的紀念碑!」

當「羽毛」群飛過另一個城市廣場時,最高執政官介紹說。先行者看到那個紀念碑是一根粗大的黑色柱子,有過去的巨型電視塔那麼粗,表面光滑,高聳入雲,他看了好長時間才明白,那是一根宏人的頭髮。

5

宴會

「羽毛」群從半球形透明罩上的一個看不見的出口飛了出來,這時,最高執政官在視頻畫面中對先行者說:「我們距您那個飛行器有一百多公里呢,我們還是落到您的手指上,您把我們帶過去要快些。」

先行者回頭看看身後不遠處的著陸艙,心想他們可能把計量單位也都微縮了。他伸出手指,「羽毛」群落了上來,看上去像是在手指上飄落了一小片細小的白色粉末。

從視頻畫面中先行者看到,自己的指紋如一道道半透明的山脈,降落在其上的「羽毛」飛行器顯得很小。最高執政官第一個從「羽毛」上跳下來,立刻摔了個四腳朝天。

「太滑了,您是油性皮膚!」她抱怨著,脫下鞋子遠遠地扔出去,光著腳丫好奇地來迴轉著,其他人也都下了「羽毛」,手指上的半透明山脈間現在有了一片人海。

先行者粗略估計了一下,他的手指上現在有一萬多人!

先行者站起來,伸著手指小心翼翼地向著陸艙走去。

剛進入著陸艙,微人群中就有人大喊:「哇,看那金屬的天空,人造的太陽!」

「別大驚小怪,像個白痴!這只是小渡船,上面那個才大呢!」最高執政官訓斥道,但她自己也驚奇地四下張望,然後又同眾人一起唱起那支奇怪的歌來:

輝煌的宏紀元,

偉大的宏紀元,

憂鬱的宏紀元,

你是烈火中消逝的夢……

在著陸艙起飛飛向方舟號的途中,地球領袖繼續講述微紀元的歷史。

「微人社會和宏人社會共存了一個時期,在這段時間裡,微人完全掌握了宏人的知識,並繼承了他們的文化。同時,微人在納米技術的基礎上,發展起了一個十分先進的技術文明。這宏紀元向微紀元的過渡時期大概有,嗯,二十代人左右吧。

「後來,大災難臨近,宏人不再進行傳統生育了,他們的數量一天天減少;而微人的人口飛快增長,社會規模急劇增大,很快超過了宏人。這時,微人開始要求接管世界政權,這在宏人社會中激起了軒然大波,頑固派們拒絕交出政權,用他們的話說,怎麼能讓一幫細菌領導人類。於是,在宏人和微人之間爆發了一場世界大戰!」

「那對你們可太不幸了!」先行者同情地說。

「不幸的是宏人,他們很快就被擊敗了。」

「這怎麼可能呢?他們一個人用一把大鎚就可以搗毀你們一座上百萬人的城市。」

「可微人不會在城市裡同他們作戰的。宏人的那些武器對付不了微人這樣看不見的敵人,他們能使用的唯一武器就是消毒劑,而他們在整個文明史上一直用這東西同細菌作戰,最後也並沒有取得勝利。他們現在要戰勝的是有他們一樣智力的微人,取勝就更沒可能了。他們看不到微人軍隊的調動,而微人可能輕而易舉地在他們眼皮底下腐蝕掉他們的計算機的晶元,沒有計算機,他們還能幹什麼呢?大不等於強大。」

「現在想想是這樣。」

「那些戰犯得到了應有的下場,幾千名微人的特種部隊帶著激光鑽頭空降到他們的視網膜上……」領袖女孩惡狠狠地說。

「戰後,微人取得了世界政權,宏紀元結束了,微紀元開始了!」

「真有意思!」

登陸艙進入了近地軌道上的方舟號,微人們乘著「羽毛」四處觀光,這艘飛船之巨大令微人們目瞪口呆。先行者本想從他們那裡聽到讚歎的話,但最高執政官這樣告訴他自己的感想:

「現在我們知道,就是沒有太陽的能量閃爍,宏紀元也會滅亡的。你們對資源的消耗是我們的幾億倍!」

「但這艘飛船能夠以接近光速的速度飛行,可以到達幾百光年遠的恆星,小人兒,這件事,只能由巨大的宏紀元來做。」

「我們目前確實做不到,我們的飛船目前只能達到光速的十分之一。」

「你們能宇宙航行?」先行者大驚失色。

「當然不如你們。微紀元的飛船隊最遠到達金星,剛收到他們的信息,說那裡現在比地球更適合居住。」

「你們的飛船有多大?」

「大的有你們時代的……嗯……足球那麼大,可運載十幾億人;小的嘛,只有高爾夫球那麼大,當然是宏人的高爾夫球。」

現在,先行者最後的一點優越感蕩然無存了。

「前輩,您不請我們吃點什麼嗎?我們餓了!」當所有「羽毛」飛行器重新聚集到方舟號的控制台上時,地球領袖代表所有人提出要求,幾萬個微人在控制台上眼巴巴地看著先行者。

「我從沒想到會請這麼多人吃飯。」先行者笑著說。

「我們不會讓您太破費的!」女孩怒氣沖沖地說。

先行者從貯藏艙拿出一聽午餐肉罐頭,打開後,他用小刀小心地剜下一小塊,放到控制台上那一萬多人的旁邊,他能看到他們所在的位置,那是控制台上一小塊比硬幣大些的圓形區域,那區域只是光滑度比周圍差些,像在上面呵了口氣一樣。

「怎麼拿出這麼多?這太浪費了!」地球領袖指責道,從面前的大屏幕上可以看到,在她身後,人們擁向一座巍峨的肉山,從那粉紅色的山體里抓出一塊塊肉來大吃著。再看看控制台上,那小塊肉絲毫不見減少。屏幕上,擁擠的人群很快散開了,有人還把沒吃完的肉扔掉,領袖女孩拿著一塊咬了一口的肉搖搖頭。

「不好吃。」她評論說。

「當然,這是生態循環機中合成的,味道肯定好不了。」先行者充滿謙意地說。

「我們要喝酒!」地球領袖又提出要求,這又引起了微人們的一片歡呼。先行者吃驚不小,因為他知道酒是能殺死微生物的!

「喝啤酒嗎?」先行者小心翼翼地問。

「不,喝蘇格蘭威士忌或莫斯科伏特加!」地球領袖說。

「茅台酒也行!」有人喊。

先行者還真有一瓶茅台酒,那是他自啟航時一直保留在方舟號上,準備在找到新殖民行星時喝的。他把酒拿出來,把那白色瓷瓶的蓋子打開,小心地把酒倒在蓋子中,放到人群的邊上。他在屏幕上看到,人們開始攀登瓶蓋那道似乎高不可攀的懸崖絕壁,光滑的瓶蓋在微尺度下有大塊的突出物,微人用他們上摩天大樓的本領很快攀到了瓶蓋的頂端。

「哇,好美的大湖!」微人們齊聲讚歎。從屏幕上,先行者看到那個廣闊酒湖的湖面由於表面張力而呈巨大的弧形。微人記者的攝像機一直跟著最高執政官,這個女孩現用手去抓酒,但夠不著,她接著坐到瓶蓋沿上,用一支白嫩的小腳在酒面上划了一下,她的腳立刻包在一個透明的酒珠里,她把腳伸上來,用手從腳上那個大酒珠里抓出了一個小酒珠,放進嘴裡。

「哇,宏紀元的酒比微紀元好多了。」她滿意地點點頭。

「很高興我們還有比你們好的東西,不過你這樣用腳夠酒喝,太不衛生了。」

「我不明白。」她不解地仰望著他。

「你光腳走了那麼長的路,腳上會有病菌什麼的。」

「啊,我想起來了!」地球領袖大叫一聲,從旁邊一個隨行者的手中接過一個箱子,她把箱子打開,從中取出一個活物,那是一個足球大小的圓傢伙,長著無數只亂動的小腿,她抓著其中一隻小腿把那東西舉起來。「看,這是我們的城市送您的禮物!乳酸雞!」

先行者努力回憶著他的微生物知識,「你說的是……乳酸菌吧!」

「那是宏紀元的叫法,這就是使酸奶好吃的動物,它是有益的動物!」

「有益的細菌。」先行者糾正說:「現在我知道細菌確實傷害不了你們,我們的衛生觀念不適合微紀元。」

「那不一定,有些動物,呵呵,細菌,會咬人的,不如大腸桿狼,戰勝它們需要體力,但大部分動物,像酵母豬,是很可愛的。」地球領袖說著,又從腳上取下一團酒珠送進嘴裡。當她抖掉腳上剩餘的酒球站起來時,已喝得搖搖晃晃了,舌頭也有些打不過轉來。

「真沒想到人類連酒都沒有失傳!」

「我……我們繼承了人類所有美好的東西,但那些宏人卻認為我們無權代……代表人類文明……」地球領袖可能覺得天旋地轉,又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們繼承了人類所有的哲學,西方的,東方的,希臘的,中國的!」人群中有一個聲音說。

地球領袖坐在那兒向天空伸出雙手大聲朗誦著:「沒人能兩次進入同一條河流: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萬物!」

「我們欣賞梵·高的畫,聽貝多芬的音樂,演莎士比亞的戲劇!」

「活著還是死了,這是個……是個問題!」領袖女孩又搖搖晃晃站起,扮演起哈姆雷特來。

「但在我們的紀元,你這樣兒的女孩是做夢也當不了世界領袖的。」先行者說。

「宏紀元是憂鬱的紀元,有著憂鬱的政治;微紀元是無憂無慮的紀元,需要快樂的領袖。」最高執政官說,她現在看起來清醒了許多。

「歷史還沒……沒講完,剛才講到,哦,戰爭,宏人和微人間的戰爭,後來微人之間也爆發過一次世界大戰……」

「什麼?不會是為了領土吧?」

「當然不是,在微紀元,要是有什麼取之不盡的東西的話,就是領土了。是為了一些……一些宏人無法理解的事,在一場最大的戰役中,戰線長達……哦,按你們的計量單位吧,一百多米,那是多麼廣闊的戰場啊!」

「你們所繼承的宏紀元的東西比我想像的多多了。」

「再到後來,微紀元就集中精力為即將到來的大災難做準備了。微人用了五個世紀的時間,在地層深處建造了幾千座超級城市,每座城市在您看來是一個直徑兩米的不鏽鋼大球,可居住上千萬人。這些城市都建在地下八萬公里深處……

「等等,地球半徑只有六千公里。」

「哦,我又用了我們的單位,那是你們的,嗯,八百米深吧!當太陽能量閃爍的徵兆出現時,微世界便全部遷移到地下。然後,然後就是大災難了。

「在大災難後的四百年,第一批微人從地下城中沿著寬大的隧道(大約有宏人時代的自來水管的粗細)用激光鑽透凝結的岩漿來到地面,又過了五個世紀,微人在地面上建起了人類的新世界,這個世界有上萬個城市,一百八十億人口。

「微人對人類的未來是樂觀的,這種樂觀之巨大之毫無保留,是宏紀元的人們無法想像的。這種樂觀的基礎就是微紀元社會尺度的微小,這種微小使人類在宇宙中的生存能力增強了上億倍。比如您剛才打開的那聽罐頭,夠我們這座城市的全體居民吃一到兩年,而那個罐頭盒,又能滿足這座城市一到兩年的鋼鐵消耗。」

「做為一個宏紀元的人,我更能理解微紀元文明這種巨大的優勢,這是神話,是史詩!」先行者由衷地說。

「生命進化的趨勢是向小的方向,大不等於偉大,微小的生命更能同大自然保持和諧。巨大的恐龍滅絕了,同時代的螞蟻卻生存下來。現在,如果有更大的災難來臨,一艘像您的著陸艙那樣大小的飛船就可能把全人類運走,在太空中一塊不大的隕石上,微人也能建立起一個文明,創造一種過得去的生活。」

沉默了許久,先行者對著他面前佔據硬幣般大小面積的微人人海莊嚴地說:「當我再次看到地球時,當我認為自己是宇宙中最後一個人時,我是全人類最悲哀的人,哀莫大於心死,沒有人曾面對過那樣讓人心死的境地。但現在,我是全人類最幸福的人,至少是宏人中最幸福的人,我看到了人類文明的延續,其實用文明的延續來形容微紀元是不夠,這是人類文明的升華!我們都是一脈相傳的人類,現在,我請求微紀元接納我作為你們社會中一名普通的公民。」

「從我們探測到方舟號時我們已經接納您了,您可以到地球上生活,微紀元供應您一個宏人的生活還是不成問題的。」

「我會生活在地球上,但我需要的一切都能從方舟號上得到,飛船的生態循環系統足以維持我的殘生了,宏人不能再消耗地球的資源了。」

「但現在情況正在好轉,除了金星的氣候正變得適於人類外,地球的氣溫也正在轉暖,海洋正在融化,可能到明年,地球上很多地方將會下雨,將能生長植物。」

「說到植物,你們見過嗎?」

「我們一直在保護罩內種植苔蘚,那是一種很高大的植物,每個分支有十幾層樓高呢!還有水中的小球藻……」

「你們聽說過草和樹木嗎?」

「您是說那些像高山一樣巨大的宏紀元植物嗎?唉,那是上古時代的神話了。」

先行者微微一笑,「我要辦一件事情,回來時,我將給你們看我送給微紀元的禮物,你們會很喜歡那些禮物的!」

6

新生

先行者獨自走進了方舟號上的一間冷藏艙,冷藏艙內整齊地擺放著高大的支架,支架上放著幾十萬個密封管,那是種子庫,其中收藏了地球上幾十萬種植物的種子,這是方舟號準備帶往遙遠的移民星球上去的。還有幾排支架,那是胚胎庫,冷藏了地球上十幾萬種動物的胚胎細胞。

明年氣候變暖時,先行者將到地球上去種草,這幾十萬類種子中,有生命力極強的能在冰雪中生長的草,它們肯定能在現在的地球上種活的。

只要地球的生態能恢復到宏時代的十分之一,微紀元就擁有了一個天堂中的天堂,事實上地球能恢復的可能遠不止於此。先行者沉醉在幸福的想像之中,他想像著當微人們第一次看到那棵頂天立地的綠色小草時的狂喜。那麼一小片草地呢?一小片草地對微人意味著什麼?一個草原!一個草原又意味著什麼?那是微人的一個綠色的宇宙了!草原中的小溪呢?當微人們站在草根下看著清澈的小溪時,那在他們眼中是何等壯麗的奇觀啊!地球領袖說過會下雨,會下雨就會有草原,就會有小溪的!還一定會有樹,天啊,樹!先行者想像一支微人探險隊,從一棵樹的根部出發開始他們漫長而奇妙的旅程,每一片樹葉,對他們來說都是一個一望無際的綠色平原……還會有蝴蝶,它的雙翅是微人眼中橫貫天空的彩雲;還會有鳥,每一聲啼鳴在微人耳中都是一聲來自宇宙的洪鐘……

是的,地球生態資源的千億分之一就可以哺育微紀元的一千億人口!現在,先行者終於理解了微人們向他反覆強調的一個事實。

微紀元是無憂無慮的紀元。

沒有什麼能威脅到微紀元,除非……

先行者打了一個寒戰,他想起了自己要來乾的事,這事一秒種也不能耽擱了。他走到一排支架前,從中取出了一百支密封管。

這是他同時代人的胚胎細胞,宏人的胚胎細胞。

先行者把這些密封管放進激光廢物焚化爐,然後又回到冷藏庫仔細看了好幾遍,他在確認沒有漏掉這類密封管後,回到焚化爐邊,毫不動感情地,他按動了按鈕。

在激光束幾十萬度的高溫下,裝有胚胎的密封管瞬間汽化了。

哦,微紀元,我來了……

(完)

劉慈欣:超越自戀——科幻給文學的機會

沒想到有一天能與文學走得這麼近,因為直到現在,我也不是一個文學愛好者。人們是從不同的路聚集到科幻這個廣場上的,有的出於對文學的熱愛,有的則是因為對科學的迷戀。我屬於後者。

現在,人類可以在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裡環繞地球,但我們能看到的最遠的星系,光線也要走150億年;從時間上看,如果把宇宙誕生至今算做一年的話,人類的出現只是最後一秒鐘。但在我同文學有限的接觸中,一直有一個聲音在耳邊絮絮叨叨,告訴我只有這灰塵般的地球和人類出現後這彈指一揮的時間值得去表現去感受,其餘那廣漠的時空都不值得一瞥,因為那裡沒有人,沒有人性,文學是人學。在文學中,由於人性超越一切的吸引力,太陽和其它星辰都是圍繞地球轉的。如果宇宙是撒哈拉沙漠,只有地球這一粒沙因其上附著的叫人的細菌而成一粒金沙,其餘的整個沙漠都可以忽略其存在。太陽的存在只是為了照亮淳樸的田園,月亮的存在只是為了給海邊的情侶投下影子,銀河系的存在幾乎沒有必要,好在有個東方的神話用到了它,雖然那對情侶即使以光速跑過鵲橋,也要花十萬年時間才能擁抱。

所以,文學給我的印象就是一場人類的超級自戀。當然,作為方圓四光年範圍內(至少目前能這麼確定)的唯一智慧生物,人類是有資格也有權利自戀的,但也有人想體驗更多的東西,而不想只把精神局限於宇宙中的一粒灰塵上,包括文學本身,也有一群人在做著超越自戀的努力,而最自覺做出這種努力的文學就是科幻文學。

科幻文學誕生於19世紀下半葉的歐洲,當時它並沒有上面提到的超越意識。瑪麗·雪萊的世界第一部科幻小說只是哥特小說的變種。同國內的其他同齡科幻迷一樣,我最早接觸到的科幻文學也是儒勒·凡爾納,他的作品也只能把科幻這個生命力勃發的嬰兒裹在歐洲探險小說這樣陳舊的襁褓中,但透過襁褓,仍能感受到那個嬰兒悸動的光芒。在凡爾納的作品中。人雖然沒有退居幕後,但至少站到了舞台的一側。他筆下的人物性格鮮明,但十分單純,像一個個色彩醒目的符號,以至於梵蒂岡教皇稱他的小說「如水晶般純潔」,這也是凡爾納的書在世界各國的審查中通行無阻的原因。在凡爾納的科幻小說中,人類在文學中的主角地位讓位於另一個文學史上首次出現的意象:大機器。大機器以鸚鵡螺號潛艇、機器島和登月大炮的形象出現,即使像《八十天環遊地球》這樣沒有大機器出現的小說,地球本身作為一個完整的文學形象也取代了人。同時,凡爾納所代表的新生的科幻文學,把傳統主流文學中占統治地位的人與人的關係轉換為人與自然的關係,這一轉換為科幻文學注入了新鮮的血液和靈魂。

這以後,在20世紀初的經濟大蕭條中,科幻文學在美國進入黃金時代,並以坎貝爾提出的技術科幻理念為標誌,進入自覺時代。但對於國內讀者來說,從凡爾納到現代科幻文學之間有一個巨大的空白期,直到上世紀70年代末,除喬治·威爾斯和少數蘇聯作品外,西方科幻文學的譯介幾乎為零。當我首次接觸西方現代科幻時,這種文學已經發展到相當成熟的階段,其超越意識也彰顯出來。

1980年的一個冬夜,一位生活在斯里蘭卡的英國人改變了我的一生,他就是西方科幻三巨頭之一的阿瑟·克拉克,我看到的書是《2001,太空奧德賽》。在看到這本書之前,我曾經無數次幻想過一種文學,能夠對我展現宇宙的廣闊和深邃,能夠讓我感受到無數個世界中的無數可能性帶來的震顫,在當時現實主義的黃土地上,那種文學與我所知道的文學是如此的不同,以至於我根本不相信它的存在。當我翻開那本書時,卻發現那夢想中的東西已被人創造出來。

除去難以言表的震撼和激動,更感到這本書對主流文學理念的顛覆和拓展。

首先從中看到一個全新的概念:宏細節。這是主流文學中很難出現的東西。試想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中做出如下描述:「拿破崙率領六十萬法軍侵入俄羅斯,漸漸深入俄羅斯廣闊的國土,最近佔領了已成為一座空城的莫斯科。在長期等待求和不成後,拿破崙只得命令大軍撤退。俄羅斯嚴酷的冬天到來了,撤退途中,法國人大批死於嚴寒和飢餓,拿破崙最後回到法國時,只帶回不到三萬法軍。」事實上托翁在那部巨著中確實寫過大量這類文字,但他把這些描寫都從小說的正文中隔離出來,以一些完全獨立的章節放在書中。無獨有偶,一個世紀後的另一位戰爭作家赫爾曼·沃克,在他的巨著《戰爭風雲》中,也把宏觀記述二戰歷史進程的文字以類似於附記的獨立章節成文,並冠以一個統一的題目:《全球滑鐵盧》,如果單獨拿出來,可以成為一本不錯的二戰歷史普及讀物。兩位相距百年的作家的這種作法,無非是想告訴讀者:這些東西是歷史,不是我作品的有機組成部分,不屬於我的文學創造。確實,主流文學不可能把對歷史的宏觀描寫作為作品的主體,其描寫的宏觀度達到一定程度,小說便不成其為小說,而成為史書了。當然,存在著大量描寫歷史全景的小說,如《李自成》和《斯巴達克斯》,但這些作品都是以歷史人物的細節描寫為主體,以大量的細節反映歷史的全貌。它們也不可能把對歷史的宏觀進程描寫作為主體,那是歷史學家乾的事。

但科幻小說則不同,它可以把對歷史的宏觀描寫作為作品的主體,與上面不同的是,它同時還是小說,是作者的文學創造,因為這裡的歷史是作者創造的歷史,來自於他的想像世界。主流文學描寫上帝已經創造的世界,科幻文學則像上帝一樣創造世界再描寫它。

在科幻文學中,細節的概念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有這樣一篇名為《奇點焰火》的科幻小說,描寫在一群超級意識那裡,用大爆炸方式創造宇宙只是他們的一場焰火晚會,一個焰火就是一次創世大爆炸,進而誕生一個宇宙。當我們的宇宙誕生時,有這樣的描寫:

「這顆好!這顆好!」當焰火在虛無中炸開時,主體1歡呼起來。

「至少比剛才幾顆好,」主體2懶洋洋地說,「暴脹後形成的物理規律分布均勻,從純能中沉澱出的基本粒子成色也不錯。」

焰火熄滅了,灰燼紛紛下落。

「耐心點嘛,還有許多有趣的事呢!」主體1對又拿起一顆奇點焰火要點燃的主體2說,他把一架望遠鏡遞給主體2,「你看灰裡面,冷下來的物質形成許多有趣的微小低熵聚合。」

「嗯,」主體2舉著望遠鏡說,「他們能自我複製。還產生了微小的意識……等等,他們中的一些居然推測出自己來自剛才那顆焰火,有趣……」

毫無疑問,以上的文字應該算做細節,描寫兩個人(或隨便其它什麼東西)在放一顆焰火前後的對話和感覺。但這個細節絕對不尋常,它真的不「細」了,短短二百字,在主流文學中描寫男女主人公的一次小吻都捉襟見肘。卻在時空上囊括了我們的宇宙自大爆炸以來150億年的全部歷史,包括生命史和文明史,還展現了我們的宇宙之外的一個超宇宙的圖景。這是科幻所獨有的細節,相對於主流文學的「微細節」而言,我們不妨把它稱為「宏細節」。

回到《2001》,在不長的篇幅內,它描述了人類從誕生到與宇宙融為一體完成超級進化的全過程。從百萬年前原始人類自我意識的覺醒,到人類文明對近地空間和月球的探索,直到在土星探險的終點跨超時空之門進入宇宙深處,使文明完成從個體到整體的升華。

在這些宏細節中,科幻作家筆端輕搖而縱橫十億年時間和百億光年的空間,使主流文學所囊括的世界和歷史瞬間變成了宇宙中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塵。

在科幻小說的早期,宏細節並不常見,只有在科幻文學將觸角伸向宇宙深處,同時開始對宇宙本原的思考時,它才大量出現。它是科幻小說成熟的一個標誌,也是最能體現科幻文學特點和優勢的一種表現手法。

宏細節的出現,對科幻小說的結構有著深刻的影響。以宏細節為主的科幻,先按自己創造的規律建成一個世界,再去進一步充實細化它;這個過程與主流文學是相反的,因為對於後者來說,上層結構已經建好,描寫它不是文學的事,文學描述結構的細部。

科幻急劇擴大了文學的描寫空間,也使得我們有可能從對整個宇宙的描寫中更生動也更深刻地表現地球和人類,表現在主流文學中存在了幾千年的傳統世界,從仙座星雲中拿一個望遠鏡看地球上羅密歐在朱麗葉的窗下打口哨,肯定比從不遠處的樹叢中看更有趣。

科幻文學能使我們從大海見一滴水。

《2001》和其它現代科幻經典對主流文學理念的另一個顛覆是在文學形象的創造方面。人類的社會史,就是一部人的地位的上升史。從斯巴達克斯揮舞利劍衝出角斗場,到法國的革命者們高喊人權博愛平等,人從手段變為目的。

但在科學中,人的地位正沿著相反的方向演化,從上帝的造物(宇宙中的其它東西都是他老人家送給我們的傢具),萬物之靈,退化到與其它動物沒有本質的區別,再退化到宇宙角落中一粒沙子上的微不足道的細菌。

現在的問題是:文學倒向哪邊?主流文學無疑倒向了前者,文學是人學,已經成了一句近乎於法律的準則,一篇沒有人性的小說是不能被接受的。但科幻卻倒向了後者,人性不再是這種新興文學的靈魂。

從不長的世界科幻史看,科幻小說並沒有拋棄人物,但人物形象和地位與主流文學相比已大大降低。以《2001》為例,其中人本身已成為一個整體性的符號,這一點在庫布里克拍攝的同名電影中表現得最為充分:裡面的科學家和宇航員目光獃滯面無表情,用機器般恆定的聲調和語速說話。這是克拉克和庫布里克故意而為之,他彷彿在告訴我們,人在這部作品中只是一個符號,我們應該關注的是人作為一個整體與宇宙的關係。他們做得很成功,看過小說和電影后,我們很難把飛船中那僅有的兩個宇航員區分開來,除了名字,他們似乎沒有任何個性上的特點。

人物的地位在科幻小說中的變化,與細節的變化一樣,同樣是由於科幻急劇擴大了文學描述空間的緣故,另一個重要原因是,由於科幻與科學天然的聯繫,使得它能夠對人類在宇宙中的地位有一個清醒的認識。

人物形象的概念在科幻小說中主要有以下兩方面的擴展。

其一、以整個種族形象取代個人形象。與傳統文學不同,科幻小說有可能描寫除人類之外的多個文明,並給這些文明及創造它的種族賦以不同的形象和性格。創造這些文明的種族可以是外星人,也可以是進入外太空的不同人類群落,甚至可以是機器。我們把這種新的文學形象稱為種族形象。

其二、一個環境或一個世界作為一個文學形象出現。這些世界可以是不同的星球和星系,也可以是平行宇宙中的不同分支,近年來,又增添了許多運行於計算機內存中的虛擬世界。這又分為兩種情況:一是這些世界是有人的(不管是什麼樣的人),這種世界形象,其實就是上面所說的種族形象的進一步擴展。另一種情況是沒有人的世界,後來由人(大多是探險者)進入。在這種情況中,更多地關注於這些世界的自然屬性,以及它對進入其中的人的作用。科幻小說中還有一種十分罕見的世界形象,這些世界獨立存在於宇宙中,人從來沒有進入,作者以一個旁邊的超意識位置來描寫它,這類作品很少,也很難讀,但卻把科幻的特點推向極至。

不管是種族形象還是世界形象,在主流文學中都不可能存在,因為一個文學形象存在的前提是有可能與其它形象進行比較,描寫單一種族(人類)和單一世界(地球)的主流文學,必須把形象的顆粒細化到個人,種族形象和世界形象是科幻對文學的貢獻。

在《2001,太空奧德賽》之後,我很快又看到了克拉克的另一部經典之作《與拉瑪相會》,在這部小說中,科幻創造的新文學形象得到了進一步的彰顯。小說描述一艘外星無人巨型飛船掠過太陽系,人類對它進行短暫考察的過程。克拉克對那個巨大的空殼世界進行了生動細緻的描述,包括其內部的地形地貌、在接近太陽的過程中漸漸消融的海洋、兩極地區的金字塔形山脈等等,他以造物主般的熱情創造和雕琢著這個想像世界,使其每一個細節都符合物理學規律,同時又生動而空靈。《與拉瑪相會》中的人物同《2001》里一樣符號化,其實把進入外星飛船世界的人類考察都換成沒有生命的智能探測器,對作品也不會產生太大的影響,克拉克在科幻文學形象畫廊中留下的,就是那個宏偉而神奇的拉瑪世界,其中沒有人。連外星人都沒有。

那個讓我重新認識文學的潛力和可能性,並把我帶上科幻之路的人於2008年3月去世,繼阿西莫夫、海因萊因後,科幻文學黃金時代的最後一位大師也離開了我們。在他的墓碑上刻著一句話:「阿瑟·克拉克在這裡長眠。他從未長大,但從未停止成長。」是的,在主流文學使人變老的同時,包括他的經典之作在內的科幻文學卻使人年輕,這是我寫科幻十年來最大的感受。

與克拉克相比,伊薩克·阿西莫夫的小說具有更強烈的科幻形象理念,包括種族形象和世界形象。

塑造科幻形象的基礎工作是世界設定,就是為小說中的想像世界確立一個基本的框架、規律和規則。世界設定是主流文學中沒有的工作,因為後者所描寫的世界是現成的。但它也並非為科幻文學所獨有,奇幻文學也有世界設定,比如《魔戒》中的中土世界等。它們之間的區別在於:科幻的世界設定大多在小說中完成,奇幻的設定則往往獨立於作品,為多個作品所共用;科幻的世界設定需遵循科學規律,它是超現實的,但不能是超自然。與奇幻相比,科幻的世界設定簡潔嚴謹,有科學定律的影子。

阿西莫夫的《我,機器人》系列就是建立在一個被稱為機器人三定律的嚴謹設定上,這個設定不足百字,是機器人在確保不傷害人類的前提下應該遵循的準則。但面對複雜的人類世界,面對人類和傷害這類概念變化不定的定義,這三條準則常常使機器人陷入一種怪異的邏輯困境。這個簡潔有力的世界設定像一粒小小的種子,在幻想世界中引爆了豐富的戲劇衝突,在阿西莫夫手中長出了機器人世界這種參天大樹。值得注意的是:《我,機器人》中的機器種族所面對的邏輯困境與人性無關,是機器人或人工智慧所獨有的困境,生動而深刻地描繪出一個新種族的新文化,這種文化與人類文化迥然不同,充滿了鋼鐵與邏輯的碰撞,使這本書成為科幻文學中種族形象的經典之作。

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則規模龐大,其世界設定為:人類擴展至整個銀河系,建立了無數的世界,但其生物形態和文化形態基本保持一致。阿西莫夫還假定,這個超級龐大的人類世界的歷史規律,可以通過統計產生的數學模型來預測,他稱之為心靈歷史學。整部巨著建立在心靈史學的數學模型對未來一萬年曆史進程的預測上,人們試圖通過這種預測把正在到來的一萬年的社會崩潰縮短到一千年。作品具有鮮明的宏細節特徵,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每個角色,不管是精英還是普通人,都迅速湮沒於時空中,只有以冷峻筆觸和嚴密邏輯展現的宏偉歷史進程在不斷推進。

阿西莫夫作品的特色很大一部分出自他的文筆,平直、單色調、鋼硬、呆板……幾乎所有這類文學上的負面詞都可以用來形容他的文筆,他有時讓人想起海明威,但絕無後者的簡潔有力,更像一個工程師寫出的冗長的技術說明。這種筆調無論如何是不適合文學的,但卻很適合科幻,也使他的小說風靡世界。阿西莫夫讓我意識到,科幻是內容的文學,不是形式的文學。在科幻小說中,形式是承載內容的容器,是為內容服務的,形式高於內容的科幻小說可能是很好的小說,但已經不是科幻了。

同其他的科幻讀者和作者一樣,當我對科幻文學的內核和靈魂有了越來越深入的感受時,突然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自己的道德觀和價值體系開始動搖,這確實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最容易說明這個問題的例子是《冷酷的方程式》,這是湯姆·戈德溫的一篇不足萬字的短篇,簡單到不能再簡單:只有兩個沒什麼個性的人物,一個是宇宙飛船的駕駛員,另一個是偷乘飛船的小女孩。那艘飛船叫飛艇更合適,只有公共汽車大小。小女孩的偷乘使飛船超載,不能到達預定的目標星球,後果將是宇航員、小女孩,以及飛船搭載的藥品預定救助的目標星球上的探險隊的多人,全部死亡。補助的措施也很簡單:趁超載還沒有超過限定的時間,把偷乘的小女孩彈出艙外。身為一個男子漢的宇航員這麼做了,小女孩被彈到太空中,真空使她的血液沸騰,內臟吐出體外,變成一堆被冰凍的鮮血所圍繞的難看的殘肉……

這篇短短的小說發表後的幾十年里,一直被關注和談論,以至於評論界稱它為「灼熱的方程式」,它確實把科幻文學的靈魂直觀鮮明地展現出來。它讓我們看到,在一個科幻的世界設定下,已有的道德觀和價值體系是多麼的軟弱無力。

其實道學家們也許不這麼看,不得不承認,小說中的設定並非科幻中獨有,現實生活中也可能出現這樣的困境。在歷次中東戰爭中,也多次出現以色列士兵犧牲十幾個人搶回一個傷員的事情。就《冷酷的方程式》而言,宇航員完全可以選擇大家一起死,以便讓人性的光輝永存。

但資深的科幻讀者卻會對此付之一笑,《冷酷的方程式》更多具有的是象徵意義,只要把這個世界設定向前稍推一步,一切將變得真正冷酷起來。試著用科幻方式思維:假如飛船後面的地球不存在了,全人類只剩下飛船上的宇航員、偷乘的小女孩和目標星球上那些生命垂危等待救援的探險隊員,他們是人類文明的全部,該怎麼辦?或換一個更宏偉也更有可能成為現實的設想:讓地球上一億人死,否則全人類六十億一起死。當然也可以做道學家的選擇,但問題是選擇後人性的光輝同樣消失,因為此後宇宙中沒有人了。事實上,有大量的科幻作品涉及到後一個設定。

這是一個只有用科幻文學的思維方式才能產生的思想實驗,這就是科幻的「末日體驗」。事實上,自人類誕生至今,人類文明作為一個整體從未遭遇過滅頂之災,所以末日體驗對我們是一種十分珍貴的東西,正像一個被誤診為癌症的病人知道正確結果後的感受,生活對他顯然有了新的意義。而全人類的末日體驗,只能由科幻文學產生。

科幻中還有許多類似的設定,把讀者引入道德和價值觀的困境:比如多性別設定、多自我設定、統治設定(人類被更高級文明或機器統治)等等,深入到這些想像世界中,就會看到在冷酷的宇宙規律下,我們以前認為天經地義堅不可摧的東西是那麼不堪一擊。

事實上,科幻文學的世界形象會產生這樣一種結果:現實世界中任何一種邪惡,都能在科幻中找到相應的世界設定,使其變成正當甚至正義的,反之亦然,科幻中的正與邪、善與惡,只有在相應的世界形象中才有意義。

阿西莫夫的巨著《基地》中所展現的歷史觀和文明進程深得本·拉登的認同,以致用此書的標題命名自己的組織,並自詡為現實版的謝頓(《基地》中的歷史學家,預言銀河系社會萬年崩潰的未來歷史進程)。與主流文學家不同,西方的科幻作家中,真正具有人文精神的並不多,倒是有多人像海因萊因一樣顯示出明顯的軍國主義傾向,科幻文學的語境不是人文的,而是冰冷冷的理智和邏輯的;5·12大地震後,國內科幻作家們反應冷淡,當時在他們的博客和論壇上幾乎沒人談論這事,這也顯示出科幻文學在真正深入後猙獰的一面。國內曾一度把科幻當做純潔的兒童文學,其實有些時候,倒希望真是這樣。

時至今日,科學為我們揭示的世界圖像與古典時代已經大不相同。我們知道,沒有絕對的時間和空間。時空與物質和運動是揉為一體的一團泥巴;我們還知道,從微觀尺度看,因果鏈並不存在,只有量子的概率,因而宏觀世界的因果鏈也值得懷疑。可是文學眼中的世界圖像仍沒有變化,仍是牛頓之前的世界,甚至是哥白尼或托勒密之前的世界,前面說過,在文學的精神世界裡,地球仍是宇宙的中心。

其實,主流文學中也有人做著超越自戀的努力,比如前一陣兒常被小資們掛在嘴邊的卡爾維諾和博爾赫斯,他們的一些作品就試圖描寫人與人關係之外的,人與更大存在的關係,《看不見的城市》中出現了世界形象,在更極端的《巴別圖書館》中,根本沒有人,人性已經無影無蹤。甚至在品欽和卡夫卡的作品中也能看到這方面的影子。但總的來說,文學不是向著這個方向發展。有學者提出過一個有趣的觀點,認為現代和後現代文學中的無理性、支離破碎、意義消解和飄忽不定是量子力學理論在文學中的反應,但這話估計連說的人自己都不相信,文學與科學一直保持著相當遠的距離,文學可以(有時也很積極)去描寫被科學和技術改變了的世界,但堅定地拒絕把科學揭示的世界圖像和世界觀納入自己的內核,國內外,東西方,莫不如此。

文學正在走向更深的自戀,宏大敘事正在消失,越來越內向,越來越宅,人與大自然的關係自然淡出視線,甚至連對人與人的關係也漸漸不耐煩,只剩下自個兒與自個兒的關係,只剩下個體的喃喃自語。同時,拋棄了時代和人民的文學卻抱怨自己被前者拋棄。

作為一個科幻迷和文學上的外行,真的無意指責什麼,還是那句話:人類和文學都有自戀的權力,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只是想:在內向的、宅的文學存在的同時,能不能並存一個外向的、反映人和大自然關係的文學?能不能用文學去接觸一些比人性更宏大的東西?

當然這並不是只指科幻,科幻文學一直都是一個很邊緣的存在,並不為評論界所注意。一次有機會問顧彬:你看中國科幻小說嗎?他回答說我連德國的都不看。科幻背後沒有主流文學那龐大的學院派評論體系,我們只能依賴讀者的評價,更糟的,依賴市場和銷量的評價,於是,科幻文學閃光的內核不可避免地隱沒於商業化後面。

只希望,科幻能夠給文學一個建議,一個小小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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