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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爺患病後忘記了所有事情,只記得一個名字:那是姥姥的名字

姥爺患病後忘記了所有事情,只記得一個名字:那是姥姥的名字

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沈霜降 | 禁止轉載

1

午睡後,姥爺明顯精神了許多,電視也不願看了,站起來在房間里慢悠悠地轉來轉去,嘴裡還念念有詞。

看見我走出來,姥爺就像小孩子見到五彩繽紛的棒棒糖一般,渾濁的眼睛剎那間亮了起來,清楚地叫了一聲,我這時才明白姥爺之前在念些什麼。

立貞,那是姥姥的名字。

去年姥爺便被診斷出阿爾茨海默病,短短一年,這種病便吞噬掉姥爺幾乎所有的記憶。不記得自己的家,不記得長大的孩子,也不記得疼愛的外孫女,唯一還存留在腦海里的,便只有姥姥。

他心心念念的立貞。

我和姥姥長得很像,家裡至今還保存著姥姥年輕時的照片。姥姥穿著修身的旗袍,慵懶地站著,微微側臉,只用眼角若有若無地看著鏡頭,唇邊藏著一抹羞澀的笑,手臂微抬,手指輕撫身側低垂下的玉蘭花。

小時候姥姥便說我像她,我還不明所以,直到後來我漸漸長開,眉目間的神韻也越來越像。

像到姥爺患病後,執拗地喚我立貞。

「立貞,走。」姥爺挪過來,蒼老的手緊緊抓住我的衣袖,一個個骨節彷彿要凸出來,「立貞,走。」

走?去哪?

穿戴整齊後,我和姥爺就去了樓下的小區。

小區里有幾家便利店,其中有一家蛋糕店,姥爺難得這般精神,雄赳赳地走在前方,偶爾回頭看看我,確定我還在身後。

到了蛋糕店,姥爺硬是抓著我的手讓我選。姥爺現在吃不了太多甜食,我就拿了一個最小的紙杯蛋糕。

哪知坐下後,姥爺卻是把蛋糕推到我的面前,嘴裡吐出幾個字來,「立貞,吃,吃。」

見我不動,姥爺有些著急,把蛋糕端起來塞到我的嘴邊,病症讓他再也無法完整表達自己的意思,只能含糊地說著幾個字詞,「吃,立貞,快吃……」

我象徵性咬了一口。

香甜的味道在嘴裡散開,姥爺的眉也舒展開來。

臨城的春天來得很早,三四月便有溫暖的風勢如破竹吹開冬日的寒冰,使它們化為潺潺的流水。沉睡了一季的花兒竟先綻放,和煦的陽光催得人心底和身體都是懶洋洋的。

眼底的淚來得卻是那般猝不及防。

我突然想起,在姥姥昏迷多日,醫生都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的當頭,她卻奇蹟般地醒了過來。

姥姥那時全身插滿管子,隻眼眸轉了轉,費勁地看向床邊半跪著的姥爺,張了張口,聲音虛弱無力。

「言生,我想吃一口蛋糕。」

2

六六年末,那時立貞嫁給言生沒幾個月,她的家裡就出事了。

那是一個現在也無法評判的年代,立貞的爹爹有先見之明,提前給女兒找到一條退路,散盡家產,把她逐出族譜,最後給立貞找了一個好丈夫。

敲開言生那扇木門時,是言生死命把立貞護著,原本憨厚老實的他第一次憤怒紅了臉,聲音吼到最後都已經嘶啞了,「我家爺爺上過戰場殺過鬼子,我家裡祖祖輩輩都是農民,沒有階級分子……」

自嫁給言生後,立貞便褪去那身優雅美麗的旗袍,穿上寬大不合身灰撲撲的布裙,一襲柔順的長髮也被絞去一半,拿布條隨意綁在腦後,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手指也在這幾個月的農活中長了一層薄薄的繭。

立貞在這邊安頓好後,早早把嫁妝藏了起來,他們就是要搜,也搜不出什麼。

但是立貞沒有想到言生是個認死理的人,嫁給了他,即使是日子不如意,也不能讓妻子受到一點傷害。

言生雙手死命地把住門,瘦削的身子在那一刻爆發出無限的潛力,把所有牛鬼蛇神都擋在了門外。

那扇門,最後是立貞自己打開的。

「言生。」立貞伸出柔軟的手輕輕握住他,即使自己的手指也在顫抖,平靜的聲音卻讓人內心也安定下來,「不要怕,我先跟他們走。」

立貞心裡很平靜,對於眼前這一切,她或多或少也猜測出一些,只是讓言生為她擔驚受怕了。

言生對於那天最後的印象,便是一張張還未脫去稚嫩的臉,喧鬧著,推攘著,脅迫立貞向前走。快要走出小院時,立貞似乎想回過頭來看他,卻沒有轉過來。

立貞精緻平和的側臉像烙印一般刻在言生心上。

第二日天還未亮,就有人匆匆敲響言生的房門。

立貞在上台時摔了一跤,受傷了。

言生和立貞的第一個孩子,就這麼沒了。

3

立貞在家休養了好幾個月,也在他人描述的細枝末節中,斷斷續續拼湊出言生最近忙碌的生活。

那日村莊轟轟烈烈響應組織號召的批鬥無疾而終,大隊長抽著煙轟開小青年們組成的紅衛兵,把關進牛棚的赤腳大夫放出來,親自送到言生門前。

大夫直說已回天乏術,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調養身體,不然以後會受罪。

言生家窮,離去的父母只給他留了一間空蕩蕩的屋子,二十好幾才讓他撞上大運娶了剛剛成年的立貞。

只在村子裡掙工分只夠兩人吃喝,言生便去找了大隊長,靠著以往的人情去採石場加塞當了個臨時工。

天不亮言生就要出門,緊趕慢趕把田裡的活做好,再跑去採石場,一錘一錘打磨似乎望不到盡頭的巨石,最後披星戴月趕回家。

後來採石場工頭見他氣力大,就把他調去抬石頭。那些石頭比人高,比人寬,斜穿過的粗麻繩和手臂粗的木棍把它們架在人的肩頭,一步一步,人們咬緊牙踏出沉重的步伐。

時間一久,言生的肩膀和背,壓出一道道鮮紅的印子,手指擱上去都疼。

言生卻渾然不覺,再一次用工分換了幾碗糧,只想著要給立貞補身子。

那一天,立貞整晚沒有睡著。

她平躺在床上,靜靜聽著身旁這個男人綿長的呼嚕聲,偶爾冒出的幾句呢喃,清晰又模糊的幾聲「立貞」。

她想,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或許能夠託付終身。

第二日一早,立貞跟著言生一起起床。

言生沉默,立貞也沉默,只埋頭跟在他的身後,穿過山間氤氳的霧氣,褲腳掃落路旁草尖上的水珠,一腳深一腳淺地來到田邊。

握著已然陌生的農具,立貞學著言生的動作,使力把它送進土裡。

剎那間,她恍惚明白丈夫和妻子這兩個詞的含義。

同富貴,共患難。

4

一直到七零年,立貞才終於有了孩子。

自知道這個喜訊後,言生就嚴令立貞不要下地,家裡的事也不要忙,只要搭把手就行。

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夜深人靜時彷彿能清晰地聽見孩子的呼吸和心跳,和自己的混在一起,一種名為血脈的牽連悄悄勾連起最親近的幾個人。

言生現在最愛乾的事就是把頭輕輕擱在立貞微微凸起的肚子上,屏氣凝神聽好一會兒,最後露出失落的表情,「他今天還是沒有踢我。」

懷孕的是立貞,言生卻也似乎變成了需要人哄的孩子,她哭笑不得,「那天張大夫不是說了嗎,起碼要等到四個月孩子才會有動靜。」

言生把立貞當作寶一樣護著,日子依舊,村子裡難免有人說三道四,膽大的就到言生面前道上幾句,膽小的就在身後碎上幾聲。

像是故意說給立貞聽的。

後面立貞去問言生,言生正在井邊洗兩人換下的衣物。冬日井水刺骨,不一會言生的雙手就被凍得通紅。

言生的一番話平平淡淡,卻道出最簡單的道理,「我爹也是這般對娘的。爹以前就常給我說,男人脫下褲子再提上褲子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可是對女人來說,卻可能是一輩子的事。

「男人不對自己家裡的好,那該對誰好?」

歲月慢慢朝前走,似乎一眨眼就到了立貞生產的日子。

這邊有個風俗,女人生孩子時男人是不能進屋,一是怕產婦見風對身子不好,二是怕血氣沖了對男人不好。

言生開始還能聽見立貞忍不住的幾聲慘叫,最後竟是什麼也聽不見了。春天夜裡的風還帶有幾分料峭,朝著人的骨頭縫裡吹,再強悍的男人也受不住。

言生只穿了兩件單衣,在屋子外走來走去,房間里的燭光閃爍,人影來來去去,傳來接生婆鼓勵的聲音,「加油,使勁!快出來了!」

言生眼睛湊到窗縫往裡面瞧,身子卻在那一瞬間僵硬。

孩子久久不出來,接生婆就按住立貞滾圓的肚子,使力往下半身推,立貞嘴裡咬著一團布,所有的聲音都悶在嘴裡,汗水一股股順著臉頰流下去。

「啊——」

「出來了!出來了!」接生婆拿乾淨的布熟練一裹,朝著嬰兒的下半身一看,平的,報喜的聲音也低了幾分,「言小子,恭喜你得了個姑娘!」

房門打開了,言生看了那個小小的孩子一眼,又紅又丑,一點也不像立貞。他小心翼翼把孩子抱到立貞身旁放下。

立貞臉色蒼白,唇邊微笑清淺。言生霎時抓住立貞低垂的手,他有許多話想說,那些話就堵在他的心口,一字一詞,壓得他的心裡一絲一絲地犯疼,可是最後反反覆復說出來的只有幾個字,聲音沙啞哽咽。

「立貞,對不起,立貞,對不起……」

5

七二年,計劃生育的政策才抵達言生所在的這個小山村,鎮上的衛生所一次次拖走懷孕的婦人去鎮上做手術,一時風聲鶴唳,家裡都把長大的孩子藏得嚴嚴實實,一個個改了口咬牙道懷著的就是第一個孩子。

立貞也被抓去檢查過,沒一會就被放了回來。

沒過多久,言生就道要去鎮上做生意。一聽就是謊言,那時節,家裡多養一隻雞都要被扣上高帽子抓出去批鬥,更何況是你來我往以財換物。

立貞不動聲色,言生出門那天,她就抱著愛珍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側。

愛珍這個名字,是言生取的。當時去大隊長那裡落實戶口時,立貞已出了月子,女兒也長開了,皮膚白白嫩嫩,臉蛋圓滾滾,又紅又潤,也不怕人,見誰都是咧嘴笑。

大隊長逗了兩下,她就抓著大隊長的手指笑著,眼睛都笑彎了。

大隊長連道三個好字,拍拍言生的肩膀,「再爭取生個大胖小子,你言家,也算是有後了!」

「孩子的名取好沒有?」

「叫愛珍。恩愛的愛,珍重的珍。」

這八個字,是言生跟著立貞一個字一個字學的,在唇齒間嚼碎了,讀明白透了,才往心裡吞。

恩愛無疑,珍重一生。

言生走出村子時手裡還握著兩顆雞蛋,回來時卻是兩手空空,神色疲憊,回到房間倒頭就睡。立貞問他,他也只說是被人騙了。

後來立貞的肚子再也沒過動靜。

七八年立春時,村子裡來了幾個陌生人,打聽言生一家住哪。

被問到的嬸子眼珠子一轉,指著在一堆孩子里打扮得最乾淨的小姑娘,「那就是言生家的孩子,你找她就行。」

言愛珍性子活潑,卻很懂禮貌,警惕性也高,一路上嘰嘰喳喳問了很多問題,把對方底都快摸透了,就是不把自家的事抖出去。一到家門口就拉開嗓子喊了兩聲,「爹,娘,有客人找你們。」隨即就跑沒影了。

立貞率先從房間里出來,「你們是?」

領頭的那人瞧上去大約五六十歲,面目含著歷經歲月後的沉穩,穿著乾淨整潔的黑色中山裝,拄著拐杖,被人攙扶著走過來。

立貞這才注意到他走路一瘸一拐,似乎是腿受傷後沒得到及時治療留下的。

「請問是立貞小姐?」得到確切答案後,他說出的話讓立貞愣住······(原題:《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作者:沈霜降。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公號: 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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