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再無「邊城」，迤邐沱江尋找沈先生

那個一開始連標點符號都使用不好的年輕人，為何能夠突然逆襲成為北大教授，並且成為中國20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迤邐沱江，親臨沈從文的故鄉鳳凰古城，也許能夠找到答案的線索。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01在水一方

感覺這種畫面很不真實，但它確實發生過。2005年夏天的一個午後，在鳳凰古城的沱江，我們無意撞進一處河灣，頓時目瞪口呆了。幾十個人正赤身裸體地在河裡游泳，從3歲的小孩，到70歲的老頭，沒有一個人身上有半塊布遮掩的，難道這就是沈從文一直強調的「自然」和「樸素」？

他們有的坐在岩石上曬太陽、數腳毛；有的在水裡互相追逐打鬧，比賽潛水；有的爬上高處，擺出高難度跳水的準備動作。我看他們，他們也看我，好像彼此都是怪物。忽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別人都是赤身坦誠相見的，你憑啥遮遮掩掩的站在這裡。

這是鳳凰古城給我的第一份驚詫見面禮。十幾年後，這裡的旅遊環境為人詬病不已，並以「宰客」「坑多」而聞名。但是留在記憶中的那個夏天，這裡的人們自然淳樸。在路上隨便遇到一個當地小姑娘，你都覺得要麼像「翠翠」，要麼像宋歌神，即便一個木訥靦腆的男人，也會在這裡找到搭訕的勇氣。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沱江依舊是那條川流不息的沱江，是沈從文畢生創作源源不斷的靈感之泉，也是我們過往青春歲月的記憶坐標。那個夏天的沱江之夜，我們坐在河裡喝啤酒吃燒烤，高談闊論。此後到了很多地方，始終找不到這種一去不復返的特別體驗。

那天晚上，我們不知搭錯哪根神經，竟然把餐桌搬到河裡，然後脫鞋赤腳下水，就坐在小方凳上吃宵夜，淺水剛好漫過腳踝。不遠處放一桶泡在水裡的天然冰爽啤酒，喝完一瓶接著一瓶。岸上的土家族小姑娘不時凌波漫步給我們送來一串串新鮮出爐的烤魚、烤豆腐、烤茄子......

不遠處，有人漫步，有人唱歌，也有人在河裡點燈。天上星光熠熠，河裡也星光閃閃。等等，這種畫面好像不真實，這不就是人間仙境、田園牧歌一般的生活嗎？停筆，仔細再想，這一幕曾經存在過，雖然只是短暫的一晚，但它長久地嵌入到大腦深處。

來到這裡，才終於明白為什麼湘西是沈從文永遠的精神家園。

02這樣的文字讓人如何不喜歡

沈從文無疑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非常具有爭議性的作家：從20世紀30年代的「京派作家代表」到1949年前夕的「反動作家」，直至文革時期的「地主階級作家」，他一直處於風口浪尖中。近年來，他的文學價值和文學史地位才逐漸得到重新確認。

（圖片來源網路）

如今，他早已成為這座小城的最大名片，他的小說《邊城》更是長久雄霸文學圖書銷售榜前列，這是一個作家的最大殊榮——能夠寫出一部超越時代，超越政治，超越經濟的經典巨著。

那些表達自然感悟，表現男女情感，或者透露人生淡淡況味的經典句子，長久留存在人們心裡。對於一個作家而言，如此，便足矣。讓我們重溫幾句讓人無比溫暖的文字。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沈從文致張兆和信。

「望到北平高空明藍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給我的影響恰如這天空，距離得那麼遠，我日里望著，晚上做夢，總夢到生著翅膀，向上飛舉。向上飛去，便看到許多星子，都成為你的眼睛了。」——沈從文致張兆和信。

「一個女子在世人的詩中，永遠不會老去，但詩人，他自己卻老去了。」——《從文家書》

「為什麼要掙扎？倘若那正是我要到的去處，用不著使力掙扎的。我一定放棄任何抵抗願望。一直向下沉......這才像是生活，是生命。我需要的就是絕對的皈依，從皈依中見到神。」《水雲——我怎麼創造故事，故事怎麼創造我》

這樣精美的文字讓人如何不喜歡呢？

03保持人格獨立，才能不斷遇見「貴人」

是什麼因素，讓沈從文成為二十世紀中國最偉大的作家呢？是他的特殊天才，是他的勤奮，是他的寫作根據地——湘西，等等。都有一些這方面的原因，但不完全。

在我看來，最重要的是原因是，沈從文始終是忠實於自己內心的人。無論是讀書，還是寫作，或者為人都表現出這種表裡如一的赤子之心。正如張充和給他的蓋棺定論：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電影《燃情歲月》里說，如果一個人能夠按照自己的內心節奏生活的話，他要麼成為傳奇；要麼成為瘋子。這句話是對沈從文的最好詮釋。他在童年時不喜歡讀學校的「小書」，只愛讀一本社會的「大書」，喜歡看街頭巷尾一件件具體的「新鮮」的事件，無論是人家打鐵、磨豆腐，甚至打架砍頭總能引起他的注意。

還有故鄉那一汪水，也能感染他的情感。就是因為他素來不喜歡學習抽象的間接的知識，以至於他早年在北平求學時反覆失敗。但考不上北大的沈從文最後卻成為了中國著名學府北京大學中文系的教授。這是傳奇之一。

更傳奇的是，那個標點符號都不好使用的青年人，卻在學習半年寫作後一發不可收拾地，以每年平均發表四五十篇文章的速度創作，並深得當時的名流學者胡適、徐志摩、楊振聲、葉聖陶、郁達夫的賞識。

1988年，在西方影響力超越魯迅的他原本有望在那個冬天成為第一個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人，但卻在那一年的初夏離世了。這是遺憾，更是他傳奇一生的完美——他已經成為了他想要的自己，外在的榮譽已經多餘了。

但他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無論怎麼挨餓，都不肯離開北平，甚至做出驚人舉動——給郁達夫寫一封求助信。也就因為這封信，開啟了他的創作人生。也是因為他的瘋狂，在長達3年9個月的情書「轟炸」下，蘇州名族大家的閨秀張兆和終於嫁給了他這個湘西鄉下人。

「沈從文鄉下人喝杯甜酒吧」，這是中國現代史上最素樸美麗的愛情諾言。

（圖片來源網路）

更瘋狂的還是解放前，當知識分子紛紛站好隊形的時候，一輩子都清醒的他，這時卻莫名其妙對新生活懷抱不切實際的幻想，以至於後來陷入「臆想」和「瘋狂」的境地。

他想不明白，為什麼那麼多人離他而去，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就連朝夕相處的妻兒也不理解他。當然，張兆和對他不離不棄，在那個年代來說，已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了。

無論是傳奇還是瘋狂，最終還是因為「獨立」兩個字。為這兩個字，他毅然離開湘西王陳渠道，要獨身到大城市闖蕩。就因為想獨立，他在京城不願向沾親帶故的民國第一任總理熊希齡求救。

正因為保持獨立，他和好朋友丁玲越走越遠，甚至分道揚鑣。就連聞一多、朱自清等好友邀他加人民盟的時候，他都婉言謝絕了。他這輩子，可以摸著心口說，對得起自己的內心。

正是因為獨立的精神和鄉下人的正直、素樸的品格，讓他得到了許多的人幫助。郁達夫在看望過窮困潦倒的他以後，寫一封公開信發表，這引起了文壇對沈從文的關注。

北大教授林宰平十分賞識他的為人和作品，又直接把他介紹給了梁啟超，而梁啟超則又向熊希齡提起了沈從文。後者為解決他的生存問題，讓他安心創作提供了必要的條件。此外，林宰平還把他介紹給了徐志摩，徐志摩又帶他進入到了京城文人的交際圈，從而認識了胡適、梁思成、林徽因、金岳霖等人。

得到胡公的賞識後，他才有了第一次大學的從教經歷，並在那裡認識了後來的妻子張兆和。其中看似幸運和偶然，實則包含了沈從文的勤奮和堅定的信念。一切皆為必然。就算沒有郁達夫，徐志摩，遲早也會有其他文學巨匠提攜的。當然也因為這份性情，讓他躲過了文革，而不至於像他的一些親近政治的好朋友那樣遭遇滅頂災難。

04雖然孤獨，但終究是幸福的

今天，我們談起沈從文，談起他的作品，又有多少人真正能夠理解呢？至少，他的妻子表示不能完全理解。有一回讀到沈從文和張兆和解放前的信件，其中的一些細節讓人心顫。

張兆和回憶說，「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真正理解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

人的本質原來是這麼孤獨的。無論誰，都無法逃脫這樣的命運。年輕的時候，我們努力做很多事情，希望獲得別人的理解或者認可，可越是努力就越發現，這一切都是徒勞的。也許，我們對身外的人或事，可以寄予關注和了解，但不應強求理解或認同。

（圖片來源網路）

張兆和陪伴沈從文度過了55年風風雨雨，期間經歷了抗日戰爭、國共戰爭、新中國解放、土改、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等重大的歷史轉折。即便如此，兩個親密無間的人依然不能完全理解對方。但是，作為20世紀的一段佳緣來說，他們之間的重點已經不在於是否「理解」，而是彼此是否「陪伴」。

如此而言，沈先生這一生終究是幸福的，雖然曾經如此孤獨而無助。

（由於一次重裝電腦不慎，有關鳳凰古城的圖片被無意中刪除，這裡只好引用其他照片，甚為遺憾。）

微信掃一掃

關注該公眾號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