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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煒:《艾約堡秘史》是高級人物的精神歷險

「遞哎喲」,是膠東半島人的口語。當一個人沒有任何自尊、生存遇到最大的危難、不得不去乞求的時候,他會被這樣形容。而「艾約堡」是一個巨富給自己修建的一處宏大的居所。

《艾約堡秘史》,是作家張煒「十年磨一劍」,推出的最新長篇作品。作為茅盾文學獎得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張煒秉承「一部長篇在心裡埋藏不少於十五年」的規矩。從1988年開始醞釀的《艾約堡秘史》,以近30萬字的篇幅,深度關注中國巨富群體的個人生活和精神世界。

日前,張煒跟南都記者聊起了這部被他自己稱為「找到新的表達方式、新的語調」的作品。

「寫當下」是十分困難的

南都:《艾約堡秘史》,這個書名聽起來讓人有點摸不著頭腦。感覺跟你之前的作品《古船》、《九月寓言》風格很不一致,甚至有讀者以為是一部外國小說。為什麼會想著用「秘史」來概括淳于寶冊的故事?

張煒:「艾約堡」是一個巨富給自己修建的一處宏大的居所。「哎喲」兩字去掉了「口」字,那只是表面的,他的內心裡從來沒有去掉。主人公時時刻刻用這兩個字提醒他的昨天、命名他的昨天、概括他的昨天,令人怦然心動。他不忍回眸,卻永遠無法忘掉那些屈辱的記憶。他這樣給自己的居所命名,當然是為了警示自己:仍然活在恐懼之中。剩下的問題就是怎樣對待這恐懼了,他知道,僅僅懼怕是遠遠不夠的。

這部新書需要找到新的表述方式、新的語調,為這個花費了許多時間,也就耽擱下來。它與《古船》《九月寓言》不同,與前兩年出版的《獨藥師》差異也極大。這是許多讀者有過的印象,他們在審美方面是很敏感的。

南都:我們知道,這部作品是您從1988年就開始謀劃。是一部怎樣的作品,值得用30年的積累、沉澱、思索來完成?

張煒:我在1988年春天遇到的一位老闆,這人是我十幾歲時遇到的一個文藝青年,那時我們曾徹夜交談文學。他當時有二十五六歲,已經寫了許多作品,一個字都沒有發表。我現在仍能想起幾十年前的初遇、那時的興奮和驚訝。他是我從過去到現在所看到的最能寫的一個人,是所謂藏在民間的「大寫家」,一位不知疲倦的寫作者。我當年確信他就是未來的大作家,整個人身上有一股不可遏止的生命力量。記得那是一個下午,我到了他家,他從柜子里、炕頭上搬出了一疊疊稿子,它們都是寫在粗紙上的,幾乎沒有一頁方格稿紙。那個年代紙張缺少,他為了節省,所有的字都寫得很小,密密麻麻。這是我們的初次相識:整夜談文學,讀稿子,主要是聽他讀。我記得他的作品中有很多方言,這構成了閱讀障礙,可他對此引以為傲。

二十多年後的再次相逢,他竟然成了一位大老闆,時代為我們變出了一個戲法。可我總覺得他還是文學中人,問他以前寫過的那些作品怎樣了、以後還寫不寫?他回答得豪氣:「當然要寫。我還要把所有寫下的東西用小牛皮燙金的裝幀,印成一大排。」他伸長兩臂比畫。那種壯志和心氣令人難忘。這是個有才華有魅力的人,深深地吸引了我。這個人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老闆」,值得探究。

用一兩年、兩三年甚至四五年的時間積累它們,可能還是單薄了一些。如果要處理離得很近的現實生活內容,即平常說的「寫當下」,那將是十分困難的。打開一本現實題材的作品,很容易暴露出刺眼的瑕疵,令人遺憾。因為我們把大家正在經歷的眼前生活變成很高級的藝術品,還往往缺少足夠的技藝,那需要非同一般的職業技能,而非僅僅具備良好的用心和雄心。

真正的愛情書,最難寫也最有趣

南都:你曾用「有些冒險卻也充滿了寫作快感、深深沉浸於其中的一部作品」來描述《艾約堡秘史》。為什麼說這是一部冒險的作品?是因為它的選材嗎?是關乎富豪和愛情的小說?「黃牛不入畫」,作家總是繞開富豪和愛情這兩個「坑」,為什麼你選擇了迎難而上?

張煒:有不少純文學作家會迴避一些通俗作品熱衷的內容,比如「企業家」之類。大家心裡都會出現影視和小說中的形象,那些氣息和情節我們太熟悉了,已經形成相當固定的概念。除了這些人物類型,愛情似乎也不能寫:各門各類的藝術表達中,愛多得不得了,真正是泛濫成災。可見圍繞「企業家」和「愛情」早就有了現成的一套模式,要衝破它很難,最好的辦法還是繞開。對心氣很高的那部分作家來講,既要愛惜羽毛,這兩類最好是不要碰,就像雅文學作家不碰武俠一樣。如果再冒險一點,將「愛情」和「企業家」放在一塊兒,那好像有點傻。

進入網路時代之後,閱讀已經大為不同:虛構故事中似乎遍是愛情。可是實話相說,真正的愛情書是最難寫的,也從來都是最多情最有趣的奪目文字。有時我們甚至可以說,愛情的表現與記述佔去了小說這種文體的絕大部分,因為我們真的很難找到一本與愛情毫無關涉的虛構故事。

問題也就接踵而來:讀者對「愛情」的刺激有了強大的免疫力,對所有關於「愛情」的描述有了更加苛刻的要求。但是,這種苛刻在成熟的大讀者那裡又是極為不同的。比如說他們再也不會簡單地追求離奇和新鮮,不會尋找一般意義上的華麗和纏綿,而是要從中看取不同凡俗的感動和激情,能夠於相似的沉湎中獲得生存的意義和勇氣,並在這個獨自領悟的過程中延長擴大自己的生命經驗。

南都:很多人把《艾約堡秘史》稱為一本「愛情小說」。書中不僅講述了主角淳于寶冊的愛情,還講述了所有配角的愛情。您贊同「愛情小說」這樣的說法嗎?為什麼會選擇讓愛情在作品中佔據這麼大的比重?

張煒:好書常常是一部引人入勝的愛情書。書中這些人有一些極特殊的經歷,他們正面臨著自己全部的人生問題。所有問題既新又舊,因為一代代人都會在這種更迭接續中往前走,循環往複,構成所謂人類生活的歷史。文學是人性多彩多姿的摹本和稜鏡,以文字方式再現的生鮮與活潑,既可以撫摸又可以吟味,其意義是永遠不可取代的。愛情不是人生的全部,卻常常構成人生的核心事件。能夠愛的人是幸福的;懂得愛的人是深刻的。作者需要對筆下人物的愛有深入別緻的洞悉,這些人物幾乎沒有一個不是複雜難言、心腸熱烈、渴望衝動的,是活得真切活得生機盎然的青年與中年,可能還會有相差不遠的老年。

人們於愛情中聯想和幸福。人們不甘心過平庸的生活。人們想在崇高和意趣中鑒定自己。人們要自我追求並讚賞許多追求。成功的作品應該給我們這樣的滿足感:將你的感嘆和微笑和淚水一起匯攏,然後讓你動情地注視、期待,最後一點點加入進去。這就是所有成功的愛情書寫所能帶來的夢想效果。人的一生應該是愛的一生;而好書,又總是關於愛情的。

過去的「犟」字有「牛」撐著

南都:你也說,作品的衝突,不在於物質層面,而在精神歷險,是關於人的「風度」和「尊嚴」。人的風度和尊嚴,在書中是怎樣得到體現?

張煒: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痛苦,造成這些痛苦的具體因由不同,但感受和結果卻差不多。怎麼對待貧窮,怎麼忍受折磨,怎麼面對權貴,怎麼處理最難以處理的「自尊」,這在許多人那裡都經歷過了。我們一生必得從頭再經歷一番,因為只要活在世上就無一倖免。於是我們得好好看一下歷史上的一些榜樣,更有身邊的人是怎麼做的,他們的得與失,他們忍受的結果,看看能否為我們接受。

人生的竅門,還有所謂的命運,是極其複雜的,但也並非無限玄妙晦澀。我們從一些人身上看到:只要一個人還能夠睜大自尊自愛的眼睛,也就大半不會左右逢源地幸運。在叢林法則依舊的時世,人需要足夠地機警和乖巧。但是那個不能泯滅的「自尊」又怎麼打發呢?這就是今天,也是明天需要回答的一個問題,是人人都不可迴避的。有的人真夠倔強,這就是他們貧窮潦倒的原因。

我們誰還敢倔強?過去的「犟」字是有「牛」撐著的,人生一直有一股牛勁,這可是要好好想一想的。

主人公淳于寶冊的熱情、執拗、專註,他的幻想力,他的自卑與驕傲,他的忍韌,他的自尊,都在實際生存過程中一一記了下來,這些痕迹就包含在他的一言一行之中。忽略了其中的某些痕迹,就不能算是真實的,這就是生命標本的意義,也是文學標本的意義。

南都:好的作品,總能看到作者或讀者自己。在《艾約堡秘史》中,哪些情景、敘述或細節,有張煒本人的投射呢?

張煒:這裡還是要說到《艾約堡秘史》的主人公,他最讓我入迷。這也是長時間沉浸在這本書中的原因。

人總是為了自己的尊嚴才倍感痛苦,因為人性裡面從一開始就被注入了這種敏感和要求。作為一個天才人物,他一生的痛苦也主要來自這裡。越是良好的社會,越是讓人對自尊變得敏感。我說過,《艾約堡秘史》當然是誕生在一個封閉的世界裡,那裡是陰鬱的,儘可能地隔離了世俗的強光。在世界外邊展讀,人們從中能讀到自己:每一個人物身上都能找到作者或讀者本人。那個世界裡活動著非同一般的人物,他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企業家」,他不過是碰巧做了實業的某種頂級人物。我們現在看到的不是一般的巨富,也不是一般的愛情,而是在看高級人物的精神歷險,是關於精神的敘事,而主要不是物質的敘事。

南都記者 高珈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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