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窮不是你想像

最新 06-14

「窮人為什麼窮？是因為懶。我們不該養懶漢！」

說這話的她還向我舉了個例子：一輛滿載救濟食物和衣物的貨車停在村口。圍上來幾個衣不蔽體的年輕人，渴望地注目著車裡的貨物。車上的人對那些窮小子說，你們把貨物搬運給村裡的誰誰，完工後你們也可以得到一些衣食。於是這些窮小子很快完成了搬運工作，得到了許諾的食品和衣服。

她要說服我的是：扶貧更要讓窮人懂得勤勞才能脫貧。她是陪同美國漢學家來此看茶山的路上，聽說所去之處是精準扶貧村，而與我說的這些話、這個理。

理是這個理。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在碼頭扛包，最終扛出上海灘大亨；青年人回鄉科技種田，在田地里刨出勤勞致富帶頭人；大學不念了，急忙去做電腦軟體，忙到俯身撿拾1美元的時間都沒有。

若依她預設的前提去豐富地聯想、發散地思考，她說的這個理，定然是真切的放之四海皆準的唯一真理。勤勞致富，這已經是標語性口號至簡而至道的天理公義了。

她所舉的栗子，是美國人到戰亂地救濟窮人的情形，與我的扶貧工作體驗完全兩回事。

每次，我都是親手把大米送到貧困戶家中的。心中的道德、頭頂的星空，恐怕不太容許我使喚貧困戶來搬運糧食。

村西頭的林型拈老夫妻相依為命，七十多歲的兩口子老來疾病纏身的，一般都在家裡待著。有幾回到他們家不見人影，他們走出家門，有且僅有的就是在地里採摘茶葉、黃梔子。門扉不掩，我不敢把大米放在他家就拜拜的。每次我都是在離他家一公里遠的山溝里找到他，遠遠地喚一聲，他都能聽見。老人家耳朵還可以，領著大米時的笑容也挺甜美的，雖然滿臉皺紋但還是精準地向我傳遞感恩表情。

老人家有三個兒子，卻是從不回來看望，更不用說陪伴。三個兒子散落四方，莫說不知窮富，甚至連生死都可能兩茫茫。由於有法定義務撫養人，老兩口不能列入政府兜底救濟的五保對象，只能作為貧困戶來幫扶。

我曾經問過老人家：「買些雞苗，你養在家門口，可以嗎？」

老夫妻倆非常肯定地擺手搖頭：雞會不見掉。

回頭我問村幹部，才知道以前也有扶貧幹部讓他們養雞，但老人連照護小雞的體力都沒有，死的死、走的走、沒的沒。雞雞復雞雞，這些不安分的踱著步、鳴著啾的雞雞，卻也是需要有照護能力的人，才可以養得起的。

老人家蹣跚地從山溝底爬上來，顫抖的雙手吃力地接住我奉上的大米袋。想想他們連小雞那腳丫所能行走的遠方都難以管控，我們不難想見，老人家那一畝三分地里的茶葉、黃梔子能給帶來多少收成。

他家隔壁的林型圭，有八十歲了，眼睛視物都伸手不辨五指的，家中還有要他需要看住的傻兒子。我送慰問金時，都不忘叮囑他收好捂緊，莫讓傻兒子拿去沽酒喝了。

這村裡，別的貧困戶大抵也是類似的情由，人老、體弱、慢性病、天生或後天殘疾、智障等等。惟獨有個小女孩，母親生下她就走失了，父親沒多久也病故了，她在鄉里上小學，平常是叔伯姑母養著。我們去學校看望她，小姑娘品學兼優還當班長，躬身致謝時的眼神是感恩但不卑微。

是哦，憑啥要卑微。不幸的貧窮是上天施加的，但天公也無法圈禁她自立自強的掙扎。

我在東南沿海的小縣城工作。第一份工作是鄉鎮教師，當時的學生不少也是家庭貧困的。曾經有位學生遭遇父親病故的重大變故。一時失怙的孩子急需溫暖的手，哪怕這隻手僅是臨時的、短暫的，卻在孩子漫長的人生路上都銘記了人間的溫暖。

第二份工作是鄉鎮幹部。除了抄抄寫寫做文秘的日常，也經常下鄉。那時下鄉多是抓計生。有個村裡出現兩兄弟前屋後屋共個老婆的，計生肯定是違法，可誰能下得了手處罰這對兄弟和他們唯一的女人的家？！

地理知識告訴我，我所在的是中國東部沿海地區，即便經歷所見還有這麼些貧窮窘境，但較之中國中部、西部的內陸山鄉，我該慶幸生在「魚米之鄉」富庶之地了。反觀那些內陸地區，在山長水短的逼仄空間里、在此去經年的漫漫時光中，多少生民糊口度日，他們最奢侈的想像，也許真如戲文里唱的：東宮娘娘烙大餅，西宮娘娘剝大蔥。

大餅和大蔥是窮人最想望的美食，富貴如東宮西宮，自然是天天窮人眼裡最美味的大餅大蔥。窮人想不到的是，娘娘一餐足抵千餅萬蔥。窮人想不到的是，鮑魚熊掌、燕窩人蔘吃膩了的東宮西宮，「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那種詩和遠方的精神滿足。窮人還是沒想到，皇家豈用得著老婆自己烙餅剝蔥。而多妻制的古代還是讓窮人想到了，皇帝有倆老婆，甚至後宮佳麗三千。但是，窮人難以想像的是，宮中氣象的明星熒熒，是梳妝鏡；綠雲擾擾，是長發飄；渭流漲膩，是脂粉油；煙斜霧橫，是熏衣氣……

窮人無法做富貴夢，寒門難出貴子。但是，富貴真知窮困嗎？

帝嘗在華林園，聞蝦蟆聲，謂左右曰：「此鳴者為官乎，私乎？」或對曰：「在官地為官，在私地為私。」及天下荒亂，百姓餓死，帝曰：「何不食肉糜？」其蒙蔽皆此類也。

晉惠帝不知天下蛤蟆大地生有，問左右這叫喚的活物是官家的么？

災荒戰亂已致苦菜樹皮都殆盡了，易子而食的無奈和虎毒不食子的倫理可能都撐不住了，民不聊生、餓殍遍野，還問為何不做肉粥吃？

或許因為是主客之道，或許我所經歷限制我想像，我禮貌地回應了她：「當我看到窮人的樣子時，我只想立即幫助他點什麼，根本沒想到要教育他別懶惰。」

此時，車內無聲靜默三秒。

此時無聲勝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