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崔鶯鶯的凱旋

崔鶯鶯的凱旋

元稹的《鶯鶯傳》,當時影響就很大,後來流傳更廣,於是就有了許多改編版本,一直到元代,出現了王實甫的《西廂記》。

當然,這改編是奪胎換骨式的。

一、張生和鶯鶯是怎樣認識的

按照《鶯鶯傳》的說法:唐德宗貞元年間,有一位張生,性格好,長得也漂亮,就是和朋友一塊兒玩的時候,出入各種娛樂場所,表現很不積極。所以,已經二十三歲高齡了,還「未嘗近女色」。按照當時讀書人里的習氣,這就算很詭異的。以至於不免有朋友問,你是不是有什麼問題了。

張生給了這樣一段解釋:

「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余真好色者,而適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嘗不留連於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

這段話里用了《登徒子好色賦》的典故。登徒子向楚王打宋玉小報告,說宋玉是好色之徒,宋玉反駁說,不對,我是很純潔的,好色的是登徒子自己。然而宋玉證明登徒子好色的理由是,登徒子的老婆丑得要死,他卻還和老婆生了五個兒子。

可見,《登徒子好色賦》里「好色」的意思,不是喜歡美女,而是性慾旺盛,不管對方長得多噁心都下得去手。

而張生的觀點不同,他認為,性慾旺盛不是好色,善於發現、欣賞女性的美,才是真好色。張生表示,自己看見美女還是很上心的,只是沒有遇到合適的人而已,所以才保持處男身份至今。

這種二分法,和《紅樓夢》里警幻仙子的觀點差不多。登徒子,是「皮肉濫淫之蠢物」;張生則和賈寶玉一樣,是「意淫」一派。

不久之後,張生到了山西蒲州,住在蒲州城外十餘里的普救寺。同時住在這裡的,還有一位「崔氏孀婦」,姓鄭,論起來,這位鄭氏夫人算是張生的遠房姨媽。

這時,當地發生了兵變,失控的士兵開始肆虐百姓。鄭夫人帶著很多財產,覺得自己正是待宰的羔羊。剛巧張生與「蒲將之黨」有點交情,便請人過來保護,幫崔家渡過了危機。

局勢得到控制之後,鄭氏夫人對張生非常感激,於是在內堂設宴感謝張生,並且說:

姨之孤嫠未亡,提攜幼稚,不幸屬師徒大潰,實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猶君之生,豈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禮奉見,冀所以報恩也。

姨媽我一個寡婦,帶著小孩子,不幸遇到這樣的大災難,按說很難活命了。一雙幼小的兒女,都靠你才得以保全。現在,我讓他們以拜見兄長的禮節來拜見你,希望能報答你的恩情。

十歲的兒子自然馬上就出來了。女兒也就是崔鶯鶯卻自稱生病,始終躲在後面。直到母親發怒說:「張家哥哥保全了你的性命,不然,早就被亂兵搶走了,還有什麼嫌疑好避的呢?」

又過了好久,鶯鶯才出來,她看起來非常美麗、嬌弱而羞澀。張生詢問鶯鶯的年紀,鄭氏夫人說:

「今天子甲子歲之七月,終於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

按照當時的禮法,張生問女孩的年紀,本來頗為冒昧。但鄭夫人不但不以為嫌,反而回答得唯恐不詳盡,她本來說十七歲就可以了,但非要具體到哪年生,幾月份,生辰八字差不多都給報了。

飯桌上,於是張生開始嘗試逗鶯鶯說話,鶯鶯始終沒有回答。

到這裡我們發現,從編故事的技巧上說,《西廂記》高明得不是一星半點。

今天,不管是寫通俗小說還是寫劇本,都講究要有戲劇衝突,而且強調衝突要集中在主要人物身上。

即使以這個標準而言,《西廂記》仍然是很高明的作品。

《西廂記》里,張生路過蒲關,住進了普救寺。他為什麼要住進來呢?因為他看見了崔鶯鶯。為了追求這個美麗的女孩,他放棄了原本進京應舉的計劃,決定留在這裡。

然後,崔家陷入危險之中了。為什麼呢?因為鶯鶯的美麗名聲太大,把強盜招來了。孫飛虎帶著五千兵把普救寺團團圍住,口號就是「擄鶯鶯為妻,是我平生願足」!

老夫人在無奈之下,接受了「不揀何人,建立功勛,殺退賊軍,掃蕩妖氛;倒陪家門,情願與英雄結婚姻,成秦晉」的主意。然後張生就跳出來了,解圍這事,我去!

解圍成功之後,老夫人就開始反悔。於是想出讓張生和鶯鶯結為兄妹的主意,——結拜,正是為了賴婚。

和《西廂記》環環相扣的情節相比,《鶯鶯傳》的敘述,平平淡淡就像一篇散文。鶯鶯很晚才出場,前面張生一切行為的動機,也和鶯鶯無關。

當然,最大的區別,在於鄭老夫人的態度。

《西廂記》里,張生和鶯鶯彼此是一見鍾情的,兩人戀愛成婚的最大障礙,就是老夫人。《鶯鶯傳》里,如果不是鄭夫人那麼積極主動,兩個人根本就不會見面。看鄭夫人對張生的那個熱乎勁,她分明就是很想把女兒嫁給張生的。

這當然也是因為兩部作品中,老夫人的地位不同。《西廂記》里,老夫人是宰相之妻,家族「三輩不招白衣女婿」,當然看不上張生這種寒酸書生。《鶯鶯傳》里,這個「崔氏孀婦」雖然手頭有一些錢,卻不見得有多大來頭。張生和自己本有親戚關係,也就是大抵門第相當,這個相貌和品行看起來都不錯,人脈顯然也頗深廣的年輕人,這時在她看來,或許已經是最好的女婿人選了。

當然接下來的問題就是,老夫人這個最大障礙不但不復存在,甚至變成了催化劑,《鶯鶯傳》後面的情節,該怎麼往下走呢?

二、張生求愛不求婚

飯桌上見過一面之後,張生就開始了對鶯鶯的追求。

追女生的套路,是有普世性和恆久性的。心儀對象不方便直接接近,就先找閨蜜,而貼身丫鬟,就是最重要的閨蜜。

鶯鶯的丫鬟叫紅娘。張生和她套了一陣近乎,把自己的想法說了。紅娘就羞紅了臉逃走了。

張生很後悔,但第二天,紅娘又來找張生,並且主動對張生說:

「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詳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

你跟我說的話,我不敢跟我家小娘子說,也不敢跟別人泄露。然而,崔家聯姻的對象,您應該是很清楚的,何不趁著對崔家有恩情,來求婚呢?

簡單說,就是紅娘提議張生直接去找老夫人,求娶鶯鶯。

其實這也未見得是紅娘的主意。紅娘說,她沒有把這事向鶯鶯說,但實際上可能還是說了的。於是鶯鶯自己流露了這麼一個期待,但她有女孩子的羞澀,自然不好直接表態,所以拿紅娘當盾牌。

然而張生的答覆是:

「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時紈綺間居,曾莫流盼,不為當年,終有所蔽。昨日一席間,幾不自持。數日來,行忘止,食忘飽,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納采問名,則三數月間,索我於枯魚之肆矣。爾其謂我何?」

這段話,前一半是強調,自己自幼很高冷,現在一見鶯鶯,感情徹底失控。運用對比反襯的手法,渲染自己的愛戀之熱烈。

後一半是說,找媒人求婚,禮儀很複雜,沒好幾個月流程無法走完。然後用了《莊子》里「涸轍之鮒」的典,表示我現在是即將乾涸的小水窪里的小魚,求婚像是把西江水引過來,水是很多,但水來的時候,我早就乾死了。

這番話說得好像很深情,其實關鍵詞卻是,別談結婚。

《西廂記》里,張生不求婚,是因為毫無成功可能,求了也白求。

《鶯鶯傳》里,張生不求婚,卻是因為一求就成了,而他不想成。

這牽涉到一些身份問題。

《鶯鶯傳》里的鶯鶯是什麼人?她家雖然姓崔,但顯然不是正宗的清河崔氏。當然,陳寅恪先生那段「鶯鶯」其實是「九九」,所以鶯鶯的原型可能是個妓女的猜想,顯然也在作品中找不到任何依據。其實他老人家的證明,思路精妙,根腳不牢,大師自己也是清楚的,其文曰:「惜未得確證,姑妄言之,附識於此,以博通人之一笑也。」就是太好玩了,憋不住想說的意思,並不太當真。

一些古代學者推測鶯鶯的原型,則說她的父親叫崔鵬,曾做過永寧縣尉。

大致說,唐代的縣長官叫做縣令,以下有縣丞、主簿和縣尉。和更基層的縣錄事、縣司功佐、縣司戶佐、典獄之類的職務比,縣尉算是逾越了一道鴻溝,因為它已經屬於九品三十階的流內官,和那些吏員性質不同。

但畢竟,縣尉也只是剛入流而已。而鶯鶯的父親,在這個崗位上再也沒有得到升遷。

這個定位,和《鶯鶯傳》的描寫倒是很符合。崔家好不容易擠入了官僚隊伍,積累了一點財富,頂樑柱卻死了,中產階級焦慮簡直濃得化不開。鶯鶯的婚事尤其是個大難題,乾脆是小門小戶,那麼找個普通人家,或者給大戶人家做妾,都是很自然的選擇,而崔家顯然不甘心就這麼墮入底層。但要找個官宦子弟,人家又未必樂意了。

所以難怪鄭氏夫人看見張生會那麼兩眼放光積極主動。

張生的家庭背景,《鶯鶯傳》里沒怎麼介紹。不過一般都認為,張生以元稹自寓。

如果假設張生就是元稹,那麼張生的行為,確實更好理解。

張生/元稹的祖上是顯貴,但到他這一代,早已經沒落。他父親去世得早,全靠母親撫養成人。張生二十三歲還未近女色,他講了一套高大上的理由,但實際上也許僅僅是因為窮而已。

貧窮帶來的窘迫與痛苦,還有對祖上榮光的記憶,都讓他無比渴望成功。

當然他也確實有很好的條件,第一他遠比別人努力,第二他遠比普通人聰明。

按照當時的標準,要想取得成功,就要在兩件事上證明自己:宦與婚。第一是通過科舉考試,取得官場的入場券;第二是娶一個門第高貴的妻子。

可能是家境所迫,張生需要儘早取得一個功名,所以他沒有選擇難度更大,需要動員更多場外關係的進士科考試,而是考了一個明經。

明經科主要就是考背書,難度要小很多。

但無論如何,十五歲就考中明經,還是很能體現天才的。但事實證明這是一個錯誤。中明經之後很久,他也沒有取得一官半職。並且直到後來他已經取得很大成就的時候,明經出身,還常常成為別人鄙視嘲笑他的一個理由。

《唐語林》中有這樣一條:李賀年紀輕輕就有才名,元稹很想和他結交。結果李賀看見元稹的名片就退了回去:「明經及第,何事看李賀?」——這是個段子,不大可能是事實,但正因此可以看出,在段子手心目中,元稹已經是被鄙視的明經的代表了。

不要急於去獲取一個容易得手的目標,這給了張生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

而現在看來,鶯鶯恰恰正是這樣一個目標。

張生掂量了一下,明經說起來不好聽,但之後還有宏詞、拔萃之類的考試,考得好,就還有翻身的機會。之後,以自己的條件,找山東五大姓或者還有困難,找一個來自韋、裴、柳、薛之類的河東大姓的女孩做妻子,還是很有希望的。

但如果娶了鶯鶯,就會成為明經出身之外,自己的第二個人生污點。

鶯鶯的美麗動人,讓張生感到難以自持,但作為一個高度理性的人,他不會因此作出犧牲自己前途的選擇。

對這場戀愛的期待,鶯鶯和張生,一開始就完全不同。

三、飛蛾投火的鶯鶯

不論《鶯鶯傳》還是《西廂記》,鶯鶯的糾結反覆,都令人印象深刻。

張生寫了兩首春詞,讓紅娘交給鶯鶯,鶯鶯就回復了那首著名的《明月三五夜》:

待月西廂下,

迎風戶半開。

拂牆花影動,

疑是玉人來。

這二十個字的意思很明確,不至於有什麼誤讀。《西廂記》里的張生就解釋得很準確:「『待月西廂下』,著我月上來;『迎風戶半開』,他開門待我;『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著我跳過牆來。」

但張生真的過去找她,鶯鶯卻穿得特別正經,表情特別嚴肅(「端服嚴容」),給張生講了一通「特願以禮自持,無及於亂」的大道理,講得張生幾乎絕望。

然而幾天之後的晚上,她卻主動去找張生。我猶豫了半天,放棄了翻譯的打算,還是照引原文:

數夕,張生臨軒獨寢,忽有人覺之。驚駭而起,則紅娘斂衾攜枕而至,撫張曰:「至矣!至矣!睡何為哉?」並枕重衾而去。

張生拭目危坐久之,猶疑夢寐,然而修謹以俟。

俄而紅娘捧崔氏而至,至則嬌羞融冶,力不能運支體,曩時端莊,不復同矣。

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瑩,幽輝半床。張生飄飄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謂從人間至矣。

有頃,寺鐘鳴,天將曉,紅娘促去。崔氏嬌啼宛轉,紅娘又捧之而去,終夕無一言。

張生辨色而興,自疑曰:「豈其夢邪?」及明,睹妝在臂,香在衣,淚光熒熒然,猶瑩於茵席而已。

這一段寫得含蓄朦朧,如夢似幻。相形之下,越發顯得《西廂記·酬簡》一折,什麼「柳腰款擺,花心輕拆,露滴牡丹開」,全是文言里的陳詞濫調。我念中學時還是匱乏年代,《酬簡》和《封神演義》里的土行孫新婚一樣,還可以當小黃文看。現如今各類資源豐富得嚇人,《西廂記》的寫法,就一點吸引力也沒有了。

對鶯鶯的幾次改主意,文學史教科書有個套路化的概括,叫做她既有追求自由戀愛的渴望,又受到封建禮教的束縛。

這話也沒啥大錯,只是不要把禮教當做一個純粹負面的概念。包括禮教在內的一切社會規範,都有兩重性:一是束縛;二是保護。突破束縛,則意味著放棄保護。鶯鶯是聰明人,所以並不是傻傻的被束縛著;但鶯鶯不是衝動的人,所以這保護不能隨便放棄。頭腦簡單的人,更容易煥發出剛烈決絕的生命力,這自然是鶯鶯這樣的文藝女青年所不具備的。

相比《西廂記》里的鶯鶯,《鶯鶯傳》里的鶯鶯要放棄禮教的保護,還要顯得尤其困難。因為那邊的張生是情聖,這邊的張生卻是渣男。紅娘把張生拒絕求婚的那套說辭帶回來之後,這點已經暴露得足夠明顯,以鶯鶯的聰明,不可能感受不到。

這時鶯鶯要面對的,就成了自己的理智和情感之間的衝突。

理智上說,鶯鶯看得出張生是個不靠譜的男人,她知道自己如果接受他的追求,不可能得到什麼好的結果。

但張生是個足夠有魅力的男人。鶯鶯已經愛上了他。

女孩子被你騙了,往往不是因為你的騙術有多高明,而是她喜歡你,所以願意被你騙而已。

鶯鶯最終還是選擇了在那個夜晚主動去找張生,換句話說,從開始的那一刻起,她已經準備好了承受被拋棄的結局。

所以之後鶯鶯呈現出的最大的特點,是靜默。

兩人初會的那個晚上,鶯鶯「終夕無一言」。

兩人相處了差不多一個月,張生準備赴長安。這也是傳奇和戲劇截然不同的一個地方。

《西廂記》張生赴長安應考,是因為老夫人已經給他下了死命令,不能高中一個狀元就將失去鶯鶯,他正是為了捍衛愛情才去考試的。但饒是如此,長亭送別時鶯鶯從「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的名句開始,總共唱了十九支曲子,言辭中考慮到一切糟糕的可能,不斷索要解釋、安慰和承諾,簡直是個磨人的小妖精。

《鶯鶯傳》里的張生,則只是為了自己的仕途而已。一旦考中,按照當時榜下捉婿的風氣,就會有不少高貴的門第來向張生提親,於是,差不多也就到了鶯鶯這段情緣終結的日子。但對張生的離去,鶯鶯「宛無難詞」,並沒有多說一句話。

幾個月後,張生回到了蒲州,又和鶯鶯相處了大概一個月。張生知道鶯鶯能夠寫很漂亮的文章,但是鶯鶯並不寫;張生寫給鶯鶯很多情書,鶯鶯也並不怎麼看;鶯鶯能說出特別敏辯的話,但交談時話總是很少。

大概,是知道你說的都是美麗的謊言,不必戳穿,但也不必認真去聽;真正誠摯深情的話,反而說出來就顯得傻,所以,我也就不說了吧。

鶯鶯會在夜半獨自操琴,曲調十分的愁宛凄惻。張生聽到了,請鶯鶯再彈一遍,鶯鶯卻沒有同意。

考試的日子終於臨近,張生準備再次前往長安。他不知道該怎樣向鶯鶯說起這件事,所以只是在鶯鶯身邊愁嘆。看得出來,他始終不喜歡把自己放在道德上不利的地位,不好的決定,總還是希望由別人來說。

於是鶯鶯就說了:

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則歿身之誓,其有終矣,又何必深感於此行?然而君既不懌,無以奉寧。君常謂我善鼓琴,向時羞顏,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誠。

始亂終棄,本是應有的結局,我不敢有所怨恨;始亂而善終,那是你的恩惠,我本也不敢指望。一輩子的承諾,也有到頭的時候,又何必對這次離去有這麼多感觸呢?然而既然你不快樂,我也沒有什麼安慰你的。你常說我擅長彈琴,我從前害羞,現在你將要走了,我就滿足您這個心愿吧。

這是鶯鶯唯一一次感情的釋放。她開始演奏《霓裳羽衣序》,然而沒彈多久,就哀音怨亂,不成曲調。鶯鶯拋下手裡的琴,泣下流連,奔回到母親那裡,再也不出來了。

第二天一早,張生起身西去。

四、究竟誰是妖孽?

張生考試並不順利,落榜後,他就留在了長安,沒有再去找鶯鶯。沒有考好的原因,他大約多少是歸咎於鶯鶯的。他和朋友說起自己拋棄鶯鶯的原因,非常誇張的表述為: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雲,不為雨,為蛟為螭,吾不知其所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

他稱鶯鶯為尤物和妖孽,把她比作妲己,比作褒姒,認為她身上有能夠導致天下浩劫的邪惡魅力。所以不能不令人好奇,鶯鶯到底是怎麼妖孽他了?思前想後,大概也就是有這麼一個美麗的情人在身邊,使他不能專心於讀書了吧。

好好學習,不要早戀。一大套上綱上線的議論,說穿了也許不過就是這麼一句話。

但構思這套議論的同時,張生還是給鶯鶯寫了信,寄了一些化妝品。《鶯鶯傳》里沒有保留這封信的內容,不過如果張生真的就是元稹,一個能寫出「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的才子,這封信一定寫得非常深情動人。

經歷了長久的分別,鶯鶯沒有再堅持不把自己的文字給張生看的習慣,而是寫了一封長長的回信,表達自己的思念之深。雖然只有面對被拋棄的現實,可是字裡行間,仍然流露著對張生深深的關切與愛戀。

於是,「張生髮其書於所知」,也就是把這封信打開(發的意思是打開,不是轉發),拿給朋友們看。

讀書時代,找一位伴侶紅袖添香,等到考試通過準備踏入仕途的時候,就和這位伴侶分手,另選一位高門之女結為婚姻,本是當時文人生活的常態。所以張生的行為不會受到指責。但正因這種現象如此普遍,這些伴侶們應該也能預料到自己的結局,所以大多懂得保護自己,把這種陪伴視為一種工作,不對這場感情入戲太深。等到分手的那一天,可以彼此平靜的揮一揮衣袖。

所以鶯鶯如此美麗又如此深情,確實是個異數,張生覺得很有必要炫耀一下。

果然,這封信成為了張生的朋友圈裡的熱文,「由是時人多聞之」。富有文學才華的男人們,還紛紛被刺激起了創作慾望,寫詩歌詠此事。最令人關注的是,《鶯鶯傳》說,元稹是張生最好的朋友,最這件事了解最深,所以續寫了《會真詩》整整三十韻。下面摘引其中一段:

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通。

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

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

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

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

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

無力慵移腕,多嬌愛斂躬。

汗流珠點點,發亂綠蔥蔥。

……

作為小黃文,這可比《西廂記·酬簡》高明太多。雖然也不乏套話,但畢竟有細節有特點,一看就糅合著切身經驗在裡面,字字句句,都煥發著前男友的硬碟般的殺傷力。當然,現在仍然有學者不承認這裡是使用了身外身的手法,堅持張生就是張生,元稹就是元稹,兩個人絕非同一個。但這麼理解只會導致氣氛更加尷尬,朋友跟你說了自己的情史,你就這麼詳細的去描繪他的性事,接下來是打算翻臉呢還是一起上啊?

故事還沒有完,後來張生娶了妻子,鶯鶯也已經嫁人。一次張生去找鶯鶯的丈夫,自稱是鶯鶯的表兄,希望和鶯鶯再見上一面。

稍微有點常識感,很容易明白張生此時的意圖是什麼。說說自己的深情,更重要的是聽鶯鶯說她仍愛著他。如果時間和空間允許,最好滾一滾床單,但張生不會要求鶯鶯離婚,他自己更加不會願意和門第高貴的妻子離婚。以後,兩人要麼一直保持著隱秘的關係,要不然仍舊還是分開。

說到這裡,我覺得去檢索一下中文系的相關論文,會是一種非常有趣的體驗。

很多論者指出,這處情節說明了張生雖然拋棄了鶯鶯,卻仍然不忘舊情,體現了人性中複雜而美好的一面。

嗯,前女友都是家屬,這種心態確實不罕見,說這叫不忘舊情,好像也不能說就是錯了。

有時候我覺得,這些論文應該慶幸自己表述磕巴廢話連篇,所以幾乎就不會有什麼人去看,不然會引起多少口舌是非?當然,也不是我大中文系真的有很多人價值觀如此清奇,不過是考核當前,很多時候論文雖已發表,作者卻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而已。

五、舊時意與眼前人

不論是情場還是政壇的經歷,後來張生都非常豐富。

寫起詩文來他就是深情款款的戀人,教育起兒孫來他就是一個言辭諄諄的長輩,議論起時弊來他就是一個慷慨激昂的清流,面對握有實權的宦官,他又不妨是一個溜須拍馬的佞徒……他可以在這幾個角色間輕鬆切換勝任愉快。

但他的精神壓力仍然很大,畢竟宦海詭譎,不是任何人可以掌控的。

他當然仍然會想起鶯鶯,在自己還幾乎一無所有的時代,她就那樣深愛著自己,這是對自己的魅力最好最純粹的證明。

也許正是因此他對她的道德批判才會如此浮誇。一如張愛玲《色戒》中的易先生,一定要親自安排好王佳芝的死刑,有了這份殘酷,才能體會到「終極的佔有」。

鶯鶯的後半生呢?是活在被拋棄的痛苦之中嗎?

這符合張生的期待,但大約並不是事實。

鶯鶯的丈夫,似乎是個忠厚誠愨的人,所以對張生這個「外兄」的求見,沒起什麼疑心,而是把消息轉達給了鶯鶯。鶯鶯拒絕了張生見面的要求,但先後回復了兩首詩:

自從消瘦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

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

翻譯成今天的話,這是「你是風兒我是沙,誰沒愛過一人渣」的意思吧?另一首是:

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

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當初你拋棄了我,今天自然也就不必再多說。

當時是我自己選擇了你,所以我本也不必怪你。

後兩句,則既是說給張生的,也是說給自己的。

如果你真的還懂什麼舊情,那就對你現在的妻子好一點吧。——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比對前男友的現女友的仇恨,更無聊的事嗎?

當初的感情,現在我自然是用在我的家人身上了,哪裡還有多餘的閑心呢?

奮不顧身的愛情,一輩子有一次也就夠了,之後就算心底始終還有一塊隱隱的痛,終究還是要穩健坦然的面對現在的生活。

說起來,這倒也是一碗燉給現代人的雞湯。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全球大搜羅 的精彩文章:

畫外話 伍斌人物系列
懟天懟地懟笑來,陳偉星直言EOS八罪狀,曝「首富」欠款5萬比特幣

TAG:全球大搜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