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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對弱者加標籤,他們將被推往社會的更邊緣

繁華都市,高樓迭起,居住和穿梭其間的人樂於討論土地價格、建築師的設計理念、投資者心態,卻往往忽略建築工地的鐵皮圍牆之內,曾有這麼一群人,靠雙手和肩膀一點點築起整座高樓。

從二十歲出頭至今十餘年,林立青一直在台灣工地做監工,負責整合技術部門、協調不同工種、替僱主監督施工進度。他既是工地工人、管理者,也是觀察者、記錄者。去年年初在台灣出版、今年四月引入大陸的《做工的人》一書,將人們的渙散已久的視線,拉回到工地,聚焦於一個個鮮活的人。

在台灣版的封面底端寫著三行字:「這社會要求他人有尊嚴地活著的,幾乎都是收入穩定的人。」封底寫:「一個青年監工的批判與關懷,那些心疼他說不出,所以他寫下來。」從決心寫他們的那一刻起,林立青就明白要做什麼——「翻轉外界對工人迷信無知的誤解」——哪怕他最終可能什麼都沒能改變。

《做工的人》(作者:林立青 著 / 賴小路 攝影 版本:中國工人出版社 2018年4月)

近日,新京報書評周刊的記者採訪了他。但在那之前,我們先來一起讀一篇他書中的故事。

走水路

(「走水路」,即是靜脈注射毒品的意思)

作者 | 林立青

來源 | 《做工的人》

阿欽吸毒。

或者說,他只能吸毒。

阿欽是鐵工,全家以前都是包小鐵皮屋的鐵工包商,人們俗稱為「鐵棟」。

然而,從阿欽的父親開始,他們家的招牌已經變成一片白,實際上也無法再做鐵工了。自從內地的鋼鐵低價銷回台後,台灣的鐵工廠慢慢凋零。還有規模的,找上設計師和建築師往下游搶食工作,市區內的新屋或裝潢,全都被這樣的形態搶走了。像阿欽家這樣的小鐵工廠,只能修修舊屋頂。

圖片來源:《做工的人》; 攝影 / 賴小路

阿欽兄弟倆還過得去。當初父親還在時,送他們去參加職訓的結果是擁有焊工資格,雖然接不到案,但至少是專業師傅。

台灣的傳統習俗,兄弟中有一人會留在家裡,以免父母無人照顧。哥哥阿祈留在彰化,阿欽則到雲林的大工業區和幾個包商的臨時工廠內,焊接鐵管和白鐵管。

焊工有職業生命的限制。首先是眼睛的老化。從事電焊的工人們,在幾年內就必須戴上有色鏡片。接著是夜盲。剛從業幾天,就可以感受到眼睛和眼皮中間似乎有了沙;再過幾年後,眼睛內就如同有結石般地難受。反覆發作的眼炎也使得焊工必須在工作和休息之間取捨。但不做就沒錢,阿祈就是這樣,撐到一眼全瞎後,不得不退休。

接著是爛肺。電焊的工作是用高溫將金屬燒固。金屬燒熔時的廢氣,會使肺部纖維化,焊工們在天冷時會喘不上氣,就算帶上支氣管擴張劑也未必能撐住。常聽說戶外焊工昏眩暈倒,就是這個原因。這些有毒的氣體,造成了工人的肺部受傷,甚至神經受損,又因為焊工的作業空間常必須蹲低爬高,保持同一姿勢以做到焊點位置的完整,血液的不循環也使這些病變更為嚴重。焊工的臉部、手部也常常嚴重脫皮,像是蛇爬過一樣,因為高溫燒灼。

他們的老父親走得很急,倒下去後,一周就在醫院離世了,說是血液中毒,心肺功能全毀。那時候的台灣還不流行葉克膜(人工肺)插管。

阿欽是進了這個廠區後,開始用安(安非他命)的。這個廠區無法容許煙、酒、檳榔,進場前還要酒測,但吸毒難驗。

他吸安後,工作如有神助。毒品最大的功效便是讓人忘卻酸麻癢悶熱,所以他能夠背負起完全符合安檢的護具,並且毫無病痛、耐熱耐重、做好做滿、眼睛不痛,長蹲起立後再也沒有暈眩。

吸毒的後遺症是變得只能專註於一點,這倒和阿欽的工作性質相符合。他的焊道又美又細,如同魚鱗般地堆疊,相較於其他師傅在細節上的土渣,他的每一個焊點都乾淨美觀,室內的氬焊更是焊出了淡紫色堆疊而出的弧形。這些成品被工廠內拍照後列印出來,作為驗收的標準。廠區內所有人都說他是第一流的優秀師傅,焊道滿鋪,動作確實,並且幾乎不用起來走動休息。

圖片來源:《做工的人》; 攝影 / 賴小路

但這也引起了其他師傅的嫉妒。廠區內同做電焊的其他工人們,沒有幾人可以和阿欽有同樣的技術,加上他不愛交際,人們也就在背後說他搞得大家都沒好日子過。接著開始說他有吸毒,但這反而帶來了保護──廠區內的工程師們認為這些純屬中傷,畢竟阿欽的工作成果比起其他人,實在好得太多。那些高學歷的工程師總回:「你也去吸啊!」

這個廠區每年需要造冊列管,而且對於人員、機械的管制極嚴,由於阿欽卡死了電焊工的活,所有進場的焊工都需要經過多種測驗才能進場。現在這些資格比起阿欽當年考試時難上太多,有些不重要的部分,工廠甚至引進外勞幫忙焊。阿欽倒是對這些語言不大通的外勞很好,在他的觀念里,有了這樣的技術就不怕被欺負,工廠也願意派個外勞在他身邊。

他也是少數人證合一,又都在現場工作的師傅。有些機械故障或設備損壞的外地包商只能找他。重新找人對這些工程師來說無疑是大麻煩,並且還需要審核。阿欽的電焊機、發電機、氬焊機以及氣體鋼瓶,則是每年都通過認證,在廠區內作為勞檢標準。甚至在掃具區內,他還有獨立的小隔間和充電插座。如此一來,工廠的人方便找他,他也樂得不用把設備拿來拿去。

他把老家工廠的發票帶在身上,廠區內的維修安裝隨時可開發票。另外,他幫人代工的每日工資是四千,夜間加班加倍,一個月約有十萬上下的收入,足以應付他每個月一萬二的葯錢,加每周召妓一次。趁著星期天休息,開著小貨車回彰化老家時,面對兄嫂,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也只能多給點錢來換取家裡的寧靜。

哥哥阿祈在彰化老家,原先生活還算過得去,畢竟兩代累積下來的口碑聲譽,使得他雖然沒有每天上工,但修修屋頂、招牌每月都還能掙個四五萬。

但阿祈的家裡愈來愈不平靜。他若是接了案,照顧老母親的整個工作就落在妻子身上;但如果不接案,那更沒有收入可言。阿欽明白,嫂嫂已經倦了。兩個孩子都在外地讀大學。婆婆已中風三年,老人的身體只有愈來愈差,讓嫂嫂連對自己的丈夫都逐漸失去了耐心。每一次,阿欽只能回家看看媽媽後給錢,一陣推託之後,總是硬讓大嫂收下,接著他回到工廠繼續工作,很累的時候就買安來用。

母親在中風後第四年離開了。沒想到哥哥嫂嫂在喪禮辦完後,因為老人家臨終前的疥蟲而互相指責,所有惡毒話語盡出,最後還互毆且鬧起離婚。嫂嫂氣得北上去找女兒,同時寄回離婚協議書。夫妻倆兩地僵持,誰也不讓誰。

這樣過了一個月後,遇上颱風季,阿祈受僱到廟旁的鐵皮屋上焊屋板時,突然就沒有任何聲音地倒下了。緊急送醫後,確定是中風──下半身、右手連同眼睛,都沒了作用。等阿欽趕回去時,嫂子早已回到家,和兒女們照料起阿祈。阿欽還是只能塞錢,大嫂這時候卻對他客氣了起來。

他們全家都知道,這不可能好起來了。

圖片來源:《做工的人》; 攝影 / 賴小路

阿祈身體的所有病痛,在此時全部爆發開來,只剩一隻眼睛在白天有用。他有想過自殺,試過用枕頭憋氣,看能不能就這樣死去,但每次還是忍不住叫出聲音,拍打身邊的妻。兩隻腳全廢了,焊工長蹲使得阿祈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下半身,每次妻子為他換尿布時,他便開始說話糟蹋自己,也不想讓兒女看到自己的樣子。只是在病痛下,人的尊嚴一再被擊倒,即使每天吞下止痛藥,依然痛苦。他為小事罵起妻子,在夜裡夢見疥蟲而驚醒,卻又因看見妻子無奈的眼神而更加痛苦。他的體重逐漸減輕,手腳也變得愈來愈細。

過年的時候,阿欽回家了,他想著應該包個大包給兄嫂,也該問問侄子、侄女的學費、雜費、生活費,是否能讓他幫忙。

兩兄弟總算有機會私下相談一番,沒有旁人。哥哥卻趁著這時候,用僅存的左手握住阿欽的手,慢慢地,擠出了一個要求……左邊眼睛還流著淚。

阿欽嚇到了,兩個月再沒有回來過。

當他再回來時,和哥哥談了更久。

哥哥的兒子準備退伍了,女兒再沒幾天就畢業了,妻子照顧了媽媽四年,他不要再拖磨家裡下去。他說,趁著他勞保還在,壽險也還有繳的狀況下,快點解決。

說著說著,兩兄弟只能哭。

阿欽對哥哥說:「你再等我一下。」

隔周,嫂子要北上兩天參加女兒的畢業典禮,阿欽回來照顧哥哥。他帶著哥哥到宮廟逛逛,開車帶他去看兄弟倆以前去過的地方。

隔天早上,他拿出了那一對針頭和兩個注射瓶。這總共花了八萬。

哥哥笑著千謝萬謝他,他卻悲憤難抑地對著哥哥哭了起來。

四萬元全部打入了哥哥的身體。兄弟倆手牽著手,阿祈不停祝福著弟弟,兩兄弟抽抽搭搭地哭。接著,阿祈的聲音慢慢變小。

他臉上掛著笑容,再沒有反應了。

阿祈沒有進醫院,這是兄弟倆說好的。宮廟的人直接找來了葬儀社,妻女趕回家時,鄰居們都說阿祈大有福報,是在家中離世的,想是他撐到女兒畢業了,無牽無掛地走,安詳的面容像是活神仙般。

但阿欽違背了承諾。他沒有如應允哥哥的那樣收下自己該拿的那份遺產。他把房子全部讓嫂子收租,哥哥的葬禮也全由他負擔。

阿欽回到了廠區,繼續工作。只有過年時,他才會回去發紅包給侄子和侄女,也會去看看爸媽和哥哥。

他在祖墳里,留有一支針給自己。

林立青:為工人們寫一本書,

即便什麼都不會改變

采寫 | 新京報記者 張暢

林立青,本名林亞靖,畢業於台灣東南科技大學進修部土木工程系。後從事工程監工十年。《做工的人》是他的第一部作品。

如果我們判斷人的標準,是用刻苦,是用勤奮,是用力爭上遊的努力和對於生活的認真,去決定一個人的品格,那我們不可能看不出來她們值得擁有尊敬,我們又怎麼能夠允許這個社會將她們分別列上不同的標籤呢?……如果我們的社會再對弱者加上標籤,那無疑是將他們推往這個社會的更邊緣處。而一些謠傳和政治的挑撥,使得這些原本就處於弱勢的女子們,更成為社會上幾乎無聲無息的人。你看不到她們的無助,更聽不見那些哭聲。

——林立青《台灣媳婦》

到工地做監工,對林立青來說,是一系列偶然的必然結果。

國中(初中)畢業後,因為成績不理想,林立青不想繼續讀書了。老師和父母勸他去讀五專,畢業後是大專生,學歷比本科大學低一點。選專業時,電子、電機類的熱門專業都被成績更好的學生報滿了。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台灣的城市建設趨緩,重大工程項目差不多已經結束,建築行業不甚景氣。選專業時,他不得已選了被人挑剩下的土木工程。2005年,林立青從五專畢業,之後又讀了兩年「二技」(兩年制專科大學),服了兵役,在麵包店烤過麵包,搬運過包裹,在大賣場的生鮮部做工作人員,替賣場拆組過電腦。最終,七年的土木工程學習經歷將他推向工地。

二十歲出頭的毛頭小子,在一群五六十歲的老師傅中間做起監工。在工地很苦,對身體損耗也大,林立青因為長時間雙肩負重不均造成了「高低肩」。想去學做工,結果不管是貼瓷磚、抹牆壁還是刷油漆,都因為支氣管炎和氣喘作罷。直到《做工的人》出版,他還被高血壓和頭痛困擾。加上腳常悶在鞋子里導致的香港腳,長期被汗漬浸透、勞動期間過度摩擦產生「燒襠」,胯下和大腿內側生癬,紅腫瘙癢。他想過換一份工作,卻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他在電話那頭苦笑:「有點悲哀吧?」

圖片來源:《做工的人》; 攝影 / 賴小路

雖是監工,但林立青並不像人們理所當然所想的那樣,是個提著鞭子在工人後面敲打的狠角色,他更多把自己視作工人的一份子,一同勞作,一同玩樂。他也有身為監工的矛盾,有時被迫陷入「在施工進度和工人安危下掙扎求生」的困境;有時會說出「我永遠不會配合警察辦案抓外勞(外籍勞工)」之類的話。更多則是無可奈何:「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我恐懼。」「我不知道他們的未來會變得怎樣,也最好不要去想。」「一如現實,我們什麼也做不了。」

林立青從未想過自己會寫書出書,對每天和磚瓦泥牆打交道的他來說,這件事太過遙遠了。

「讀書讀不好才去做工咧。」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發現網路上充斥著對做工的人的嘲諷和偏見。在大多數人眼中,最好的人生出路不外乎高考金榜題名、考上公務員,或是做企業家賺錢;而做工則是「底端的人」才會去做的事。連《商業周刊》這樣的主流媒體也曾不無偏見地報道:「泥水工的周薪是10萬塊,比教授還多三倍」。

「根本不是這樣的。」林立青氣不過,和他們在網上你一句我一句地吵,吵到後來,他發現網路上的人對做工一無所知。「既然你不懂,我就寫給你看,寫到你懂。」他於是寫工人如何同路邊賣檳榔的姑娘搭訕(「虧檳榔」),寫工地上去參加宮廟活動的年輕工人「八嘎囧」,寫深受工人們喜愛、酒精濃度10%以上的藥酒「保力達B」,寫工地上不受人待見的拾荒者。為了「展現工人的真實狀態」,他將一篇篇文章發到網上。其中流傳頗廣的是《做工的人》的開篇《工地「八嘎囧」時代》,專寫那些愛去寺廟中跳祭祀舞的年輕工人,在別人眼中,他們不學無術、乏善可陳,林立青想為他們正名,「他們有信念和愛,代表一種可貴的青年亞文化」。

圖片來源:《做工的人》; 攝影 / 賴小路

白天,他是工人師傅口中的「小林」,是位表情嚴肅的監工;夜晚,他變成「同情心沒有泯滅的寫作者」,把那些親近的人、身邊的事一一記錄下來。

外籍勞工們薪酬低廉、待遇惡劣,被用背心後面的數字來稱呼。戶外的鋼筋板模工常在烈日下負重切板,太陽底下曬過的鋼筋和皮膚一接觸,便起了水泡,晒傷、中暑是家常便飯。如遇大雨,做室外防水、洗石的師傅不得不在雨後收拾殘局,抽水,與泥濘爭鬥。外牆砌磚的工人為了保證磚與磚之間水泥砂的黏性,需用水澆紅磚,水流到人行道或水溝中,又被環保局開罰單。電焊工大多飽受眼疾的困擾,視力退化,金屬燒熔時的廢氣會使肺部纖維化。水泥工因為長期和水泥、沙、噴固精接觸,易患皮膚病。打牆工的手部肌肉關節損耗嚴重。還有舉著廣告牌推銷樓盤的看板人,日薪最低五百台幣(約合人民幣107元),當天領工資還會扣掉一百,沒有買水、上廁所的自由,大多是遊民、身心障礙者、受傷的工人或年老體衰的人。

圖片來源:《做工的人》; 攝影 / 賴小路

得知他在寫一本關於他們的書,有師傅會特地找來,對他說:「你快來問我,我全部都告訴你。」然後從35年前第一天上工工資只有300台幣講起,「我聽了快十年了,他們講得不亦樂乎」。有的師傅不善言談,不知從哪裡講起,卻希望被問到,有問必答。

書出版後,有師傅找到林立青,問他為什麼不寫他,為什麼寫得這麼少。還有的師傅得知自己借錢的故事是用化名寫的,不無惋惜地碎碎念:「要是用本名就好了,用本名大家就知道我活得很辛苦,就知道我已經儘力了,是因為世道生活不容易,我才變成這樣的。」

有個師傅每年都會關心他什麼時候結婚,幫他求姻緣簽,聽說他要寫書,就去寺廟裡求了一個「文曲簽」:「你出書賣得太好,把我多年求的姻緣簽的神力都用光了,所以要求文曲,才會賣更多、賺更多錢。」師傅忘記了,林立青其實是基督徒。

工人們的反應讓林立青驚訝,也讓他發現每個人看待事物的角度多麼不一樣。「所以我只能用誠實的文字、誠實的主觀才能引起大家的討論和關注。你用太多虛假的客觀,反而大家連看都不願意看。」在他看來,文字和真實的力量恰恰就在這裡——「有人的地方,文字就一定會有力量,它讓我們重視,讓我們聚焦,讓我們看到應該要重新去理解、認識並且珍惜的情感、生命。」

《做工的人》繁體版書封(版本:寶瓶文化事業有限公司 2017年2月)

2017年2月,這本以工地工人為主角的書一經問世,便引發台灣讀者們的強烈反響。雖然只是一本名不見經傳的作者的處女作,卻受到評論家紛紛盛讚,稱他對工地工人的刻畫「拓寬了台灣文學的向度……折射出階級文化的厚度」;作家顧玉玲評價其「破牆而出」,她期待這本書的出現和林立青的書寫能打破不同階層之間的隔閡;金石堂「十大影響力」好書、Openbook好書獎「美好生活書」……一個個頗具聲望的獎項也紛至沓來。

第一次嘗試寫作的林立青從沒想過這本書會引發討論,更沒想過會得獎,他甚至「有點白目」地跑去問出版社:為什麼這些獎沒有一個是有獎金的?有人邀請他上台領獎,他會在頒獎當天特地跑去買新衣服,但上台領獎時還是難掩尷尬,「會全身發毛」。

榮譽稱讚之外,批評聲不斷。有人質疑他的寫作立場,認為他身為監工,無法真正平視工人們,誇大了苦難的成分。林立青了解這些質疑,他坦言自己有能力上的局限,「我不會比鐵工更懂鐵工,也不會比水電工更懂水電工,我沒有辦法突破這個極限」。他嘆了口氣,反問:「到底這樣的文字應不應該寫?能不能寫?沒有人可以回答。書寫到底是要質疑這個人的存在、這個人的角度,還是書寫本身?」

《做工的人》全書以「我」串聯,毫不避諱主觀的介入。用書的序言作者、作家房慧真的話說,就是「他身在其中,也得分擔那悲恨怨怒的一部分」——林立青想明白了:「與其為了保持客觀中立、政治正確,不如誠實地把我的局限、我的視野、甚至我的偏見都直接摻在一起」。

「你說一支筆、一本書、一個人能改變社會到什麼程度,我是覺得太難了。可能問題會被人知道,但是真說改變,我不覺得自己有那個能量。我更不覺得自己有能力改變台灣對於勞工階級的觀點,那不可能,我們必須知道自己的局限在哪裡。」

唯一的改變可能是,《做工的人》出版後的翌年,一位鐵工師傅出版了《做鐵工的人》,他原來不敢寫,怕沒市場,現在敢了。

《做工的人》的扉頁,林立青鄭重寫下一行字:「如有雷同,請哀矜而勿喜。」

這話來自曾子:「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孟氏任命陽膚做典獄官,陽膚向曾子請教。曾子回答說,在上位的人離開了正道,百姓早就離心離德了。你如能弄清他們的狀況,就應當憐憫他們,而不要自鳴得意。

林立青說,這句話的意思是,即便從這些故事中看到真相,即便得知了做工的人的苦衷,也不要高興。因為,「這並不值得高興,我也不覺得有什麼高興」。

本文前半部分系《做工的人》一書書摘,由出版社授權使用。後半部分系獨家原創內容,作者:新京報記者 張暢;編輯:小鹽。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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