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托起一個家族的吳老太
文/燈下香草
吳太太這一生，輝煌而鏗鏘。
吳先生生前是縣中學的校長，吳太太本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飽讀詩書。
當年吳太太嫁給吳先生可謂是才子佳人，天造地設。
後來吳太太和吳先生添了一個兒子，取名吳天文，天文生得劍眉星目，頭臉方正，小小年紀就識文斷字，很是有才氣，好多老人都說天文的小時候比吳先生小時候更勝一籌。
可是，在天文十歲左右的時候吳先生被打成右派，全家鎮上回到村裡，過著和貧下中農一樣的生活。
當年所有的學生都停課，所有工人都罷工，那些頂著革命的幌子的壞蛋，對吳先生進行了慘絕人道的折磨。
他們把吳先生的書燒掉，把書灰摻進水裡灌吳先生喝。
他們把吳先生的家扒成殘垣斷壁，說是要挖出吳先生私自藏的毒草。
他們還揪吳先生的頭髮，還強迫吳先生在村口長跪，讓所有路過人對吳先生進行觀摩。
他們還把吳先生關進牛棚，給先生吃飯時，把飯菜往先生頭上澆。
他們還不讓吳先生洗澡換衣服，讓先生身上臭得要命。
……
在一次開批鬥會的時候，吳太太和天文跑到台上去維護先生，天文卻被按壓父親的人一腳踹下台來，摔壞了腿。
又一次批鬥會，吳先生被反綁雙手押上台，逼吳先生交代毒害了多少中國青少年，逼吳先生在所有人面前下跪不說，還要在所有的人面前承認自己是走狗。
吳先生寧死不屈，一個頂著革命的名義，巧取豪奪渾水摸魚的盲流，一拳打在吳先生的眼睛上，吳先生摔倒，眼鏡碎了，吳先生仰著頭望著蒼天，一臉的悲愴和茫然。
吳太太在台下使勁捂著天文的眼睛，不讓他看這殘忍的一切。
吳太太再也不是那個衣著清爽的恬靜女子，她的青衫藍裙都讓人搜了去，說那是資產階級的東西。
她穿著粗布汗衫，和村裡的農家婦人沒什麼區別，吳太太的眼神里滿是恐懼，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摟緊懷中的兒子，她恐懼地看著吳先生在台上受盡折磨。
那些昔日的鄉鄰，臉上都是麻木和惶恐。
在那個時代，那場運動，搞暈了所有人的頭腦，人們更迷惑到底什麼是是非黑白，到底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吳先生就在那天夜裡在村口的大楊樹上上吊自殺。
吳先生已經仙逝的母親多年前曾日日坐在樹下，望著村外遠方的道路，等待在外求學的孩兒歸來。
從那以後，吳太太一個人拉扯的天文艱難度日。
天文的腿再也沒有好起來，好多人都說，本是將才的天文，成了一個瘸子。
殘兒寡母，嘗盡人間辛酸！
又十來年的時間過去了，村裡的知青開始返城。
村裡老李家曾經住過一個男知青，老李家的姑娘李翠紅暗地裡和那個男知青談起了戀愛。
翠紅的娘早些年得了肺氣腫，一口氣喘不上來，憋死了。那個時候翠紅才十來歲，和剛失去父親的天文差不多年紀。
翠紅的爹是個極老實的人，也看得出閨女和那個男知青的情意，不干涉，天天端著個煙袋，吧唧吧唧地抽煙。
男知青要回城的時候，曾對翠紅說，等他在城裡安頓好了，就來接翠紅。
誰也不知道，男知青走的時候，已經在翠紅肚子里留下一個孩子。
當翠紅的月份越來越大，紙里在也包不住火的時候，翠紅被揪了出來，翠紅挺著肚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被逼問姦夫的下落，翠紅始終不吭聲。
那個時候是怎麼個制度已經無法考證，有人說翠紅如果供出那個男知青，男知青會被取消返城資格，會重新回到農村，和翠紅待在這裡一輩子。
總之，翠紅滿懷著一腔悲壯，獨自一人承擔所有的後果。
在翠紅要被押上車，去公社醫院接受引產的時候，吳太太和天文站了出來，天文說翠紅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吳太太也作證說，兩個孩子在自由戀愛，只是想攢點像樣的彩禮去翠紅家提親，耽誤了時日。
就這樣翠紅被吳太太和天文救了下來。
翠紅從此住到了吳太太家裡，吳太太告訴翠紅，只管放心住在家裡就好，翠紅和太太住一個房間，天文自己住一個房間。他們都等著哪天那個男知青會來找翠紅，帶著孩子和他去城裡團聚。
吳太太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下翠紅的孩子，只為能積德到天文身上。
翠紅天天和吳太太在一起做針線活，做小孩衣服鞋子帽子，天文天天瘸著腿到地里侍弄莊稼，晚上就陪著母親和翠紅。
翠紅的孩子在足月的時候生了下來，是個白白凈凈，清清秀秀的女孩。吳太太給孩子取名秋月。
在小秋月長到三歲的時候，翠紅也沒盼來那個男知青來接她娘倆。
就在某一天，翠紅抱著秋月拜別吳太太和天文，去了那個男知青所在的城市，輾轉反覆尋到當年一去不復返的愛人，才發現那男人早已經成家，妻子是他所在某廠廠長的女兒。
翠紅抱著秋月又回到了村裡。
回來後的翠紅不吃不喝，以淚洗面，在痛定思痛的幾天後，翠紅開始像一個真正的兒媳婦一樣操持這個家，喊吳太太媽，也不再喊天文哥哥。
白天吳太太在家哄著孫女秋月，天文和翠紅在莊稼地里揮灑汗水，晚上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教小秋月讀書認字。
村裡的人都誇小秋月越長越像吳太太，有大家閨秀的風範。
兩年以後翠紅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這可樂壞了吳太太，天文瘸著腿到吳先生的墳前放了兩串鞭炮。
兩個兒子生得和天文一樣方頭正臉，惹人喜愛，吳太太給兩個孫子取名秋意和秋雨。
從此吳太太帶著孫兒們在家裡識文斷字。青磚瓦舍，綠樹白牆，少年伊伊呀呀地誦讀詩書，麻雀在樹上嘰嘰喳喳地歡叫，老少歡聲笑語，盡享天倫。
過了幾年，到了八十年代中期，翠紅又懷孕了，那時候計劃生育在農村開始實施，計生委和村委的人一起把翠紅揪了出來，要拉翠紅到衛生院流產，跟當年懷秋月的情形差不多。
天文一手攔住計生委的人，一手護著翠紅的肚子，向他們求情，只要別傷害翠紅肚子里的孩子，要罰多少錢，我們都認。
當年的計劃生育抓的很嚴格，在我們那裡，只要是不符合政策規定的，不管懷孕幾個月了，一律引產。
有的是媳婦年齡不符合規定，懷孕了，流產；有的是男方年齡不符合規定，老婆懷孕了，流產；有的是生過一個女孩了，可以要二胎，但是要等女方三十周歲以後，提前懷孕了，流產；有的生了一個男孩了，不允許再生二胎，但是又懷孕了，還是流產！
十里八村有各種不符合規定而懷孕的女人，一律被計生委的人拉到衛生院流產，不知道在那個時候有多少胎兒枉死母親腹中。
翠紅已經生過三個孩子，這次懷孕當然要被拉到衛生院流產。
計生委的人說，計劃生育是國家大計，不能讓個別人影響了國家政策的執行。
吳太太幾乎給計生委的人下跪：我們不影響國家，孩子生下來我們自己養，好歹是條命啊，你們就高抬貴手，放過一個無辜的孩子，拿我老太婆去抵命都行啊。
當然沒有人理會吳太太的求情，對於當時的那些執法者來說，他們是在執行國家發展的偉大使命，吳太太口中關乎的無辜生命跟國家大計比起來，太微乎其微。
吳太太領著孫子孫女，大義凜然地站在計生委那些人開來的車前，吳太太用視死如歸的眼神看著那些執法者：你們就是拿生命不當回事嗎？當年天文的爹是被文化大革命害死的，如今我兒媳肚子里的孩兒還沒出生，你們又說我們影響國家大計，好，你們就開車從我們身上軋過去，看看你們害死我們全家人以後，國家會怎樣發展！
最終因為吳太太的以死抗爭，保住了翠紅肚子里的第四個孩子，在那天計生委的人走了以後，吳太太就把翠紅藏了起來，有的人說吳太太家裡有秘密地窖給翠紅藏身，有的人說是天文在莊稼地偷偷給翠紅搭了窩棚藏身。
當計生委帶來了更多的的人，再次來找翠紅想帶她去流產的時候，翠紅像從這個世上消失了一樣，了無蹤跡。
那些計劃生育的執法人員氣急敗壞，吳太太家裡的門窗都被計生委的人卸了，被扔在大隊部的院子里風吹雨淋。
吳太太家裡糧囤里的糧食也被抬走了，連同糧食缸一同被裝上了車。
吳太太家裡唯一一輛自行車也被抬走了，從此趕集上店，天文都是瘸著腿步行。
天文還被抓進公安局去住了兩個月，放出來後，翠紅肚子里的孩子已經出生了，是個女孩，秋季出生，取名秋陽。
吳太太像老母雞一樣護著她的兒孫們，當年吳先生不堪凌辱，自縊身亡，自己唯一的兒子今生只能做個瘸腿的莊稼漢，那個時代給了吳太太太多失望，她誓死捍衛的孫兒們給了吳太太帶來所有的希望。
大孫女秋月和兩個雙胞胎孫子，都是七十年代後期和八十年代初期出生，最小的孫女秋陽是86出生，所有的70後和80後一路走來經歷了太多的不容易，何況家裡供養四個孩子上學。
吳太太領著天文和翠紅，地里爬泥里滾，春種秋收，從來不讓孫輩的人下地幹活，只讓他們安心讀書。
吳太太每年都養很多雞鴨鵝，生了蛋以後就拿到集市上換錢，積攢下來當孩子們上學的學費。
家裡的餘糧全家人捨不得多吃一口，也換成錢，積攢著。
天文和翠紅在種好莊稼的同時，總是到處去拔草，背回家來，把草晒乾，然後攢成一垛，再加工粉碎成飼料餵食牲口。
日子就是這麼辛辛苦苦地吭哧吭哧地過著。
在這個敬重書本的貧瘠農村，太多孩子因為念不起書而輟學。
吳太太的四個孫兒是個特例，他們不僅不用下地幹活，還能一心讀書，當時羨煞我們這些同輩的小孩。
在秋月考取省城師範大學那一年，全家在拿著大紅的錄取通知書到吳先生墳前報喜，還在吳先生當年自縊的大楊樹下，放了一掛一千響的鞭炮。
雙胞胎秋雨和秋意，一個上了北京工商大學，一個上了中國人民大學，後來一個成了國企高管，一個留校做了教授。
最小的孩子秋陽如今31歲，留美歸來，文學博士，出版多冊文集。
現在吳太太快九十歲了，在家頤養天年。
吳太太經常坐在大門前曬太陽，她的眼睛已經花了，幾乎看不見東西，跟她打招呼，她憑聲音判斷來人是誰。
天文和翠紅也都是六十幾歲的人了，天天守著老母親寸步不離。
每當過年，家裡的孫輩的孩子們都會趕回來，帶著重孫子輩的孩子們，滿屋滿院子都是人，嘰嘰喳喳，比以前吳太太養過的一群群的雞鴨鵝一起叫喚時還要熱鬧。
老人們常說，要是吳先生活著看到這一片的孫男嫡女該會多麼高興。
吳老太經常說自己有福氣，是吳先生在天上保佑她。
當初吳太太和天文用大義救下了翠紅，然後才有了整個大家庭的和和美美。
吳太太曾經對大孫女講過她的身世，秋月也知道自己在大都市有個當年棄母親而去的親爹。但是秋月說，我和秋雨秋意秋陽都是奶奶的孩子，是奶奶生命的延續，奶奶才是我們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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