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里的彩色節日

在死亡之海——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的和田地區洛浦縣拜什托格拉克鄉，正有幾千人同時等待，等待一個節日的開場。

那是春天的節日——諾茹孜節。

當日，正值春分。楊柳初吐翠色，陽光溫柔恰好。

沙漠里的人們，照樣有明媚春天。

春天的人們是彩色的，身穿五顏六色的各式服裝，屏息等待。

此刻，主角是一群樂手，在舞台前方，面朝觀眾，三位嗩吶手仰脖鼓腮，嗩吶齊刷刷朝向同一個方向，只聽得嗩吶聲猛然間吹響，犀利地躥上雲霄，彷彿領航；忽而又悠緩，彷彿滄桑老者從容不迫地拉開簾幕，露出冰山一角，撫慰變得有些焦渴的等待。

在他們旁邊，一隊鼓手坐成一排，揮動兩根木棍，應和著嗩吶旋律，敲打擺放在地上的鼓，咚咚咚噠噠咚咚噠，隨波逐浪，進而力度加強，推波斬浪。一時間，忽而嗩吶高揚，有著穿雲破霧的氣勢，將我們的心托上雲天，忽而鼓點錯落，拿捏到有滋有味，我們的心臟也開始砰砰跳蕩……聽著聽著，隨著音樂，我們情不自禁地搖擺身體，快樂也像一股春風，倏地襲上我們心頭。

就這樣一次又一次，鼓樂不知疲憊，一遍一遍製造一個又一個高潮，也一遍一遍沖刷出時間的長度。

清晨的寒風，漸漸被升高了的日頭遮蔽，人們的心也慢慢被烘熱。

當一段搖滾樂響起，樂隊里一位五十多歲的鼓手忽地走出樂隊，在空地上，眾目睽睽之下，隨著音樂跳起舞蹈，眉毛暗挑，肩膀聳動，引逗得其他樂手嘿嘿笑，台下觀眾也被這突兀的舉動引得鬨笑。舞者毫不介意，依然將全部身心投入音樂的旋律，他旋轉，再旋轉。樂隊里另一位穿白襯衣的更年輕些的樂手終於按捺不住，跟了上去，舞動起來。這時候，穿得花花綠綠的一位白鬍子老者快步走過來，以更大幅度的動作翩翩起舞，舞姿忽而優美，忽而詼諧，全場氛圍越發火熱，歡樂笑聲此起彼伏。一位中年男人竟是從觀眾席最後排飛奔了過來，也迫不及待地加入舞者行列。就這樣，他們旋轉，擺臂，踏著鼓點，陶醉其中。他們來自各個村莊，甚至素不相識，但是音樂就是一道最好的媒介，他們在音樂里跳得彼此熟絡，即便是依然不相識，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對一對眼神，便心領神會，踏入音樂的浪潮盡情狂歡才是他們心裡最大的願望。

笑聲里，一位含苞待放的女孩子手持一根橫棍作為平衡，一步步走上高高的鋼絲繩，隨著鼓點來回漫步，或彎腰劈叉，或翻跟頭，簡直如履平地。看她如此自如，令人有了一種假想，彷彿任何人都可以如此這般地表演這種高空＂達瓦孜＂。達瓦孜是維吾爾族民間雜技藝術，亦即高空走大繩，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總是在節日里，成為矚目的焦點。緊接著，另一個更矮小的男孩也悠悠走上鋼絲。離地四五米，並無保護措施，兩個幼小的孩子卻能夠毫不膽怯，自如表演，那一定是台下花了許多功夫。

民間出高人，不經意間，我們與他們相遇，感受他們的生活方式，領悟到人生另一種況味。

我找來那兩個孩子，才知道他們是姐弟。問他們怎麼學會達瓦孜，他們的爸爸聞聲從人群里冒出來，頭戴黑色禮帽，身穿黑色禮服，這位爸爸把自己打扮成了卓別林。活潑詼諧的他與他的相對沉靜的孩子，是一個快樂的組合，經常參加村裡乃至鄉里和縣裡各種演出。他們來自恰爾巴格鄉巴什格加村，當爸爸的20歲學會達瓦孜，現在48歲，他讓自己的孩子從四五歲就跟著他學習達瓦孜，現在15歲的阿娜爾古麗，11歲的阿力木，都成了身懷絕技的人。他們也因為有了一項特殊本領，臉上掛著一種自信與自豪。站在高高的鋼絲繩上，他們的人生有了別樣的韻味。

而那位瘦瘦的白鬍子舞者，圖爾蓀托乎提.吾休爾，儘管已經75歲，卻歌喉明亮，舞姿輕快，渾身依然散發著一股活力。誰能想到他12歲還曾經被縣文工團選中，唱歌跳舞彈奏熱瓦甫，直到六年後才回到了村裡，繼續種地。他是巴什央都瑪村的著名藝人，渾身都充滿了藝術感。雖然不幹專業了，藝術卻從未遠離，伴隨了他此後的人生，讓他的生命充滿了色彩。

年年歲歲傳承下來的東西里，總是有一種人間的情懷，浸透在一個人的骨子裡，當我們遇見，也總是會被打動，被沁潤。

一邊是熱烈舞台，另一邊，鍋台也熱烈。一大口鍋里，正在沸滾的是五顏六色的食物，金黃胡蘿蔔，嫩白恰瑪古，淺褐羊肉，淡黃鷹嘴豆，紅枸杞，綠苜蓿，以及已經被煮得胖鼓鼓滾滾圓的紅棗、杏干、無花果、黃豆、麥子……這些赤橙黃綠青，美艷了眼目，撫慰了口舌。

色彩斑斕的諾茹孜飯，映射了人們內心裡對於五穀豐登、六畜興旺的熱望，一年之計在於春的美好期許。當穿著五顏六色的艾德萊斯綢的姑娘們將諾茹孜飯端上來的時候，這五彩的食物攜帶各自的風味雜糅在一起，呈現出來，滋味多樣。每一樣，都那麼意味深長，濃縮了人間的美好滋味。一粒一粒吃下去，五彩的願望也會在心裡發芽。

「諾茹孜節」一千多年前從中亞傳來，每年3月21日，與農時春分一樣，向人們報告春天到來。諾茹孜節2011年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諾茹孜節過後，繁忙的春耕就開始了。

在新疆許多地方，作為中華傳統文化的一條小溪，每年諾茹孜節都是彩色的。歡慶諾茹孜節，也將一股幹勁注入人們心田，春種秋收，輪迴交替，於是在沙漠里，花朵芳香，果實豐美。

這個春天裡的彩色節日，給沙塵滾滾的村莊播入希望的種子，年復一年，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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