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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國我的家:一個抗日老兵的回憶

原標題:我的祖國我的家:一個抗日老兵的回憶


1950年代後期,我的祖父因為「歷史問題」在北京西郊的老爺山農場果木隊勞動。他所在的地方叫做龍泉寺,今天是北京市有名的礦泉水產地。老爺子晚年曾經自嘲,說如果不是那十幾年的體力勞動和好空氣,恐怕還活不到這麼大歲數。


雖然有好空氣,畢竟是管制勞動,生活條件非常艱苦,特別是1960年前後,三年困難時期。果木隊的頭兒姓趙,教大伙兒撈河草喂兔子,開始大家都不信服,兔子吃河草嗎?姓趙的說:「打小日本兒的時候,沒糧食,我們就這麼干過。」



當時大家就偷偷傳,說姓趙的是老八路,因為亂搞男女關係給管制的。後來才知道,他根本不是八路,而是國民黨傅作義部35軍的汽車營副營長,新保安被俘,釋放後參加綏遠起義,以後因為「特嫌」又被抓了起來。姓趙的在農場沉默寡言,批鬥就認罪低頭,因為「老實」才作了犯人頭。到了」文革」的時候,就沒那麼容易過關,紅衛兵到農場來揪斗他,拿劈柴、磚頭打,一次下來,就打了個半死。第二天再來,打完了放在炕上趴著,順嘴角嘀嗒血。

紅衛兵走了,我爺爺給姓趙的喂水喝,姓趙的說我可能過不去這個坎了。我爺爺勸他挺著,找來找去,把自己的一瓶雲南白藥給了他,把那顆紅丹給他吃了。雲南白藥的紅丹真是神奇,他果然活了下來。


我爺爺1968年回了家。到了198080年代,姓趙的忽然來家找我爺爺,說自己上訪,平反了,爺們兒,多虧你那次救了我,不然哪有今天?我爺爺聽說他平反了,很高興,晚上就請他喝酒。就在廊子底下擺個小桌,酒到半酣,姓趙的再三相謝,我爺爺過意不去,說那不是我救你,是雲南白藥。姓趙的半晌無言,最後嘆口氣說,唉,是那雲南白藥啊。我本來自己也不想活了,捏著你那瓶白葯我心裡悶啊,越想越難受。姓趙的說,我想起來當兵打日本的時候,我們急救包里就是雲南白藥,是打完百靈廟曲家藥廠捐給我們的,每個兵一瓶,救命的。我捏著那個藥瓶我就想,小日本兒那麼凶都沒要了我的命,我能就這麼死了嗎?


你真打過日本子啊?


當然了。說著姓趙的撩起衣服來給我爺爺看,左邊胸腹之間,一塊花花的皮膚,像個巴掌一樣,勞動的時候大家就見過,但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傷的。



你怎麼傷的?


姓趙的也不把衣服掖上,反手解開了領口,伸手拿過酒瓶子來,悶頭喝一大口,眼淚嘩嘩地流下來,用袖子擦,袖子一放下來,嘩嘩又流下來,再擦,就沒了眼淚,再喝一大口,眼睛就發亮。反覆幾次,越喝,眼睛越亮,終於一仰脖統統灌了下去,閉閉眼說:「在綏遠打的,那一仗我們打死他一個中將,死鬼子丟在野地里喂狼,春天過完了還沒吃完……」以下就是姓趙的對那一仗的敘述,那時候他是傅作義部下101師的輜重連長。


那一次傅老總要打五原啊,打五原急火星孫蘭峰是總指揮,袁家三兄弟里的袁慶榮是前敵總指揮,安春山安小個子打先鋒。怕鬼子增援,讓我們101師打阻擊。能不能打下五原來,關鍵看阻擊。


鬼子打仗和我們不一樣,我們守城,一個師一個團你就守這座城,守不住你就撤,換個地方再守。鬼子兵少,他一個地方放的人少,可是有公路連著,你一打,他就來了。一來就是好幾千,有坦克有飛機,所以看著他人少,打起來可不少。


我們軍長董武穆,他特別會守,傅老總就讓他打阻擊。

有辦法就是有辦法,打阻擊他先不讓我們挖工事,帶了一個師急行軍直奔烏加河。那邊孫蘭峰一動手,這邊就把日本人架在烏加河上三座橋全給打掉了。已經開了春鬼子渡河增援不能從河面上過來,打掉了橋,我們就好守多了。



你說鬼子怎麼就那麼容易讓我們把橋炸掉?因為傅老總的部隊有傳統的,一有行動所有軍官都關禁閉,不讓和外邊通消息,所以漢奸沒法向日本人報告。半夜我們就埋伏好了,電話線拖出去。後半夜傅老總一聲令下,就打了。夜襲是35軍的老把式,戰防炮立起來打,機關槍一掃,守橋的鬼子根本來不及抵抗。工兵把準備好的炸藥往橋上一放,轟一響,大橋崩起來一百多尺高,包頭來的鬼子援軍還沒出城呢。


天一亮鬼子援軍就來了。隔著河一看,天,坦克鐵甲車一大溜,不先把橋炸了這個仗沒法打!


就是這樣也不好打啊。五原打得一鍋粥,鬼子急啦,炮彈打的那叫密,打完了就劃著筏子往河這邊沖。我們打他的筏子,岸上的鬼子就用機槍壓我們。一交手就傷了一個團長,死了一個營長。35軍的幹部都穿和士兵一樣的軍服,不然死的還得多。


我們輜重連跟師部走,一個山坡下面挖了幾個洞子就是指揮部。炮彈吃了不少。軍長的指揮部裡面電話不斷地響。傅總問能不能頂住,軍長說沒問題。



其實已經很有問題了,又傷了一個團長,就是後來守新保安的35軍軍長郭大麻子。郭大麻子抗戰是好樣的,帶了傷也不下來,把軍服脫了一個膀子,掄著大刀督戰,退後者殺。其實沒有退的,都是綏遠本地的兵,家都讓日本人佔了。綏遠的兵在老家打仗凶,有名的。一個師一共三個團,一天就傷了兩個團長。不是弟兄們不能打,人不熊,槍熊,你一槍過去打不到他,他就給你一炮。本來兩邊河堤一邊高的,打完仗一看這邊矮了三尺多。那一仗功是32師的,101師打慘了。天亮了,這邊河岸後邊倒的一片土黃色,都是咱們的兵。傅總明白,給董軍長請獎章。


那也沒讓他打過河來。


鬼子越打越多,第二天上午安北重炮聯隊也來了。炮彈炸的不分點,日本工兵在炮彈底下架浮橋。軍長出來,說你盯著電話,我也上去了。他帶著警衛連就上去了。

這個時候傅總的電話來了。我去接電話,傅總一聽就問你們軍長(應該是師長)呢?


我說軍長上去了。傅總說王團長在不在,我說王團長傷了。郭團長呢?郭團長也傷了。


傅總沒再問,把電話放了。



這時候軍長派人下來,說如果傅總問他,就說他看彈藥去了。


可是傅總再沒有電話來。


後來我才知道五原打得很緊,日本兵一個院子一個院子拼著打。袁慶榮師長,跟傅總守涿州的,也掛花了。傅總身邊的部隊已經全調上去,他三番五次電話打過來,就是看101師能不能頂住,頂不住,五原就不能打了。董軍長心裡明白,咬著牙也不說自己頂不住,蹲在戰壕里頂著打。


軍長都頂著打,當兵的還有什麼說的,不就是一個死嗎。


先是工兵連上去了,到下午我們輜重連也上去了。日本人的三座浮橋讓軍長指揮戰防炮打掉了兩座,有一座還是修過來,正頂在右邊303團。303團的陣地不好,是個拐彎,兩面挨打,日本人把照明彈往河岸上打,沙子地上都是火,人根本呆不住。第一天團長傷了,軍長讓宋團副代理團長,又負傷了,讓武營長代理。師部的輜重兵、勤務兵都上去了,頂這個口子。這一仗,101師三個團傷了四個團長,就是多了一個宋團副。


那也不行,天黑的時候日本人就衝上來了,旁邊的陣地讓鬼子拿炮擋上,沒法過來增援。就在這時候,後面忽然來了大隊的騎兵,我想這回完嘍,讓小鬼子抄後路了。


沒想到鬼子也沖騎兵打炮,這才明白是傅總派援軍來了!


陣地上一片歡呼。


來的騎兵也真厲害,炮彈裡面衝過來,把馬卧倒了就頂著打。好多馬沒等跑到就給炸倒了,後面的接著上。這一陣子好打啊,把浮橋都給打著了,後面的上不來,總算是把鬼子氣勢壓下去。


壓下去也不服啊,活著的鬼子趴在河堤下面,往上扔手榴彈,我們就往下扔。我身邊也趴了一個騎兵,我扔一個,他也跟著扔一個,可勇敢。斷斷續續打了一夜。等天亮時候軍長召集敢死隊上了刺刀干河堤下面的鬼子。他站起來,我一看——唉,原來是個蒙古大腳娘兒們啊!


早聽說傅總身邊有個蒙古騎兵旅,是三個反正的蒙古女王爺帶來的,裡面有不少女兵,傅總把她們都派上來了,那是真沒人了。


咱不能還不如個娘兒們吧,我也端上刺刀就上去了……


趙老人指指胸肋的傷疤——就是這個,鬼子手榴彈崩的,差一點兒啊。殺紅眼了,當時都不覺得疼。鬼子最後也有要繳槍的,讓跟著過河的偽軍給打死了,偽軍怕我們殺他。


就那一天,五原打下來了,打死了一千多鬼子,三千多偽蒙軍,鬼子俘虜抓了好幾十。


姓趙的老者說完了兩眼晶晶亮。

老人所說的董軍長,就是傅作義部的名將董其武。當時他擔任101師師長,此戰後才擔任暫四軍軍長。


打死的日本中將,即日本綏西警備隊司令官水川一夫。台灣有資料說水川沒有死在綏遠,但資料不夠權威,因為水川在日本是比較多的姓氏。《綏遠抗戰》的李瀟瀟導演在日本查到這位死在綏遠的水川的有關資料,發現他本來不是軍人,而是日本權威礦業專家,當時率領滿蒙礦業調查團到綏西考察。在勢力範圍上,日本將綏遠政務劃給了偽蒙德王,為了獲得他的支持,特別給水川一行臨時授予了軍銜。還有一個被打死的專家有少將軍銜,一個是大佐,也是同理,都是為了便於他們的活動。所以水川死後日本陸軍不承認他是自己的中將。從我調查到的情況看,水川一夫是昭和13年日本貴族院的成員,綏遠抗戰中說他是日本皇族,應該沒有錯誤。


老人大名趙全聚,山西寧武人,平反後得到「按革命退伍軍人處理」的待遇,住在北京市女兒家,1992年病逝,葬於北京溫泉公墓。他的命運最終迎來了轉折,總算讓人欣慰。


老人說的鬼子屍體丟在野地里喂狼,應該是指五原的日軍和偽軍,戰鬥到最後階段,日軍和偽蒙軍,王英偽軍紛紛突圍逃走,或被傅軍擊斃,或因道路都被傅軍控制,無糧無衣凍餓而斃。1958年大鍊鋼鐵上山找礦,還有當地村民在砂石山洞中發現多具日軍屍骸。屍體已經成為白骨,而兵器的零件依然可以動轉自如,令人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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