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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所見的幾個名票友(紅豆館主、徐凌雲、袁寒雲、張伯駒、俞振飛)

原標題:記所見的幾個名票友(紅豆館主、徐凌雲、袁寒雲、張伯駒、俞振飛)


陳巨來


陳巨來(1904-1984),原名斝,字巨來,後以字行,號塙齋,別署安持,安持老人、牟道人、石鶴居士,齋名安持精舍,浙江平湖乍浦鎮人,寓居上海。20世紀我國傑出的篆刻家,著名書畫家、詩人,其篆刻被人譽為「三百年來第一人」。又因《安持人物瑣憶》一書,被譽為民國掌故專家。

演劇唱戲,雖不登於大雅之堂,但為一至不易之藝術也。憶餘三歲時,先君在福州所居對門,為一劇院,專演京劇。其時余每夜聽音樂之聲,必由保姆負至劇院中看紅面孔、白面孔,不知所云,始肯背回家中安睡。日復一日,遂成觀劇之嗜好。至上海後,每月必堅求父母看戲二次,始肯讀書了。故餘一生,任何吃喝,都可隨便,自三十後,凡北京名伶來申,若楊小樓、小翠花(近代公認為潑旦之王)二人來時,幾無夕不觀,雖售票二三元一張之巨,勿惜也。綜餘一生,耗於觀劇之費,為最多者也,故余於戲劇,雖不能哼一句,然此中三昧,內行亦認為余識者也。


演戲,同一劇,同一場面,試舉一例,梅蘭芳任演何劇,均落落大方,程硯秋則演悲劇有餘,其他即遠遜梅氏矣;楊小樓演大將,威風凜凜,演《安天會》,孫悟空是一齊天大聖也,餘子演來,趙雲、馬超、高沖,均裨將,齊天大聖乃一猴兒矣;小翠花啞嗓,貌丑,故不克列入為五大名旦,然演閻婆惜,逼迫宋江寫休書,兇相十足,演《馬思遠》趙玉謀殺親夫,台下觀者,為之戰慄(此劇為北京實事,時裝上台,乃光緒年路三寶所自編自演者,據老戲迷九十二老人錢沖甫告余雲,路三寶對之猶有不如,故當時余連觀至十四次之多也),然演《紅鸞禧》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之時,則寸寸柔腸,似怨似憐,演《得意緣》閨房教夫打標時,又兒女之態情愛可親矣(此劇荀慧生亦以擅演著名),但演小旦,為春香、紅娘等,則非其所長矣。



筱翠花、馬富祿之《小放牛》

所謂能者固無所不能,亦不確也。凈角以金少山、郝壽臣取二人為最佳,演《法門寺》劉瑾、《連環套》竇爾敦、《長亭》李七,二人無分伯仲也,但金能靠把戲,可與梅蘭芳合演飾霸王,郝不能矣。郝擅演曹操,金生平不飾曹操與司馬懿者。


向例,凈角無頭牌者,金勝利後以頭牌出演了,郝一氣,從此蓄鬚不再贅台了。


坤伶只一孟小冬(梅蘭芳曾娶為妾)以余叔岩女弟子,經餘力捧,成為超過馬連良、譚富英之名角,但能戲不足十齣,故嫁杜月笙後,即不復登台矣,聞又嫁人居美國矣。


上選述內行演劇,已優劣互見矣,則欲求諸票友,而能稱全才者,真太難矣。


數十年以來,舊劇票友能頭頭是道,一無羊氣(京劇中人切口,謂外行也),京劇界名角,亦一致公認者,只得幾人為頭等:

紅豆館主


宗室溥侗號西園,演戲時稱紅豆館主,內行專之為侗五爺,清成親王之後人也。據聞為慈禧後所惡,故在家日以串戲為樂,亦無遠志也。光緒中年,京中名角,生如譚鑫培、武生如俞菊生(小楊之師也)、旦如梅巧玲、凈如黃潤甫、武旦如想九霄、丑如羅壽山、小生如王楞仙,均第一流名角也,紅豆館主一一羅致府中,學習生、旦、凈、丑,積十年之久。生能唱《空城計》、《賣馬》等;旦能唱《金山寺》白素貞;凈能演《革發代首》之曹操,此劇馬踏青苗時,做工之繁重,內行多略而不演者;小生能演《群英會》之周瑜。又拜當時北方崑劇名家趙×宓(似堯宓)學崑曲,故內行所為文武昆亂一腳踢了。而且上台後,竟似科班出身,一無羊氣也。余在抗戰前丙子年五月,前清北洋大臣直督陳夔龍(小石)八十生日大演堂會戲二日中,第一日館主(年已七十餘矣,在申窮困,以教戲為生矣)演《失街亭》、《空城計》、《斬馬謖》,做工之佳,可謂至矣,但嗓已啞了,不以唱取長了。第二日演二劇,彈詞、崑劇,演李龜年天寶之後窮途落魄,手抱琵琶賣唱度日之景況,此殆與館主有所感自己之身世,已如白髮龜年矣,故唱至手揮琵琶,高歌悲切,全座台下客人為之所吸引,無一有笑容者也。壓軸演《戰宛城》,曹孟德馬踏青苗時,又大氣磅礴,初似乎強扭馬韁步伐種種走法,後扭不住了,一任馬狂奔,又表現無力制止之狀,滿台大奔,最奇其時大蟒袍後面兩衣角直向上翹成一正方形,不知以何技巧,使陰勁,而致此奇觀也。時台後名角如程硯秋、尚小雲、錢寶森(名武凈,今北京浩亮之父也)、王福山(名丑)均並列凝神而觀也。是劇荀慧生飾鄒氏,思春後,與曹操調情時,館主雖演至動心,但仍不失丞相身份也。



徐凌雲(左)與愛新覺羅·溥侗


餘生平只獲觀此館主晚年三劇,一般俗伶均不能望其項背,何況普通票友邪。

又,嘗聞沈京似君雲,民初時,北京有某會館,每逢星期六晚間有北方名票十餘人,粉墨登台演劇,溥西園與袁寒雲二人為主角,大軸壓軸,二人相互而演者,售票至一元之巨,座常滿也。其時館主生、旦、丑、凈,無一不演雲。


徐凌雲


南方名票徐凌雲,浙西大富翁也。當年康腦脫路(今康定路)之徐園,即其產也。凌雲少即嗜崑曲,清末蘇滬之名崑劇演員,如丁蘭蓀之旦(梅蘭芳所有崑劇,均丁氏一人所授者),陸壽卿之文丑等等,無一不請至家中,認真學習,多年之久。放徐老對於崑劇,亦生、旦、丑,無一不能矣(但京劇不能也),俞振飛曾拜之為師。能演之劇,如老生王允,小花面張三郎,《風箏誤》中之丑小姐,無不刻畫入微。崑劇傳字輩伶人,群尊為老夫子,故世稱之謂北溥南徐雲。以上三劇,余均獲觀多次,尤以飾男、女二丑為最佳,其演張三郎「借茶」時,對閻媳姣,百般調笑,牽動麵皮,只右面一半,所謂「賊骨牽牽一,但不涉於淫褻,至難也(下台後,徐告余云:此劇俗伶演者,牽麵皮時,都兩面全動,不可以的。弔膀子,只對對方一人也,兩面全牽,被人穿破了,哪能可以。但牽一面須苦練的云云)。演丑小姐角色,照例開臉為灘眼皮、歪嘴、小鼻頭、灰臉,出台時以金扇障面,側身而出,盛裝麗服,緩步輕勻,婀娜柔軟,走步又純為「黃魚片」(此崑劇小旦走路之第一要學之技巧,俗名黃魚片雲,切口也)。以一七十老翁,猶能絕似十七八之好女子,非苦功練習,何能臻此。及扇取下後,其容令人作三日嘔,遂醜態百出矣。


據其自云:少年時善飾武大郎專矮步雲。其次子子權亦擅長付文丑;三子韶九,演官生,勝於俞振飛也(官生,小生戴紗帽,如王十朋等。振飛巾生也,戴頭巾,如張生、柳夢梅、陳季常等),今為南京劇校之教師矣。凌翁死於六七年,患腸癌也。

袁寒雲


袁寒雲在京時,拜趙堯宓為師,專演崑劇,小生為多,偶亦演《回營》之伯(文丑)。渠唱崑曲,字正腔圓,一板一眼,從無差失,但學京劇,連二句搖板亦黃腔走板,故只能三出文丑戲:《群英會》之蔣干、《審頭刺湯》之湯勤、《瓊林宴》之樵夫,均無唱句者也(蔣干有二句搖板,被袁氏杜改說白了)。演樵夫,余只存劇照,蔣干、湯勤,數數觀之。其演蔣干也,過江登岸時整巾、灑袖,固似一文質彬彬之書生,周瑜同學,風度應如此也;及步入周帳後,周瑜率之觀囤糧所在,問以如何,則極口恭維,而神氣稍稍局促;一直至吃酒談家常時,蔣干是時,身、眼、手,隨時變化了;直至偷書遁回時,身段之繁複,較之老伶工肖長華、馬富祿,高明不可以道里計矣。肖等究為俗伶,未能體會蔣干為周瑜同學,文人身份也。


後據袁氏告余云:飾方巾丑必須二足微屈,走八字步,洒水袖,須自後而上,再向內而下,成一扇子形,均當時老伶工克秀山所授者云云。後又連觀其二次《審頭》之湯勤,一與王玉蓉女伶合演,一與歐陽予倩合演,似不及飾蔣干矣。因湯勤為裱呵匠出身,小人得志之態,非袁氏所能體會者矣。與予倩合演之日,雪艷娘刺湯時,以袁氏一把抓住向下一推,竟無意傷及其股,袁氏大笑雲,從此不做湯勤了。其演崑劇,余所見者均小生也,如《折柳》、如《八陽》,《八陽》為建文君偕程濟逃去雲南,途中情景也,袁氏演來,能將一帝王之尊,倉皇就道之慘狀,一一表現無遺。聞渠在項城稱帝前,袁克定必欲置之死地,袁當時倉皇奔赴揚州,拜張某某為青幫老師之情況,或亦使其演此劇時稍稍有所感觸邪?



《販馬記》程繼先飾趙寵(左) 袁寒雲飾李保童


在此,余憶及一事,插述如下;在壬戌年,袁居白克路之侯在里時,每逢星期六晚上,必召一上海崑劇中最著名笛師名趙阿四者為之吹笛吊嗓,余星六亦必去閑談,與趙氏至熟,那時趙氏還叫余小弟弟,他云:「你要崑曲否,吾義務教你如何。」余時好奇,競允之,要求教授文丑,《狗洞》、《小丑借靴》等劇。趙云:「勿來三。」余問何故,趙云:「你人小,面尖,不配唱丑角,丑角必須方面孔,上台方登樣,吾教你唱《遊園》中的春香罷,你身材面孔,均頭等的。」余云:「春香丫頭呀,不做不做。」後趙每見面必強余試唱,余堅不允飾丫頭角色。後趙向袁氏透露真情了,說張狀元季直有一學生,名袁安圃,唱五旦(即正旦)出名,尤以《遊園驚夢》之杜麗娘,為俞粟廬(名宗海,振飛之父,蘇州大麴家)老先生所稱賞,可惜重要配角春香,久久不得其人,不是嫌高,就是年齡不合格,安圃十九歲,富家之子,托訪一個年齡相當,身材相當,面孔好看之小朋友學習六旦(即花旦丫頭角色),教好後,所有學費、衣飾、行頭,將來上台客串耗用,全歸袁家一人包辦的。


余聞之後,更不屑學了。丙寅年余在超然家,笑問安圃(時已為馮弟子)有此事否?安兄云:對的,因為始終未遇此機會,故《遊園》不能唱了云云。今日回思如當時學了這崑曲,則必定鍥而不捨,今日非印人矣,或早為振飛之配角,現為戲校幹部矣。一笑。


張伯駒


張伯駒,河南人,其父張鳳台,為項城袁兄,民初曾任河南督軍兼省長,大富之家也。父死後,伯駒即來滬,為金城銀行之理事長。生平嗜好,收藏宋元名跡,及唱戲而已。聞抗戰之前,一直居北京,專拜余叔岩為師,學余派各劇,對余氏大約供養逾於常人,故能劇至多,一舉手,一投足,無不神似余氏,但拙於嗓,登台串戲,第三排座客,只能見其張口,聲音如蚊子也,故友人均戲呼之為「無聲電影」也。余叔岩嘗謂張氏云:「張爺,你如果有一條好嗓子,吾不肯以全部身段毫無保留教你了。」余於伯駒,從未知其名也。在抗戰前一年,余於蒙庵寨頭偶翻閱,得見當時戲劇雜誌中有張伯駒在某巨公家中唱堂會,串《失·空·斬》之諸葛亮劇照,為之配角者,楊小樓之馬謖,余叔岩之王平,王鳳卿之趙雲,肖長華、慈瑞泉之二老軍,全套照片均在,始注意其人矣。至勝利後,余以稚柳之介始與相識,誠實君子也,一無自大之態。每隔二月必自北平攜幾件宋元名跡,如宋徽宗、趙子昂之畫,蔡京之字,更有晉陸機之《平復帖》墨跡等等,均溥儀離長春時所遺失之件也。來必設宴請稚柳、伯鷹、劉丕基及余等暢敘歡談。其時余詢以演《空城計》時何人飾司馬懿。伯駒云:「郝壽臣不會,金少山不在,故亦一票友矣。」余問:「這一場戲花了多少錢。」張云:「楊、余、王各二千元,二老軍每人一千元,二琴童為富連成學生,一千元,場面一千五百元,共耗一萬元以上也。」



張伯駒之《失街亭》


至解放後,不來申了。後知亦「右派」了。摘帽後,以所藏悉捐獻政府,得任東北文管會博物館之副首長也。前年又回北京了,章士釗追悼會中又見其名已為中央文史館館員矣。


茲再追述丙子陳宅盛大堂會事,是年伯駒亦串演二戲。第一夕演全部《瓊林宴》,自「問樵」(特約王福山為配樵夫)至」出箱」,一氣呼成。書房一場,錢寶森飾煞神,加耍獠牙,身段至繁,伯駒毫不費力,出箱亦用鯉魚打挺而滾出的,內行亦不敢輕於嘗試者也。第二夕演《打漁殺家》,尚小雲飾女兒蕭桂英。開舟一段,二人配合好像在船中搖蕩不停之狀也,內行中楊寶森頭牌也,竟無此像真動作也。演劇之不易,於此可見矣。以上四人,得享盛名,非幸致也。


俞振飛


俞振飛,為蘇州崑劇研究家俞粟廬子。粟廬一生以崑曲唱工名,對振飛以唱曲讀書並重,故振飛初亦以票友聞名。少時曾與謝繩祖、翁瑞午三人合串《斷橋》,俞飾許仙,謝白氏,翁小青,三人身材相等,為梅蘭芳所見,在其《舞台回憶錄》(即《舞台生活四十年》)中讚不絕口之佳劇雲。



俞振飛之《借趙雲》


後振飛去北京拜老伶工程繼仙為師,遂下海而為伶人矣。今日崑劇小生中振飛確第一流人才也。北方伶人有一習慣,凡演配角者,如遇主角同場演出時,必須少賣力討台下彩聲。振飛初為程硯秋配角,演《玉堂春》之王金龍,做工得彩聲過於程氏,程氏一至後台即渭之日;「今日你是主角邪?」振飛只能辭班了。梅蘭芳晚年演《販馬記》,辭去振飛之趙寵,請姜妙香為配,亦自知做工已不敵振飛也。(此梅秘書許姬傳為余言者也)


(《安持人物瑣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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