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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情於風月,瞬間即永恆

十幾年前初次赴日是去四國的松山,當時去那兒遊歷的中國人不多。

那是夏目漱石的故鄉,依然保留著江戶到明治時代的建築和街道樣式。

坐著從1888年開始運營的少爺列車去泡日本最古老的、存在了3000多年的道後溫泉——千與千尋中金湯池的原形地,深有時空穿越之感,可這些都不是最吸引我的理由。我被一座古老寺院里的庭院驚到了。

不過百餘平米,沒有活水,綠樹繁花樓台瑤池悉數省略,唯有白砂、石子布局其中,指代河流山巒村落,清寂得讓人瞠目結舌。

迥異於中國園林的可居可游,那個三維庭園只能像二維水墨畫般供人靜觀默照,冥想頓悟,在有限中體會無限。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枯園,也叫枯山水。

心即是境,在窄小空間內,用一種徹底的減法表達抽象清寧的雲水禪心,這無疑是深受禪宗精神影響的園林裝置藝術。

2014年盛夏我和馬尚龍老師及閨蜜在伊豆修善寺前一家400多年歷史的溫泉旅店的門庭駐足很久,那個庭院鋪著規格相似的小石子,亦無一草一木,連白砂都沒有,只裝綴了幾尊青灰渾厚的大石,造庭材料簡素到極致,然而布石與禪畫神髓相通,僅用點墨即將人引入空靈心界。那種物外遠致、撲朔迷離的空曠和色空不異,不取不廢的禪意,彷彿在方寸之地幻出了千岩萬壑。

福岡的太宰府有個園子,那次去不是秋天,庭院里卻散布著幾枚爬滿青苔、鋪著紅楓葉的石頭,仔細端詳,紅葉是經過處理不會隨風吹落的。

對於剎那間詩意的領略和對普通細微事物之美的體會是日本人獨擅之處。徜徉此園,我再度對日本人心生感慨。對細節的太過拘重執著桎梏了大開大合的性情與想像,然而沒有奇山異水卻能珍惜一草一木、深具儀式感的、一絲不苟的浪漫精神的確很日本。

日本有個典故:父親為茶會做著精心準備,兒子仔細打掃庭院後,父親搖頭。兒子再度認真清掃,父親仍不滿意。如此往複再三,依然如故。兒子不解,父親輕搖楓樹,灑下了一地落葉,父親依顏色的不同將其錯落碼放。兒子恍然大悟。

用極大的刻意追求自然荒蕪之美,在日本傳統文化中較為普遍。在東京上野吃豆腐懷石料理對於我而言是一次難忘的體驗。那頓料理要提前一周預約,店的裝潢走侘寂路線,連帶著料理氛圍的素淡幽玄,實在有在寺廟進食的感覺,淺嘗細品,不宜說笑。

也難怪,豆腐料理的前身是精進料理,發端於平安時代,原是僧侶們的齋飯。

這頓全素料理有十餘道,都是豆腐或豆腐的延伸品,裝盛風格玲瓏淡泊。雖是全素,卻依舊讓人感受到高級日料「割主烹從」的風格,靈動口感溢於舌尖。

全套料理十幾種豆腐美食下肚十分飽脹,待到乘地鐵從上野到新宿後,腹中卻已然空虛。這頓每人一萬多日元的豆腐料理,對於一個既非豆腐粉絲也非素食者的我來說,談不上解饞,更不頂飽,閨蜜請我去,實在想讓我更深刻地領略東瀛文化之美、儀式之美。

固然曉風入松影、清泉石上流的氛圍是美的,但若能在閱盡千帆後依舊保持清風明月的心境,又何必在乎是否吃素呢。

苦夏的東瀛,吃流水素麵是古老的風俗。如果沒有饒有情致的「流水」,冰鎮素麵也能替代。

細若髮絲的麵條用沸水燙熟後,再用活水反覆清洗,直至水中沒有了澱粉質。之後用冰塊鎮著,撒上調料,蘸著日式醬油吃。

日本人講究細節禮儀,唯獨在吃面時能酣暢淋漓地發出吸溜聲,似乎不刻意出聲,不足以證明面的美味。這讓人想起清少納言的《枕草子》,全篇多以「可賞玩」開頭,賞玩的不是外在,而是內里某種難以言喻的微妙情感。

觀賞日本茶道儀式,在一座古老的茶室里。

利休灰紙糊裱的移門,局促空間內點綴著小花與呈奇數的石頭,枯淡的色調、迂迴的長廊、沉鬱的屋檐使其即使在清晨也有著下午3點的感覺。

其實日本茶口味乏善可陳,幾乎皆為蒸青綠茶,從口感上至多算是清淡幽微,而茶道卻在操作程式中最大程度的追求「枯寂」的表現形式和審美體驗。

進茶室先邁哪只腳,哪種茶具放在草席的哪一行紋路上,茶碗要橫豎擦幾圈,移動茶具的路徑是曲是直,一杯茶要分幾口喝光,行禮用真、行、草何種形式,在何時該提哪些問題並如何應答……一招一式皆有成規,儀軌禮法繁瑣至極,指向相應的內涵和寓意。

中國茶道講求虛靜之美。在一盞清茶中品出聚散得失的真意,釋然於物我兩忘的境界,中國茶道注重心靈層面的沉靜恬淡、虛無豁達,所以喝茶時聊天聽曲看書說笑皆可,隨遇而安,只求內心自悟。

雖說日本茶道是對寂寥荒蕪貧窮苦悶等價值的重新發掘和演繹,可終究還是脫離了茶的實用功能和神味妙趣。我修為不夠,只相信「空故納萬境」,品茶時讓各種規則程式塞滿內心,何以實現從感官到靈魂的飛躍呢。

這感覺真不如在伊豆高原承接著神之靈氣的山林霧靄間反轉穿梭時,感受的那種迷離空寂。那是真正屬於自然的、島國的清靈幽玄之美。

在關東千葉縣九十九里濱的溫泉保養所餐廳,我吃到微烤鰹魚。

將新鮮鰹魚用稻草烤成外熟內生,然後用菜刀拍打魚肉使肉質緊實。如此烹法,魚皮焦香,而紅色魚肉卻基本是生的。鰹魚是我在日本小說里時常讀到的美食。鰹魚是生活在溫暖海域的洄遊性魚類,春季沿黑潮北上,秋季沿親潮南下。

日本人自古就迷戀吃初鰹,他們對「初物」(即時鮮貨)都有著無法言喻的好感。初鰹昂貴,時令轉瞬即逝,據日本古籍記載,吃一口初鰹能延長75日壽命。初鰹在淡淡的宿命感中凸顯的遼遠而純粹之情,頗為符合東瀛在平安時代就出現的獨特的美學觀點:物哀。

物哀從字面來看,物是所欣賞的客體,哀是情感體驗,感受、欣賞、惋惜又悲憫萬物,以人生無常,芳華易逝,生滅必然,永恆徒勞為基調。

村上春樹說,「不管是櫻、螢或楓,都會在極短的時間內失去它的美麗。我們為了目擊那一瞬的光彩,路途再遠也願意前往。」

川端康成的作品中,四季風物的描寫無不瀰漫著物哀情懷。春天賞櫻、夏天戲螢、秋天觀葉、冬天品雪……這些在日本現代生活中也頗有儀式感的行為,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寂寥傷感。

作為一個火山地震海嘯多發、國土局促又深受禪宗影響的東方島國,「瞬間即永恆」是根植於他們文化體系中的直覺性哀感。共情於風月,睹物哀,與物同哀。讓人想到一句詩:所有的事物,我都要看上兩遍,一遍讓我歡欣,一遍讓我憂傷。

何菲,專欄作家,職業編輯(SMG新彙集團高級編輯),中國作協會員。擅寫城市文化、兩性情感、行旅美食。代表作《上海情絲》《上海熟女》《上海藍顏》《酸男辣女》《快樂離婚》等九本,多次榮登暢銷書排行榜。作品多次獲獎、被廣泛轉載並收錄進各類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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