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的青春在夕陽下起舞
驚喜來得這樣快。
剛剛過去的戛納電影節上，一部韓國電影獲得幾乎所有影評人的讚譽，這部描述邊緣青年無力現狀的作品一公映，便成為媒體公認最成功的村上春樹小說改編電影之一，《銀幕》場刊高達3.8分（滿分4分），創下史上最高評分。
它就是李滄東導演蟄伏八年（上一部導演作品還要追溯到2010年的《詩》，獲得了第63屆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金棕櫚獎的提名）的最新作品——
《燃燒》（Burning）
文 | 班長小明
編輯 | 班長小明
Warning：本文有輕微劇透
這是一部耗費心力的電影，導演是，觀眾也是。
應該說，村上的小說向來不好改編，當然，他的作品也從來不以情節取勝，讓人著迷的地方更多在於簡潔的語言、人物的塑造和情緒的把握，這就給文字的影像化帶來不小的挑戰。過往舉凡《挪威的森林》、《神的孩子全跳舞》，都是褒貶不一的例子。但是這回，出自村上短篇小說《燒倉房》的《燃燒》，可能成為繼《東尼瀧谷》（2004）後最美的村上小說改編電影。
村上的原著很短，快的話其實十多分鐘就能讀完。主要人物只有三人，主人公鍾秀是奔三的「中青年」，迷上了身分不明、會表演剝橘子啞劇的年輕女孩惠美。惠美周旋在男人之間，賺了錢就想出國去非洲玩，兩人相遇後惠美失蹤。
劉亞仁飾演的鐘秀
熟悉村上的讀者可以發現，這又是一個典型的村上故事：沉默寡言的男主角，戀上神秘女子，他們得有一兩場突如其來又讓男主難以忘懷的性愛，隨著神秘事件發生，主角近乎戀物癖般地，在回憶中不斷追尋相關對象的蹤跡，結局往往空歡一場，抑或是另一層謎。（當年錙銖積累地看完《1Q84》三大本，大呼WTF，並想買張直飛京都的機票，去找村上算賬：你真的寫完了嗎？）
隨處可見的留白、缺失的人物背景、神秘的故事氛圍……好的文字可以彌補情節上的預設，但影像的敘事功能要求導演盡量在兩個鍾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李滄東是怎麼做到的呢？
全鍾淑飾演的惠美
看完全片你會發現，村上小說的元素：寡言男主角、謎樣女子、突如其來的性愛、爵士樂、菲茨傑拉德的蓋茨比、神神叨叨的對話等等樣樣不缺，同時，李滄東在改編中還有意識地強化了懸疑因素，讓鍾秀懷疑神秘的高富帥「本」是否該為惠美的失蹤負責，從而展開了一場苦尋神隱少女惠美的解謎之路。電影繼承了村上小說中特有的謎樣詩意，使用大量長鏡頭，揭露了情感生活之間的物質現實，以細節烘托情感，在緩慢悠長的節奏中，迎接狂放青春的爆裂結局。於是，村上的詩意轉化為一則懸疑與苦戀交織的青年悲歌。
除了主線情節的設計，還有不少細節也作了改動。最明顯的，男主角從一個三十歲的大齡青年變為剛畢業、工作沒著落的小青年，另一邊，惠美角色大致上沒有太大改動，但李滄東以長鏡頭展現多重細節，帶出村上短篇小說里未提及的人物經歷，勾勒出村上刻意抹去的人物背景，使其更加立體。
這些還只是敘事技法上的改進，《燃燒》值得玩味的更在於導演對於青年人生存狀態的反思與探討。李滄東在訪談中表示，拍這部片意圖揭示當下青年的「無能為力」，他希望描述青年世代面對自我生命的矛盾，與試圖了解外在世界時的疏離感。
史蒂文·元飾演的本
那麼，當下韓國青年的這種「無能為力」，無處可泄的憤怒的根源來自哪裡？
導演在電影中，通過龐雜的細節和隨處可見的對比，給出了其中一種解答：「階級鴻溝」。
電影里，「本」是鍾秀可望不可及的存在，他年紀輕輕便已過上普通人終其一生都無法奢望的生活，住的是江南富人區的高級公寓，開的車是保時捷911，而惠美蝸居在局促的單人小屋，鍾秀開著一輛破舊的小貨車跑兼職，為自己的作家理想和父親的麻煩埋單。
保時捷VS小貨車
但這還只是物質外殼的差異，並且，「本」其實並不恃此覺得高人一等，在惠美鍾秀這些邊緣青年面前也從不盛氣凌人，他主動邀請他們做客，甚至還願意向鍾秀透露一個關於「燒倉房」的秘密。看起來，儼然一個神秘莫測又平易近人的「了不起的蓋茨比」。
只是，正如本評價人和事常用的詞「有趣」，儘管他表現得如普通人一樣工作、旅行、生活，但對他而言，「玩和工作沒有界限之分」，畢竟平凡人奮鬥一生都未必能得到的社會資源，在他這裡如同探囊取物，稀鬆平常。
你看，同樣是去非洲旅行，惠美憧憬了多久，打了多少零工，攢了多久的錢，欠了一屁股債才終於得以成行，而本只消一個念頭。儘管惠美和本看起來因旅行結緣，享受了同樣的風景，搭著同一班飛機回程，成了一個圈子的朋友，但這一切不過是惠美貧瘠的生活中的曇花一現，正如照進她二十平米小屋裡那一天一次的陽光，並且，還只是南山觀景台玻璃反射的光。
所以，本跟惠美在一起是因為「有趣」，邀請鍾秀參加派對是因為「有趣」，飛葉子是因為「有趣」，甚至為了有趣，習得了燒塑料棚的癖好。一切都因為有趣而拿來玩玩罷了。
所以，他會在聽到鍾秀說他「愛著惠美」而毫不掩飾地嘲笑，會在看到鍾秀尋找惠美的不依不饒時勸他何必認真。
然而，本的這種病態心理並不是他自己的病，是時代的。表面上，我們都享受著城市化、現代化帶來的紅利，我們是這個世界的主宰，是生活的主人，但其實，我們也都成了物質的奴隸，時代的病人。
對芸芸黔首的凡人來說，眼前的車水馬龍鱗次櫛比的城市就是一個沒有盡頭的迷宮，這個看起來無比公平的世界就像一個解不開的死結，無論怎麼努力都走不出去。
對夜夜笙歌的富人來說，剝掉物質假面，他們的生活只是個空中樓閣，越是誇口「有趣」，越是暴露出內心的空虛。
其實，本的世界跟惠美、鍾秀們一樣貧瘠，一樣無能為力。
不過，如果說階級差異造就了鍾秀們與本們的物質鴻溝，那同樣作為社會邊緣人的惠美與鍾秀就真的親密無間了嗎？
當然不是。儘管他們出身相同，缺愛的成長經歷相通，自我內心的孤寂偶有共鳴，但他們其實也無法真正溝通，鍾秀無法理解惠美夕陽下的裸舞，並斥為妓女的行徑；惠美也不能體會鍾秀孤獨窘迫中堅持的微茫理想，或許對於他的卑微愛意也是有意無視的。
看上去，鍾秀木訥寡言，惠美古靈精怪，鍾秀疲於奔波應付，惠美卻能說走就走，為了見「the Great Hunger」而跑去非洲，似乎現實生活帶給鍾秀的疲憊與無奈更多，但其實惠美只是把它隱藏地更深更偏僻，他們有著異曲同工的基調，正如惠美口中的那隻患了自閉症的貓。
見了「the Great Hunger」又怎樣？找到了所謂的生活意義了嗎？即便跟著本夜夜笙歌，清晨起來你仍然還要面對乾癟的現實，即便脫光了衣服兀自起舞，誰能看透你深入骨髓的孤獨？
惠美與鍾秀，偶然的相遇並未改善原有的困境，反而帶來兩份的孤寂。他們敢突破肉慾的禁忌，卻在赤誠相見時不敢眼神對視。與其說是人與人的情感疏離，其實是「鍾秀們」這群遊離於世界邊緣的群體，在一次次失望落寞後把自我與世界割裂，拒絕和解。
當鍾秀瘋了一樣尋找失蹤的惠美，他終於意識到這個世界的荒誕，最終在血與火中推向極端，完成了寓言般的燃燒。
有種殊途同歸的悲哀與無奈。
演員方面，劉亞仁的細膩壓抑、史蒂文元的神秘魅力自不必說，女主全鍾淑，據說也是千里挑一海選出來的新人，有顏值，也有演技，跟國內有些小鮮肉、明星們不一樣，他們有自己的藝術自覺，特別是劉亞仁，作為韓國新生代實力演員，明明可以靠顏值的他偏偏選擇了才華，當他有選擇劇本的餘地之後，他著力出演了很多更有社會意義的作品。電視劇《密會》，電影《思悼》等都是如此。
最後，即便你沒看過村上春樹，沒聽說過李滄東，不想去思考什麼主題，單單為了本片的美術設計、攝影、配樂、劉亞仁的屁股小姐姐的胸，也仍然值得一看，誰不喜歡美好的事物呢？
當你看到惠美在夕陽下的裸舞，伴著背景中的爵士樂，隨性而落寞，夢幻而感傷，你感受不到絲毫的肉慾和情色，只有如暮野四合般的孤獨與無力，你會想讓這三分鐘的長鏡頭停得更久一點，你會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微笑）。
作者：班長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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