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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沈從文先生去世三十年:沅陵行

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日,癸酉年臘月初四,下午,四點三十分。

經過四天迎風鑽浪,那條夜泊桃源興隆街的小船,終於到了一個叫沅陵的大碼頭。

因為在船艙外站久了一點,客人沈從文的手已發了木,他用力地搓了搓手心,深吸一口氣,不由地閉上眼。

十六年了,再一次來到第二故鄉,想起從這堆遠去日子中人事的變遷,他禁不住輕輕嘆息起來。

是啊,十六年前,一個喜歡看一切新奇東西、聽一切新奇聲響的少年,帶著對自由地渴慕,背著比身體還要大的包袱,曾到了這裡。

前前後後,在沅陵住了近一年。

他至今還記得,那是一九一八年八月二十六日,農曆七月二十,他從家鄉鳳凰出發,爬山涉水,走了四天才到這個地方。

同樣停泊在中南門河岸專用碼頭,同樣看見許多等待修理的小船,一字排開的斜卧在岸上。

岸邊不遠,有一條長長河街,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胭脂味,一群男男女女穿梭其間,進行著最古老的交易。

長街盡頭飄揚著用紅黑二色寫成扁方體字的稅關幡信,稅關前停滿了無數上下行驗關的船隻。

從長街盡頭圍牆如城垣的打油坊里,同樣還聽得到搖搖晃晃的「哎打」聲,讓人感到無量的快樂。

十六年過去了,時間好像停止了,彷彿地方一切都沒有變,而那個瘦弱的少年卻變得太多了。

收拾起記憶,沈從文決定下船,到新家去看看。

深冬落日的黃昏,天空布滿了一層散淡的白雲,霞光穿過輕盈的雲層,照在房屋接瓦連檐的小城,明亮而親切。

新家在距碼頭不遠的山角上,屋前隨地勢划出一個狹長三角形院落,用矮矮的黃土牆圍定。

房子是兩所黃土色新式樓房,作一字形,樓下過道寬闊,樓上走廊也寬闊。站在走廊上可俯瞰全城屋瓦,遠眺繞城長河。

這座叫「芸廬」的新家,大小有七個房間,雖還在建設中,但看得出設計者的奇思妙想。

設計者沈雲六(雲麓),當地人稱「大先生」。

「大先生」有一個姐姐、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大姐沈岳鑫,二弟沈從文,六弟沈荃,九妹呢,叫沈岳萌。

沈從文先生給外甥莫自來的信

二O一八年五月二十八日,我是下午從吉首開車到沅陵的,吉首大學圖書館穀遇春館長同行。

谷館長是沈從文先生忠實粉絲,張家界桑植縣人,多年來和先生後人交集密切。

谷館長收集了大量相關沈先生的文物,特別一九三四年先生寫《邊城》時用過的那張小方桌,都是經他帶到吉首大學的。

十五年前,谷館長曾陪沈先生兒子沈虎雛一行,專程到過沅陵。

在吉首,他聽說我的寫作計劃後,欣然同行。

出沅陵高速路口時,太陽也要下山了。它的餘暉射向藍天,幻化成一條條深紅色的帶子,金黃色的雲彩在天空定格,宛如盛開的金盞。

雲朵漸漸變暗,暗紅的餘暉好像為黑夜到來序幕。不一會兒,金星真就悄悄地閃爍起來,彷彿一盞被仙女小心端著的天燈。

我記不清什麼時候第一次到沅陵的,反正有些年頭了,還陪沅陵籍老領導劉永壽同志去過大部分鄉鎮。

沅陵歷史悠久,從公元前二O二年置縣,歷為郡、州、路、府、道和湘西行署治所,曾是湘西地區政治、經濟、文化中心。

如今的沅陵,隸屬於懷化市,總面積五千九百五十二平方公里,是湖南省面積最大的縣。

在一個旅行者記憶里,沅陵除了山清水秀,就是人文薈萃。

作為中國古代水上和陸地絲綢之路重要的節點,有太多重大的歷史事件,都無法繞開沅陵。

秦人藏書二酉山,南國皇家佛學院,五教共存一條街;屈原採風頌九歌,陽明虎溪講良知,從文妙筆寫辰河……

沅陵是馬革裹屍、書通二酉與夸父追日等中國成語的出處。

抗戰時期,沅陵一度成為湖南臨時省政府所在地,是中國戰略轉移中的樞紐,是日本人最終無法逾越的屏障……

解放後,沅陵還是湘西剿匪時的指揮部。

我認為,在文化旅遊資源品質上,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沅陵在湖南乃至中國都是一流的。

我忘了,還有水電資源:湖南最大水電站,世界最高空腹壩;沅酉二水穿全境,山巒疊嶂牽人魂……

一八一九年,三十五歲的林則徐從北京赴雲南任鄉試考官,還給辰州知府留下了這副楹聯:一縣好山留客住,五溪秋水為君清。

沅陵山美水美人更美,這也就難怪,沈從文先生為何與兄弟姊妹們要把新家建在這裡了。

問沈從文先生的故居,很多人言及湘西鳳凰。

其實早在一九二一年時,他的母親便把房屋售去,同九妹一起跟沈先生到了芷江。

一九二七年,母親和九妹從湘西來到北京,次年又到了上海,一家三口全靠沈從文的稿費生活。

也就是說,沈先生一家多年過著漂泊的生活。直到一九三三年前後,兄弟姊妹們商議,才決定在沅陵建個房子,並取名「芸廬」。

「芸廬」建在哥哥原來的小樓房旁,這在沈從文先生的《芸廬紀事》中均有詳細記載。

我去沅陵多,早聽說「芸廬」不毀於戰爭年代,不毀於文革期間,而毀於一九九四年左右,甚是傷心,也就沒去舊址看了。

這一次,為了寫好紀念沈從文先生系列,我決定到「芸廬」去憑弔一下。

沅陵朋友鄧永松聽了我來意後,幫忙聯繫了鍾玉如老人,他曾在縣文化館和史志辦工作過。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和鍾老見了面。

鍾老頭頂黃色的禮帽,身穿白襯衣,外套黑夾克,銀灰色的褲角下,露出黃皮鞋,從老花鏡片下射出的目光炯炯有神。

這那裡像八十四歲的老人?

鍾老告訴我,他上世紀六十年代在縣文化館工作,就和沈從文先生一直有書信往來。

沈先生很關注沅陵的發展,鍾老常拍些老照片郵寄給他,當然,也包括「芸廬」。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沈先生九妹的兒子莫自來去北京找親人,也是鍾老牽線的。

邊走邊聊,一條清掃不久的石板小路很快把我們引到一個水井邊,水井四周有不少灰色的磚木房子,看樣子有些年代了。

有趣的是,我們腳邊和走廊里放滿了盆罐,盆罐里種有辣椒、茄子和韭菜等。

鍾老說,這些是臨時租住民房陪讀的農村人菜地。

水井圓形小口朝天裸露著,綠色的水草早已蔓延到井口。這就是八十一年前聞一多、林徽因、梁思成等住在「芸廬」取水的地方嗎?

一九三七年底,沈從文曾在「芸廬」住了四個多月,他說,水井附近有三個橘園,還有不少老皂角樹,怎麼都不見了?

鍾老說,「芸廬」舊址就在水井的上方,二十多年前,沅陵縣一中為了建教工宿舍,拆掉了!

那個時候,湘西鳳凰打造沈從文家鄉的文化品牌才開始,而真正是先生出錢建造的故居,卻在第二故鄉無情地拆掉了。

拆前,鍾老和一位副縣長多次找縣委主要領導彙報,甚至找了湖南省和懷化市相關部門領導,但最終還是沒有保住。

鍾老從提包里拿出一疊資料給我看,他說,當時自己除了拍些照片作為紀念,還能幹什麼?

二十多年過去了,對於這件事,鍾老一直耿耿於懷。

一路上,鍾老告訴我們,關於「芸廬」的故事太多了。

一九三七年底,不少中國文化名人去昆明,都在「芸廬」住過。沈先生還在這裡寫過《湘西》等初稿。

沈先生六弟沈荃將軍,抗戰期間曾在這裡養過傷。大哥沈雲六一家住了差不多二十年,只到解放後才返回鳳凰。

據說他的離開,是因為二弟沈從文曾兩度自殺,不久,六弟沈荃又在辰溪河灘作為反革命被錯殺……

還有哥哥們最心痛的九妹,也是在「芸廬」,瘋瘋癲癲跟當地一個瓦匠走了。

鍾老給我們看了很多先生九妹的照片,花瓣似的小臉,水靈靈的大眼睛,站在二哥身旁,有種不可言說的幸福感。

是啊,從十六七歲開始,九妹就跟隨母親和沈先生在一起。先生甚至希望把九妹培養成林徽因、凌叔華那樣的才女。

她年輕漂亮,又泡在二哥的朋友圈,教授、作家、記者、大學生、文藝青年等,在眼前川流不息。

她很努力地讀書學習,從湘西鄉下來到大城市,跳躍式的吸收了不少知識和思想。

但她沒有二哥那種經歷,沒有那顆淡定而強大的心。一時有所悟,一時又有所失,常常困擾在一種奇特而美麗的不安中。

在二哥呵護下,她一天天長大,成熟、美麗,有愛,卻又像斷線的風箏,無所歸依。

她愛的人飛走了,愛她人卻沒有來到。在劇烈的社會變化中,九妹變得憂鬱起來。

不幸地是,上世紀四十年初,在昆明一次遭遇敵機轟炸中,九妹精神失常了。

得知這個消息,那個曾參加過嘉善抗戰的六弟沈荃,拔出槍要找二哥算賬。

但將軍還是冷靜了,望著消瘦的二哥和獃滯的九妹,他想所謂的天才和精神病人之間,在時代大潮里,有時不過是隔著一張薄紙而已。

他含著淚,把九妹從昆明接回到沅陵,交給大哥大嫂管教,自己又奔赴戰場了。

在沅陵,九妹的病仍不見好轉,她常常上街閒蕩,又常常走失,後來大哥不得不把她關在偏屋裡。

一天,一個瓦匠應請到「芸廬」撿瓦,當他揭開偏屋上的瓦片時,發現下面坐著一位白皙美麗的姑娘……

瓦匠好奇的和姑娘聊起天來,讓長時間沒人說話的九妹有了好感。撿完瓦後,他領了工錢和九妹道別。

九妹不知哪裡來了那麼大的勇氣,竟破窗追了出來。

在沅陵二酉苗族鄉烏宿村,九十一歲的楊潤英告訴我們,那個瓦匠叫莫仕進,當年就寄宿在李家,她是一九四三年嫁到李家的,比九妹要先來。

老人說,有一天和家人在田裡幹活,看見莫仕進回來,後面還遠遠跟著一個穿旗袍的女人,有些瘋癲,也很可憐。

聽莫仕進講了事情經過,她和家人都勸,既然同病相憐,要好好照顧這個女人。

一九四七年,九妹的兒子來到這個世界,取名莫自來。那一年,楊潤英也生了一個兒子,取名李學忠。

楊潤英老人說,生了孩子的九妹話也多了起來,她教孩子們唱歌跳舞,每當日落黃昏時,又一個人常常坐在酉水邊發獃。

一九五九年,九妹沒熬過那場大饑荒,生命定格在四十八歲。十二歲的莫自來和李學忠以為她睡著了,也許明天會醒來。

但她永遠沒有醒來。

五月二十九日那天,在楊潤英老人的媳婦田順蘭帶領下,我和谷遇春、鄧永松等朋友專程到九妹墳前祭拜。

這哪裡像一座墳,只是紅磚堆起的小小土堆。

原來九妹去世後,葬在酉溪不遠。一九九三年因為漲大水移民,就近遷墳到了小山上。

小山對面,是聞名世界的藏書之山二酉山。

谷遇春說,十多年前,他陪沈先生兒子虎雛一行到墳前拜過,發現不遠就是學校廁所,大家建議再遷。

沒多久,莫自來乾脆把父母骨骸都刨了出來,放在小罈子里,合葬在自留地的邊角上。

莫仕進一九七三年去世。二O一四年,莫自來也走了。他們父子倆一樣,生命都定格在六十七歲。

當得知莫自來的妻子凌管珍還在沅陵治病,我們決定專程去看她。

年近七旬的老人患了嚴重的風濕和糖尿病,住在女兒莫長紅臨時租住的民房裡。

莫長紅的女兒在縣城讀高中,她一邊陪女讀書,一邊陪媽治病,整整九個年頭了。

她說她還有個哥哥叫莫長華,現在廣東佛山打工。嫂子帶著女兒和兒子,住在鄉下娘家。

莫長紅給我們看了舅公沈從文寫給父親的信,都是複印件,她說真跡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被縣文化部門借走了,一直沒歸還。

今年四十五歲的莫長紅,雖沒隨父親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到北京,但她珍藏著一些老照片。

她說,從文舅公面慈目善,好像一個活菩薩。

道別凌管珍老人時,我們給了她些錢,並祝福她身體健康,她說什麼也不拿。

我說我們都是沈從文先生的鄉親,不是外人,莫嫌少,今後有什麼困難,打個電話過來,大家一起想辦法。

老人用手擦了擦眼睛,轉過身去。

我抬眼窗外,太陽低懸在亮白的天空,它的光線似乎並不那麼耀眼,只是灑下平靜的、幾近無色的、淡淡的光。(完)。

劉 明:男,湘西人,湖南省散文學會會員,在新華社、中新社、人民日報海外版等單位奮鬥10餘年。曾被評為新華網十大名博、感動家鄉十大人物。

本期圖片提供:鄧永松、谷遇春、鍾玉如,莫長紅,劉 明。部分圖片來自圖書翻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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