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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那年,我和父親第一次見面

春節前的某個晚上,朋友突然告知,有人在微博上找我。

那人轉發了我很早以前的一條微博,寫道:「有哪位網友認識下面這個人,一位親屬長輩在找他……」後面附上了我的姓名生日等準確信息。

最後一句是:「他年紀大了,很想念許弋。請幫幫他。」

我給朋友回復:「謝謝你。我知道這個人是誰了。」

這個人是我父親。

在我一歲左右,父母便離了婚。我一直跟著母親長大,從未見過父親,家裡沒有任何一張關於他的照片。母親恨他入骨,偶爾提起父親,恨恨地從牙縫裡擠出來「李林生」幾個字,那神情像是恨不得把這名字一口啐到地上,再用腳碾碾。

在母親口中,父親不顧家,也不愛我,每次回憶起父親,她眼眶就濕了。我只好上前拍拍她。我本該稱作父親的人,和我之間竟像隔著銀河般遙遠。而母親所痛陳的這些仇恨,也似乎遠得與我無關。

有一次,在母親單位的院子里玩,有個人進來辦事看到我,禁不止感嘆了聲:「真像啊!」當時母親並不在場,母親的同事聽到後,拚命對這人使眼色,來人識趣地咂了咂嘴,不肯再說什麼了。

我在旁邊假裝什麼也沒有聽到,心裡卻敏銳地察覺,這個人一定是父親的舊識,他說的「好像」,一定說的是我和父親。

這個旁人嘴裡和我很像的人,究竟是什麼樣呢?我年幼的心裡泛開很多層壯闊的波瀾,無法平息。

後來母親再嫁了,我努力學習接納一個陌生人作為自己的父親。但想像生父的樣子,仍然成為我平淡的少年生活里,樂此不疲地被拿出來溫習的家庭作業。

無數個夜晚,我在各式各樣的想像里沉沉睡去,卻不曾對任何人提起。

高考結束的暑假,同班同學吳莎莎神秘兮兮地問我:「許弋,你想見你姑姑么?」

活了十八年,我竟不知道自己還有姑姑。

她解釋了半天,我才明白,吳莎莎是我生父的大姐、也就是我親大姑家的親戚,這三年里,我在學校里的點點滴滴,她都無一遺漏地傳遞給了我的親姑姑,繼而又傳遞給了我的生父。

我生平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我與那個想像了近二十年的父親,距離竟然如此之近。

劇照 | 《父與女》

幾天後吳莎莎帶著我去姑姑家。姑姑家和我家相距不遠。我為這次見面做足了心理準備,然而一進門,還是吃了一驚,一屋子男女老少,儘管體態各異,身形迥然,我們卻幾乎有著一樣的眉眼。

我驚惶地看著他們,心臟被巨大的希望和不安攫住透不過氣來。

這一刻在心裡預演了將近二十年,可真正到來時,我覺得自己還沒有做好準備,生怕他們之中有人突然上前跟我說:「我是你父親。」

但父親沒有來,姑姑說,他現在的老婆幾天前在車禍中撞傷了一條腿,父親在醫院裡陪床,無法脫身來看我,托姑姑代我說聲抱歉。

我心裡繃緊的弦鬆弛下來,偷偷地鬆了口氣,但隨後,內心被更大的失落佔據。

高考放榜後,我考上了廈門的大學。開學報道,我拒絕了母親和繼父要送我去學校的念頭,決定一個人去報到,獨自完成人生第一次遠行。

晚上七八點,我潦草地吃了晚飯,踏上了從西安直達廈門的列車,車廂里幾乎全是由家長陪同去大學報道的學生。看我一個人,他們不可思議地問:「你第一次去這麼遠的地方去上學,都沒有人送你嗎?」

我搪塞說,自己父母身體不好,不想讓他們折騰。

這時離火車開出只有幾分鐘,車門很快就要關了。

我所在車廂的入口處突然走來一個人,影影綽綽中,我看見他跟列車員說了些什麼,便拎著包擠了上來。

他身形比較臃腫,又拎著一個大包,車廂里的走道狹窄逼仄,散布著三三兩兩的乘客和亂七八糟的行李,他費力地走走停停,因為身材發福,穿行得更顯狼狽。

等終於到了我的鋪位邊,他氣喘吁吁地抬頭核了下數字,大跨步向前,徑直望向我問:「是許弋嗎?」

彷彿早有預感,我也直直望向他,撞見一副似曾相識的臉。

記憶定格在十八歲那個夏天,那條只需五分鐘就可以穿越的狹窄走道,我們父子卻走了十八年的漫長歲月。

那個夏日夜晚,在西安開往廈門的K242火車的5號車廂,我生平第一次見到了我的父親。

這個我應該稱之為父親的男人說,「過來吧,我跟你說說話。」

我默默跟著他走到兩節車廂的連接處,火車徐徐啟動,車輪撞擊著鐵軌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響,我步子踉蹌了下,腦袋也有些暈眩:眼前這個身材有些發福的中年男人,頭頂稀疏的幾縷頭髮梳到一邊,鼻樑上架著一副褪色的金絲邊眼鏡。眼鏡背後的眉毛和眼睛,是我們父子倆如出一轍的臉。

「你……知道我是誰吧?」他試探地問。

我點頭。

劇照 | 《父與女》

他說自己問大姑要了我出發的日期車次和座位,又怕我有心理負擔,不想見他,就沒告訴我,自己過來了。又說,自己現在的妻子還在住院,他本來脫不開身,拜託別人照顧她幾天,臨時決定來見見我。

最後,他摘下眼鏡,用剛擦過汗的手帕用力擦拭鏡片,自顧自笑起來:「我就是在鐵路局工作的,所以很方便。」

就在他這幾句簡單的自白,和我不知如何回應的短暫沉默里,我在無數個夜晚暢想的,關於父子相見的各種場面,對父親無處安放的情感,頃刻間煙消雲散,乾淨到沒有留下一絲痕迹。

我想像的那些大哭,大笑,開懷欣慰或者百感交陳,竟然都沒有。

只有火車廂每隔一秒哐當的震動,和空氣裡帶著略微尷尬的沉寂。

到學校後,他倒迅速進入角色,在宿舍見到舍友,我還沒來得及打招呼,他就上前替我自我介紹,末了還提一句:「我是他爸爸。」

班裡為新生家長開了個碰頭會,他興緻勃勃去參加,回來時拿出我班主任和輔導員的名片,笑盈盈晃給我看:「以後我可是會經常聯繫你們老師的,你在學校要好好表現才行啊!」

唯有一次,他在校內巴士與一對父母攀談,聊起我的高考分數和專業,冷不丁扭頭問我:「你學的是文科還是理科?」惹得對方大笑,做父親的怎麼連孩子學文理都不清楚?

他跟著訕笑,笑完了又看著我,眼底寫滿不安與歉疚。

分別那天,我送他去火車站。南方酷熱的夏天,這個發胖的中年男人在悶熱擁擠的公交車上大汗淋漓,由於連日來的疲倦,剛上車他就靠著椅背昏睡過去,鼾聲如雷響徹在車廂里。不時有人循聲往我們這邊看,我有些尷尬,推他又推不醒,只好趴在他耳邊大喊一聲:「爸爸!」

他醒了,理了理黏膩的頭髮,點點頭,倚著椅背微閉上眼睛,嘴角止不住意猶未盡的笑意。

那是我第一次喊他「爸爸」。

進站前,他從隨身背包最裡層掏出一個鼓囊囊的信封,在知道能見到我的前幾天,他寫了一封信給我。

人流如梭的火車站大廳里,我們像所有別的父親和孩子一樣告別。

沒有人知道,這只是我們見面的第四天。

回學校的路上我打開信封,足足十幾頁的信,從他與母親相親結識,到迫於年紀壓力生下我,到和母親分開後如何組建新的家庭,開始另一段不得不棄我而去的人生。

信的末尾他寫:「爸爸知道自己缺席了你的整個成長,可我有自己的苦衷。希望你能原諒我,讓我補償作為父親的責任。」

他回到了家,我開始了新鮮的大學生活。

大學每個周六晚九點鐘,他會雷打不動地給我打電話,問我學校的生活,缺不缺生活費,要我保重身體,注意安全。每周一次充斥著固定內容的通話,我們的交流不斷重複又毫無突破,我慢慢意識到,由於多年來缺席彼此的生活,我們父子,不管如何努力,對對方的了解,或許也不會比對陌生人了解得更多。

臨畢業要找工作,我說我要留在廈門,他卻說自己託了人,想讓我去某個軍區的部隊入伍當兵。我們為此爭執不休。

記得最後他說:「我是你的父親,我希望能對你負責。」

我回他:「我有自己的人生路徑,既然你沒有參與之前,那也沒辦法參與之後。」

而後狠下心,換了號碼,再沒有和他聯繫。

到今年春節,意外得知他在微博找我,距離我們上一次聯繫已經有六年了。

這六年間,我時常還是會想起他。不同於年少時對父親的熱切渴望與想像,現在更多是對一個相識長輩的惦念。這麼多年,我逐漸明白,不是所有缺失都有辦法彌補。但當年他在火車車廂的那一端,慢慢踱過來的場景,卻一直停留在我的記憶深處。

劇照 | 《父與女》

「你好啊,李黎。」

他猶猶豫豫地把手掌覆上我的肩膀,輕聲喚我的名字。「你是在凌晨五點左右出生的,那會天剛剛要亮,所以我給你起了這個名字。」

我感覺他是在呼喚某處一個不相識的陌生人。「我知道這個名字。」我說,「可是從來沒有人這麼叫過我。」

他不斷滲出汗珠的臉上露出些許赧色,說,以後還是叫你許弋吧。

接近兩天兩夜的車程把時間無限拉長。

他的座位與我隔著兩個車廂,有時我在睡眠中醒來,看見他像初見時那樣,拎著包從自己的車廂遠遠地走向我,又怕吵醒我,只是悄無聲息地坐著。我在這新鮮的親切的父親的氣息里,睡熟了。

除夕那天晚上,我註冊了一個新賬號,私信給找我的那個微博:「請告訴他,許弋很好。謝謝他的關心,祝他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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