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小嬌：父親的苦樂年華
精神矍鑠的父親
父親的成分是地主。這個成分註定一輩子命運多舛。
爺爺去世得早，留下年輕的奶奶，還有伯父、父親、叔叔還有兩個姑姑。伯父過寄給了別人家。家裡父親便成了這個家的最大的男丁，讀了三年書，輟學回家賺工分養家。
奶奶是舊社會的大家閨秀，裹腳，幾乎沒有下地做過農活，最終還是沒有經受住世俗的流言蜚語和生活的磨難，投湖自殺。
娘在家就在。奶奶走後，父親既要當爹，管好幾個年幼的弟弟和妹妹的教育，又要當媽，維繫這個家不散了。
現在父親70多歲了，在家裡享有崇高的地位，每當我們回家，就會無比榮耀地向我們講起幾段經歷。
父親瘋了
父親相貌堂堂，身材魁梧，腦瓜子靈活，被相親鄰里譽為「花爹」。
1982年奶奶去世後，急火攻心，突然瘋了一年。每天正常吃飯拉屎，就是精神恍惚，看到親戚朋友來來就趕快躲起來。家裡請了許多法師許多菩薩看了也不見好。
父親榮耀作為古塘石氏族譜編修
我問：「爸爸，當時為什麼會這樣呢？」
父親回憶說：「地主的後代不準上學，我到處求人把樂飛送到不同的學校讀完高中，一瓶老闆牌墨水用了3年，1982年你叔叔在蘭溪參加高考又失利，整個家族的希望破滅了。能不著急嗎？」
父親嘆了口氣接著說：「你媽媽一直有哮喘，只會在田裡做農活，奶奶的突然離世，剩下4個娃娃沒人管，一時沒有辦法解決，心急如焚，感覺老天爺太不公平了。糧食的短缺，家境的貧窮，讓父親覺得這一輩子都沒有盼頭，看到來家裡看望他朋友親戚慚愧，只想躲得遠遠的，又無處可藏，急啊！」
幸虧我有個嫁到益陽的姑姑，帶著我父親去了益陽市人們醫院，當日的醫生說：「你哥哥能吃能喝能拉，沒大礙，主要是心理問題，急的，懂不？」這麼短短30個字不到，看似無關痛癢，實際上卻治好了我父親11個月的「蠢病」。
賣豬籌彩禮
叔叔是家裡最小，聰敏好學，成績非常優秀，至今仍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2018父親登長城
80年代，雖然已經改革開放，但思想觀念依然沒有徹底解放。家庭成分是入學入伍必填項。叔叔讀書報名是最讓爸爸頭疼的事。1978年恢復高考，讓許多讀書人看到了希望。父親決定不遺餘力供叔叔上學。從小學到高中，10多年，為了送叔叔讀書，為家族爭光，爸爸經常低下高貴的頭到處求人。叔叔確實十分爭氣，成績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
但天有不測風雲，就在叔叔要參加高考的時候，奶奶走了……整個家失去了方向，叔叔心灰意冷，放棄了參加高考。
這一年，叔叔為減輕家裡的壓力，主動提出用從未乾過重活的肩膀去挑泥巴，完成生產大隊給每家固定的工分任務。
這時認識了我的嬸嬸。嬸嬸是因為父親有糖尿病不能去工地幹活，主動提出了去代工。兩個善良的人就在工地一見鍾情交談甚歡，以致成了一段流傳的佳話。
1983年，我的叔叔想馬上訂婚，我的嬸嬸非常善良不要彩禮錢，但是介紹人提議說：「訂婚當天還是要搞一台縫紉機當彩禮壓車才掛得住面子。」
按照35年前的市場價，一台縫紉機最少要150元左右，因為家裡人口多，沒有多餘的糧食可以變賣。為了不讓弟弟丟臉，當哥哥的打算把家裡唯一的經濟來源——餵養了幾個月的4頭乳豬挑去益陽市牲畜市場賣了。
為了節約路費，父親到處詢問，終於打聽到大山楊家有一姓「石」的老鄉第二天一大早送傢具去益陽市，而且是一條大船，可以裝幾十噸，父親凌晨四點就興沖沖的挑著四頭乳豬往大山楊家趕。6里路程後趕到現場卻無奈開船的不答應順帶父親去益陽，驕傲的父親沒有做太多的糾纏，直接決定在大山楊家岳母家吃了中飯後再去鎮上做中班車去益陽市。
我的家鄉洞庭湖
小憩之餘，偶遇大山楊家的支書，盤問之後熱心的說要劃他們家的小船送父親跟四頭乳豬去益陽市，能有人無私的伸出援手，哪個時候父親的心裡充滿了感動。
那時的交通不是那麼的順暢，農村出行大部分走水路，一來人們大多靠湖而居，方便出行。二樓水運速度慢票價低些，洞庭湖邊自然少不了客運輪船。當父親他們談笑聲和著豬叫聲勻速前進至「七公堤」附近時，剛好碰到一艘客運輪船超速擦肩而過，客運輪船的浪很高很急，誰都沒有來得及思考小船就被客運輪船的大浪打翻了，等父親跟書記從船底下自救出來後，四頭小乳豬已經停止了嗷嗷亂叫了，父親望著突然被淹死的小豬心情沉重（心事重重），哪怕支書一個勁的在旁邊陪不是，父親也沒有一句責怪的話語。既然小豬賣不成了，我們只能拖回去把他們宰了吃了吧。
善良，不會後會無期
作為成分不好的地主後代，有個姑娘肯無私的下嫁就不錯了，父親怕拖久了就沒有這個戲了。
身披朝霞的村莊
父親感覺有責任要張羅弟弟的婚事。湊齊了40元的路費之後父親連夜趕往湖北姑姑家借錢。轉車船4趟加趕幾十里路父親抵達了爺爺的妹妹家裡。姑姑也是地主成分家境不錯，爸爸把原因說明後姑父「義正言辭」的拒絕了。
原因是很久以前爺爺找他們借了40元未還。姑姑家有幾個兒子找不到老婆，以前爺爺答應過把自己的大女兒嫁給他的大兒子，由於種種原因沒有兌現。
父親無話可說，選擇默默離開。
清道光十九年賣兒契
第二天就告辭了，轉了一趟車到另外一個親戚家去試試。這個親戚家剛好也窮，當晚父親跟親戚的「繼子」擠了一晚。
第三天凌晨父親就匆匆趕路，走了20多里路到了湖北渡口準備買票上船過河，結果一摸口袋錢不見了。這個時候父親急得滿臉通紅，自己明明把錢藏得緊緊的，想著這渡口又不能游過去，這一路不知道回去，後面等著買票不停的催促父親無耐站在隊伍旁邊緊緊的盯著乘客，想找找有沒有熟人。
一直在太陽下曬到了下午四點渡口都要停運了才罷休。沒有找到熟人，又一直餓著肚子，父親想找個人家借宿一晚明天再去渡口繼續等熟人。一連問了5-6家都沒有人願意留宿他。
後來問道第七家跟他說了實話：「你這麼年輕，又這麼高大，我們都不敢留宿你，怕是『溜子』……你往下面再走四五里路，那裡有一群人也是湖南搬過來的，說不定老鄉會收留你。」
父親循路前行，肚子咕咕作響，也只能拖著疲憊不堪的雙腿，又求了幾戶人家。最後有一戶的女人說，自己男人在外面做事還沒有回家，父親又餓又累就有點故意「賴」在他們家不走了。
時間一秒一秒，實在難捱過去。快到晚上12點了，這個家的男主人才終於回來，聽父親講完原委後同意了父親的近乎哀求的請求，願意留宿，並給了一碗稀飯。
這個家的男人很勤快，凌晨四點就起床去種豌豆，父親看著他按照老方法牽牛犁一排丟一排種子，很慢。父親就提出分工合作，一人犁土一人丟種子，父親12歲就承擔了家裡的頂樑柱，做這些事情自然不在話下。幾畝地他們很快就做完了。
男主人很熱情請父親吃早餐，還給了父親3元錢作為酬勞，父親拿著這3元錢去了渡口，在船上碰到了8個去打蘆草的男人，這幾個男人聽完父親的講述很同情他，每人給父親1元錢，父親特別仔細的記下了這8個男人的姓名，地址跟電話，想以後一定要親自送去好好感謝這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解決他的困難。遺憾的是，搬了幾次家，電話號碼都給弄丟了。
現在，只要一提起這段往事，父親總唉聲嘆氣，後悔不已，總是不停責怪自己：「我，怎麼怎樣不小心呢！」
哎！世事往往就是這樣。我們常常笑著說「再見」，卻總是後會無期……
（2018年6月17日父親節記於益陽爭鳴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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