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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產階級買家構成的新市場出現後,英國風景畫才真正興起

現代人一邊遊玩一邊拍照的習慣,其實早在相機發明之前就有了端倪。18世紀後期,貴族出門旅行,總愛帶著一面「克勞德鏡」。這種塗上了顏色的凸面鏡,能夠將景物構成、形狀和色彩收攏得更緊。遊客坐在馬車裡就能調節影像的明暗和形狀。這就像是現代人拍完照,還要精心PS一樣。在英國藝術史家馬爾科姆?安德魯斯(Malcolm Andrews)看來,正是從克勞德鏡開始,人們觀景的眼光被收束到取景框中,景色則被做成了人造物。

觀看者的取景框是由什麼決定的?不少歷史學家曾將風景與現代性進程、環境的變化、民族命運以及社會結構聯繫在一起。在《尋找如畫美:英國的風景美學與旅遊,1760-1800》一書中,安德魯斯則將人們的觀景趣味與哲學、文學、藝術相勾連,而把政治、社會結構等因素置於論述範圍之外。

安德魯斯在書中寫道:「比起沒有文化的觀景人,畫境游的遊客就有了更多的美學特權。」比如,一個了解古羅馬大詩人維吉爾的人,就比門外漢更能品鑒出田園風光的詩意。同樣,一處山谷如果與傳世名畫中的景象相似,也能特別引起觀看者的興奮。

哲學領域的新成果更為深刻地改變了人們對風景的審美。18世紀中期,休謨的《道德原理研究》與亞當?斯密的《道德情操論》出版之後,「感傷」與「敏感」成了一種審美風尚。於是,那些危險的、令人敬畏的荒野山景在文學家和畫家筆下散播開來,成了一種具有崇高之美的意象。到了18世紀末,英國的園林中又開始流行混亂與無序的景物。安德魯斯認為,正是這些頹廢、可怖、畸零的意象造就了一種獨特的美,即「宜人的恐怖」與「令人愉悅的憂鬱」。

但文藝作品,尤其是風景畫,也催生了一種「簽到式」的旅遊。遊客不遠千里要去尋找的,可能是他們早就看到過或想像過的風光。「遊客的體驗具有一種特殊的循環性。他對已在繪畫、明信片和廣告中得到美學驗證的景色進行鑒賞,用『如畫的』這類詞語來評價它,而後他又攝下這一景色來確證它的圖畫價值。此種方式鑒賞出來的景色就變成一種商品,對此,旅遊業相當清楚。」

不過,對這種觀賞方式,安德魯斯毫無反對之意。他也並不認為,有人能完全擺脫文藝作品的影響,純粹地欣賞自然。「我想我也很難讓自己完全沉浸在對自然的欣賞之中,這幾乎不可能。我能做的,只是在旅行中盡量少用照相機,不要拍照,留更多的時間用眼睛看。」

安德魯斯是個典型的英國紳士,精緻的金絲邊眼鏡架在高高的鼻樑上,說話語調舒緩,嘴角常帶微笑。因為上海博物館新近開幕的展覽「心靈的風景:泰特不列顛美術館珍藏展」,安德魯斯以英國肯特大學文學院榮休教授的身份,在上海為公眾作了4場講座,內容全部圍繞著人們對風景的觀看之道。在中國做講座期間,他常常被問到的一個問題就是:怎麼看中國山水畫與英國風景畫的異同?

安德魯斯說,他非常喜歡中國畫中的留白,也在19世紀初的英國風景畫家透納的作品中感受到了相似的畫意。他同樣陶醉於中國古代文人「臥遊」的傳統,以欣賞山水畫,代替親身遊歷。他說自己對中國畫沒有專門研究,但看上去非常熟悉中國的生活。在上海一家知名的本幫菜館吃飯時,他筷子用得很溜,對各種菜肴也都頗為滿意,唯一一次遲疑,是當他夾起一大顆青菜時,花了點時間考慮應該從何下口。

安德魯斯很關心《風景與西方藝術》以及《尋找如畫美》中文版的翻譯質量。與記者交談時,他特地問起了讀者對文字的感受。聽說這兩本書的豆瓣評分分別達到8.6與7.9時,他微笑表示滿意。

作為著名的狄更斯研究專家,安德魯斯的學術書寫,也是文筆雅緻。他在《尋找如畫美》中描繪的18世紀貴族們的壯遊傳統,讓人想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的小說《長日將盡》中的一句話:「這片土地似乎了解自身的美麗所在,亦知道自身的宏大,它才感到無需招搖。」小說寫到這句話時,主人公斯蒂芬斯正獨自駕車駛過沃野,田園風光撲面而來,他的背後,是剛剛結束二戰的日不落帝國的衰頹,以及人們對往昔榮耀的懷戀。巧的是,安德魯斯恰好採訪過石黑一雄。

在他看來,雖然石黑一雄在《長日將盡》中刻畫的英國管家受到不少批評,如說他「並不完全懂得英國管家」,但有一句話,石黑一雄是說對了,「英國人對自己國家的風光,的確是非常自豪」。

對話安德魯斯:

英國風景畫真正興起,是在出現了一個由中產階級買家構成的新市場之後

從「如畫美」開始,人們逐漸將風景理想化了

第一財經:你是否了解中國山水畫?

安德魯斯:沒有專門的研究,但我很喜歡山水畫,尤其是「留白」這個技法。這與西方的繪畫傳統差異很大。西方的畫家幾乎會填滿畫布,直到18世紀末,透納那一批畫家出現,這種情況才有所改變。所以,當看到中國山水時,我會對「留白」很著迷,會試圖去理解其中的含義,雖然我還沒有習慣這種美。

我突然想到了一個中國的表達,叫「臥遊」,指的是由某個意象所激發的精神上的漫遊,也就是在想像中遊山玩水。我覺得它是對風景效果和自然世界的一種內化,一種沉思方式。而在西方傳統中,人們更像真正的遊客,他們想實地參觀,想要拍照,想到處親自走走看看。我覺得「臥遊」這種理念是非常有益的,可以為西方傳統所採納。

第一財經:中國文人畫家總說「搜盡奇峰打草稿」,以寫意的方式作畫,而西方畫家更注重實地寫生。對這兩種不同的創作方式,你有什麼看法?

安德魯斯:在精神上,英國人有經驗主義和實用主義的傾向。很少有人會去把風景理想化、理念化,更多的人希望親身感受和記錄一個地方,用自己雙眼所見作為風景畫的構圖基礎。

從這一點上說,「如畫美」就顯現出它的意義了。這是一種理想化的美學和地理意義上的美景的混合,從「如畫美」開始,人們逐漸將風景理想化了。

第一財經:你書里提到了「崇高」和「優美」,分別代表著兩種美學趣味。在你研究側重的18世紀後半期,哪一種趣味在當時的藝術界居於主流?

安德魯斯:我覺得18世紀末激發人們熱情的,是「崇高」的理念和經驗。當然,這兩個美學範疇,都參與構成了這些旅行背後的思維、期待和意圖。只是,兩者中更流行、對後世影響更大的,是「崇高」這種風格。這得益於埃德蒙?柏克,一位活躍於18世紀中期的哲學家。柏克有篇探討「崇高」的文章,影響非常深遠;許多旅行者也都知道他這篇文章,並且從中學到「崇高」這個詞。柏克可以說是把「崇高」和「優美」放在對立的位置,所以人們也沒法說某物是「崇高的優美」,或是「優美的崇高」;所以顯而易見,這種做法讓人們的審美經驗出現了分裂。

「崇高」意味著「可怖」,它所形容的都是些巨大的事物,如高山、風暴、雪崩等,總之就是比你強大得多的事物。這種事物會給你一種危險的恐怖感,但實際上它又並不會對你構成任何威脅。另一方面,「優美」則被用來形容那些能夠為你所掌控的事物,比如那種充滿生活氣息的風景,這種風景吸引著你走進去,整個畫面光線柔和,沒有什麼扭曲不整的景物,非常美麗動人。旅行者們的熱情會被「崇高」和「優美」之間的對比激發起來。不過我認為,在當時的旅行者中更為流行的,是對「崇高」的體驗。

第一財經:對「崇高」的追求,讓人聯想到中國北宋的繪畫,那時的山水畫也是高山堂堂,給人一種因山峰險峻巍峨而帶來的壓迫感。藝術史家們認為,這種繪畫風格與北宋畫院制度有關。畫家們通過群山圍繞一座主峰的構圖,來表現社會秩序,主峰代表強有力的王權。在你看來,英國18世紀晚期的風景畫,是否也包含著對社會秩序的折射?

安德魯斯:不,畫家們並沒有這樣的動機。在「如畫美」興起那個時期,贊助人制度(patronage,指宮廷、教會等對繪畫的壟斷)已經衰落了,之前那種直接讓畫家按自己喜好作畫的個體贊助人,已經寥寥。並且,事實上,英國風景畫真正興起,恰恰是在「贊助人」制度消亡以後。此時,出現了一個由中產階級買家構成的新市場。這些中產階級並不會去干涉畫作的內容,他們不會點明自己需要怎樣的風景,也不會期待這些畫去展現政治力量。不過你說的這種現象,在18世紀的園林中倒是有所體現。這些園子擁有神殿、雕塑,還有一些象徵性的建築,用來展現它們的政治力量。這個時期的許多園林,其設計背後都有政治性的考量。

在此之前,風景畫家常受雇去畫一些富豪的莊園。畫家們會採用想像性的高空俯視視角,來展現這些莊園的宏偉,以及莊園修建的四通八達的道路系統。這些道路一直延伸進鄉村地區,展現了莊園主人在當地擁有的權力。但到18世紀晚期,「如畫美」興起的時候,這種僱傭方式已經很少了。18世紀90年代的英國風景畫家,比如透納、康斯太布爾等,已經不用再替贊助人傳達觀點,或是顯擺實力了。

人對山的感覺,從恐懼變成了推崇

第一財經:透納畫過一幅很有名的畫《風雪暴:漢尼拔與他的軍隊過阿爾卑斯山》(Snow Storm:Hannibal and his Army Crossing the Alps),描繪的是一個極其危險和壯觀的場面。諸如阿爾卑斯山這樣壯觀的自然景象,是什麼時候成為一種「風景」進入繪畫的?

安德魯斯:就畫家來說,我覺得應該是從18世紀90年代開始,這種趨勢被「崇高」的趣味所推動。事實上,在此之前,英國存在一種對於山的偏見。山被認為是地球上醜陋而扭曲的事物,它們嚇人、陰暗、形狀扭曲,無法開展農耕,無法修築房屋,對人類也極不友好。總之,當時的人們對山的偏見非常強烈。

還有許多人相信,山是上帝對人類的憤怒的產物,我們在看到它們時,應該心懷恐懼和悔恨。

第一財經:如你剛才所說,通過透納這批畫家,山逐漸從「不入畫的」轉變為「如畫的」。這種變化背後,有什麼政治原因?是否與英國殖民地的開拓有關?

安德魯斯:我覺得這兩者之間沒有關聯。這是發生在文化內部的變化。當時,的確有越來越多的人熟知並適應了這種風景,但我並不認為他們改變了自己對於山的基本態度,或者已經認為它們美麗迷人。人們所抱持的,更多的是一種混合的感受,一方面是不斷擴張的城市化和工業化的壓力,另一方面則是對於荒野自然、對於人跡未至之地的著迷。這些荒郊野地之所以越來越充滿吸引力,是因為它們未被人類開發,不受人類控制;不過同時,這也是受到了讓-雅克?盧梭這樣的作家的強烈影響,這種巨大影響是在17世紀後期傳到英國的。這次上博的展出中有一幅畫,畫的是一個叫布魯克?布斯比爵士(Sir Brooke Boothby)的人,畫中的他衣著整齊得體,側身躺在一座森林裡,手邊就是一本盧梭的著作。繼承盧梭思想的,還有那些浪漫主義詩人,比如華茲華斯、拜倫、雪萊,以及透納等畫家;這些人開始探討山的浪漫,也是在那時開始了對山的歌頌。這是一種有些極端的轉變,人們對山的情感,從恐懼變成了推崇。

使用取景框,就很難體會寬廣的世界了

第一財經:你在《尋找如畫美》的前言里提到,那個時候的觀光客,也有一種類似「簽到」的旅遊方式。他們在繪畫中看到一些景象,然後再去實地求證,而不是自由地觀看。那你旅遊的時候是怎麼看風景的?

安德魯斯:這個問題我比較難回答。也許最好的建議就是:把相機留在家裡。在這方面,我倒是有過一次感受很深的經歷。當時我正坐船遊覽威尼斯,我鄰座的一個傢伙,就拿著相機拍個不停,給我的感覺,那是相機在欣賞這些宮殿建築,而不是他本人在欣賞。

但這又是符合「如畫美」的。既然風景如畫,人們就會「把它當成一幅畫帶走」,也就是把它拍成相片。從那次起,旅行的時候,我就基本不帶相機了。要擺脫這種「將自然世界圖畫化」的習慣,我覺得還是非常困難的;因為在一開始,它就是通過電視、圖畫等途徑為你所知的,它那時就被裝進了某種「畫框」,而人們又很難打破這種框架,去感知眼前風景,去認識這些「圖畫」背後還有個更寬廣的世界。不過我會努力去這麼做。當然,這確實很難,因為我們是帶著這種「取景成畫」的習慣長大的,總是忍不住要給眼前的畫面加上一副「框」。

第一財經:你剛才提到,自己很難擺脫「加框」的習慣。我從你的書中讀到,其實早在18世紀,人們已經開始用「克勞德鏡」來為風景「加框」了。如今,媒介發展和攝影器材的普及無疑強化了這種習慣。人們已經不只是把景觀放到取景框之中,而是把幾乎整個生活都搬到取景框里了。

安德魯斯:對於這種「高效地將風景捕獲進畫框」的模式而言,我覺得「克勞德鏡」算是一個源頭吧,人們通過這類設備,可以非常迅速地將自然世界轉變為人造產品。「克勞德鏡」其實就像一個「景觀搜尋器」(view finder),使用它的時候,你先是找准自己喜歡的景觀,然後你取出它,轉身背對著風景,去觀看鏡中的景象,最後根據這種「鏡中景」作畫。也許你會偶爾轉身看看真實的風景,以便對照著進行一些畫面調整,但這片風景已經成為人造的鏡中圖像了。因為「克勞德鏡」是凸透鏡,可以將所有的景物都壓縮進去,這對風景繪製來說算是非常理想的裝備。但是也因為這樣,你的確離開了真正的風景,你所描繪的已經是某種人造景色了。人們會調整「克勞德鏡」的角度,以取得最好的效果,這與現今人們使用相機時的做法如出一轍。

第一財經:你是否認為,我們面前的自然風景,其實在那個時候就已經被打碎了?

安德魯斯:對,我認為是這樣的。也就是說,他們開始將風景做成圖畫了。

(採訪翻譯 熊鈺)

馬爾科姆?安德魯斯著作中譯本

《風景與西方藝術》

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紀文景

2014年1月版

《尋找如畫美:英國的風景美學與旅遊,1760-1800》

譯林出版社2014年11月版

責編:李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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