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新作丨西渡:照夜白(組詩)
「
西渡,1967年生於浙江省浦江縣。1985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並開始寫詩。1996年以後兼事詩歌批評。著有詩集《雪景中的柏拉圖》《草之家》《連心鎖》《鳥語林》,詩論集《守望與傾聽》《靈魂的未來》,詩歌批評專著《壯烈風景》。部分作品譯成法文,結集為《風和蘆葦之歌》(法國éditions Fédérop,2008)。其他編著作品有《北大詩選》(與臧棣合編)《戈麥詩全編》《先鋒詩歌檔案》《訪問中國詩歌》《經典閱讀書系·名家課堂》《駱一禾的詩》《戈麥的詩》等。
」
照夜白
關鍵是要夠快
快得讓黑夜
感覺到自己的慢
快得讓曠野
感覺自己的逼仄
關鍵是要夠白
否則,黑夜就不會
發現一顆愛白的心
做夢的樹林就不會
知道,除了綠色的夢
它還有白色的夢
照夜白,這是一匹馬
馱過不世出的天子
這是一匹馬,賓士
朝向文明的盛夏。這是另一匹
讓畫家們全都得了失心瘋
而盛唐的詩人們騎著它
馳出了虛無
2017/8/10
祠 堂
八百年前,他們的始祖移居此地
買下這些本屬於其他姓氏的山巒
他的子孫繁衍,他們的子孫
零落,村莊剎那改換門庭
他曾經遊宦,艱辛備嘗,晚年
意興闌珊,退隱林下,挑中
這世外山水,紫荊岩、八角尖
拱衛,清溪環繞,松風日作江聲
但他們漸漸守不住這數里桃源
老人們退化成動物、植物、石頭
年輕人星散,奔赴遙遠的他鄉
博他們的命,也無非以血換食
傾圮的石牆,苔蘚日深,相對空房
鄉思沒有用,相對荒蕪的田園,豐收
沒有用。回到故鄉的人一日一醉
站在高高的山崗,慟哭沒有用
2017/2/11
房 屋
曾經蔽護我們的,不再能
蔽護它自己,星光和雨水
從瓦片的縫中漏下,鬆動的
牙齒,咀嚼九百年間的往事
一隻貓從灶膛突然竄出
其實它只是它自己的幽靈
它的瞳孔放大,一整個
家族從那裡面走出,消散
酒從杯子的裂縫走出,火
從灶台走出,不再有孩子
誕生的哭聲,不再有燈
不再有牲口粗魯的呼吸
他的膝蓋疼痛,想要跪下去
而滿地的瓦礫讓他畏怖
面對山樑上祖先的墳地,他讀到
彼此間越來越難掩飾的相似性
2017/2/11
再駁弗羅斯特
汽車行駛在鋪了瀝青的
鄉間公路上,串起一些熟悉
而又陌生的村莊。另一邊
齊腰的枯草遮沒一條土路
緊挨著日漸枯涸的溪澗。
這樣的兩條路讓中年的還鄉者
稍感暈眩。三十年前,你用
穿解放鞋的雙腳一步步
丈量過的那條路,通向了
今天的這條路嗎?你認出
橋邊的香樟樹,捧著同樣的
鳥巢,彷彿裸露的時間的
巨大心臟,而圍繞著鳥巢飛翔的
早不是同一窩嘰喳的喜鵲。
兩條路近於平行:在離得
最近的地方,彼此似乎
觸手可及,卻始終保持
有分寸的距離,彷彿它們
從來沒有共同的出發地;
它們之間年齡的落差形成
危險的懸崖,暴露出各自
一心抹殺對方的陰鬱企圖。
它們都傾向於相信自己才是
唯一的出路,事實也如此
假如卅年前的一切重來
你能夠選擇的道路也不會
多於這一條。這是群山對你的
教育。弗羅斯特擔心的
千差萬別從沒有發生;倒塌的
石牆下,穿過蛛網的風告誡
你,這就是所有道路的秘密
2017/2/18
俄耳甫斯
挖,在最深的夜裡挖
進入最深的地獄
在最黑的沙里挖
在最冷的火里挖
然後,與自己的靈魂
你,相遇。
跟隨我。從最深的記憶里
醒來,彷彿
從石頭中開出了花。
唯一的,永不重複的花。
靈魂的伴侶,莫回頭
回頭,就變回鹽的石柱。
2017/8/5
望 海
你一生的臉,朝向大海
大海的一生,朝向太陽
我朝向你,在光的弦上
在光的弦上,我呼喊
吐納海鷗;鹽的翅膀
抖動,細數海的血脈
2017/8/18
白 狐
自從,化生於月光
就一直被追逐,被尾隨
你的心是惶恐的
你的腳步是輕悄的
白髮三千,難掩清輝
來,趁此暮雪天氣
飲下這盟誓之杯
和你一樣
我也是人中的異類
從此天涯
不再孤旅
2017/8/18
動物園裡抽雪茄煙的老虎
春天裡一隻老虎的心
抽著遠方的雪茄的煙
夢裡斑斕的田野,屬於
家鄉的,遠方的山林
屬於天上的,就飛到天上去吧
屬於大地的,就從泥土中醒來
屬於河流的,就順水而下或逆流而上
屬於人間的,請謹慎選擇居住的地方
抽完這一棵雪茄
老虎就要回到山林中去了
騎著地平線上不斷湧來的雲朵
回到遠方的山林中去了
春天的雪茄的煙
吐著遠方的翅膀的形狀
老虎就要飛走了
騎著黃昏的雲的翅膀
2017/3/26
詩人在春天逝去
——紀念黑光
能夠說出的話,不多
能夠被記住的話,更少
現在,你住進了那很少的幾句話
有人叫它們人性之蜜
我更願稱它們為語言的閃電
作為閃電——
它們劈開過病痛
讓我們看見裡面的黑
它們劈開過無邊的黑
讓我們看見裡面的光
它們劈開過骨頭
讓我們看見裡面的白
一個詩人生命里徹底的白
現在你作為閃電
騎上閃電
追上閃電
快過閃電
2017/3/11
註:詩人黑光上午離世。
雨
他在屋檐上站了一生
消防隊和救護車
正在趕來
一篇演講,打了
一輩子的腹稿
卻無法開口
「親愛的,再見」
他躍下,閃爍
星辰藍色的光芒
在地下,激起一圈
不大的白色浪紋
即歸平靜
2017/8/28
藜
一生的努力是要長成
一棵樹,在茴香的腋窩
藏起太陽、鴿子和月亮
風,反覆拉鋸的閃電
在秋天,收割了多少
植物、高貴的頭顱
追隨天空舞蹈的勁草
你在夢中送給我
一顆出膛的子彈
2017/09/05
美惠三女神
阿格萊婭,阿芙拉,塔麗婭
請到我的竹林里來
請和著我的琴音和簫聲
跳一支東方的舞蹈
阿芙拉,你高挑的身材
配得上竹林的清姿
塔麗婭,你善睞的明眸
輝映碧澄的澗水
維納斯,請還她們自由
墨丘利,請遠離她們
阿格萊亞也是東方的女神
將得到一個山林的姿態
2017/9/7
颱風過境
颱風吹倒了台柱子,彷彿
公牛闖進瓷器店,這南方
知識分子的小社會一片混亂
確證了學術和頭腦皆不可靠:
老教授的哮喘病犯了,他的
語言學遇到氣候學的瓶頸
一身短打的年輕講師,臉色
蒼白,他的邏輯學不停張望
窗外陰鬱的天空,而中年的
文學時鐘在宋詞里停擺
只有北方來的新生,在課堂上
冥想,哪裡弄得到哪吒的
縛妖索,捆住這海上的老妖
送進老君的煉丹爐煉丹丸
興許可以治療大地的霧霾症?
2017/9/12
樹 木
樹木的存在並不透明,因此
王陽明陷入昏迷,而釋迦
由此頓悟。這足以證明
格物和打坐的方法迥異
有人用斧子和樹木對話
樹木不喊疼,也不抒情
伐木的人早已不在,而樹木
依然呼吸太陽,吐納光明
樹木的年輪里有血,奇異如
生命本身,和祭台上的蠟淚
一起滴下,和青煙一起消散
和青草的呼吸一起瀰漫田野
販賣樹木的人是有罪的
鍊石之後,多少樹木死去
傾圮的宗祠再無支撐的
梁、柱;憤怒的族長懸樑
沉默的子孫繼承了那繩子
2017/2/9
魯班術
樹枝折斷,柿子灑落一地
我笨拙地模仿它們在山坡上連續打滾
停下的時候,我還能看見
刺眼的光線,另一個巨大的柿子
在這溝沿上,我躺了一天一夜
尖銳的石子硌得我肩胛骨生疼
蜜蜂放棄我,螞蟻和蒼蠅密集訪問
更多的還在急急忙忙趕來的路上
我的被詛咒的技藝背叛我。當跛腳
的師傅要我大聲說出「無前無後」
我是否想過今天的後果?也許
這樣的結局仍強於命定的鰥寡孤獨
藝多不壓身。我的技藝卻格外沉重
人間需要安慰:我豎起房梁,壘砌
灶台,把天上的火降為人間
的火,仙露化為人間的佳釀
我不曾拒絕人們的哀懇,縱使
他們一再貶低我的技藝,懷疑我的
用心。我容忍了猜忌,咒罵,背後的
指點。他們已經這樣做了幾千年
說到底,天使的憤怒只能報復我的肉身
此刻我的心安寧,淚婆娑,鷹隼
在我的眼內嘯聚,復活的太陽命令
這些大鳥,攜我如風,升入光耀的天空
也許你終將明白,這一切僅僅是開始
2017/2/8
鬼 屋
進入黑暗,門口赤身的骷髏
跟你握手,迎你進入一個
暫時的地獄,披黑氅的另一具
提燈在前面引路。燈暗下來
它也跟著消失,留你在一片
巨大的墳場。其實並沒有墳場
只是一些散亂的土堆,磷火是
電螢火蟲冒充的。曠野的幻象
隨即退場。門框上的女鬼拉出
長的舌頭,滴下冷的血,她的呼吸
也冰冷。樑上的弔死鬼糾纏台下的
替死鬼,你心裡的小鬼一陣慌亂
停屍房裡並沒有屍體,卻有一隻
不失時機拽住你褲腿的骷髏手
另一隻搭上你中年的肥腰。嚇壞的孩子
叫喊聲壓過了溺死鬼小聲的啜泣
你在這裡感覺到真實,凌厲的
動作,帶著森然的氣質
不同於外面的燠熱,遲遲不肯
離去的霧霾,跟風耍賴皮
你經過的窄道彷彿曾經的產道
判官的硃筆將要清算你的一生
他向你索要的是你辛苦贏得的
你放下,他就讓你安然通過
所有的人都妨礙你。而回頭路
是沒有的。只有不斷加緊腳步
逃出去,就意味著交出你自己
進入陽光,眾鬼臉瞪著眾人臉
2017/2/7
9月23日,南京
清晨醒來,窗帘拉開灰濛濛的南京;
遠處青山像逝者一樣沉默。
細雨中,一隻白鷺掙脫記憶
從對岸起飛,盤旋,努力往高處上升
但仍低於我的窗口。
一會兒,又像秋風翻弄的落葉
飄墜向微涼的湖面。
我想起,昨兒傍晚剛剛離開高鐵站時
高速公路上,看到的
一則廣告,「來江寧織造幸福」。
白衣的天使啊,你雨中的飛翔
像一枚閃亮的銀針
扎入舊世界遲鈍的神經;
讓過去的事物一點點醒來。
而我決定拉上窗帘,
到未完的睡眠中追尋
那些在針刺下,仍拒絕醒來的事物。
2017/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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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難題「如果我和你媽同時掉水裡,你先救誰」最早竟出自曹禺!
※300元稿酬丨「每日好詩」徵集評論:《水車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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