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就得有脾氣：從曾國荃的牢騷說起
端午節在家看《曾國荃全集》，讀到他的一首七律，很對本人的脾胃。寫詩就應該這樣，該發牢騷就發牢騷，該說離愁別緒就說離愁別緒，不必管那些溫文敦厚的詩教。
這首詩題曰《自鄂還湘次韻答申夫方伯》：
未步金鑾上諫坡，曾看吳楚起沉痾。
言歸此日江之永，但願來年海不波。
魚美武昌春意薄，雁回衡岳別情多。
棗梨姜芥誰相贈，且向漣溪問釣蓑。
詩應該寫於同治七年（1968）春天，他在長沙步原韻答謝湖南布政使李榕，詩中流露出對清廷卸磨殺驢、鳥盡弓藏的不平，憤懣、牢騷之情躍然紙上。
先說說曾國荃寫這首詩的背景。
同治三年六月，被稱為九帥的曾國荃帶兵攻陷了圍困數載的天京城，此舉標誌著太平天國覆滅，此後東南底定，眼看著就要完蛋的清帝國又苟延殘喘了半個世紀。是為「同治中興」，他和他大哥曾國藩為此立了首功。曾國藩被封一等毅勇侯，曾國荃被封一等威毅伯。但熟諳清廷政治規則的曾國藩，知道慈禧太后對兄弟手握重兵放心不下，主動裁掉湘軍（主要是曾國荃的吉字營），曾國荃以生病需要調養為由開缺回家。
同治五年，捻軍進擊湖北樊城，攻克了黃陂，直接威脅武漢三鎮。清廷重新起用了悍將曾國荃，任命其為湖北巡撫，帶兵阻擊捻軍。
當時的湖廣總督是掌握兩湖軍政多年的官場老油子官文，此公是旗人，沒什麼打仗、治民的本事，但玩官場政治卻是一流高手。本來督撫同城就不好處，多有齟齬。當年胡林翼做湖北巡撫時，為了不讓官文節外生枝，幾乎是以「妾婦之道」對待他，用一切的手段巴結他，使官文不搗蛋，從而能儘力支援湘軍。
可曾九帥不是翰林出身的胡林翼，也沒有他哥那樣的涵養。朱孔彰《中興將帥別傳》說曾國荃：
公性豪邁，不屑屑於小節。輕財好義，為人謀衣食常恐不周。推心置腹，任人不疑，故豪傑樂為之用。
這樣一位百戰餘生、心高氣傲的大將，瞧不起官文的油滑與顢頇，兩人矛盾加深，官文處處和他作對。清代的巡撫雖然比總督級別低，但彼此並不統轄，都是向朝廷負責的封疆大吏。於是，曾國荃不和大哥商量，意氣用事，於同治五年八月上疏，彈劾湖廣總督官文「貪庸驕蹇、欺罔徇私、寵任家丁、貽誤軍政並開列濫支軍餉、冒保私人」等七款罪過。同在武昌城的湖北巡撫如此公然與湖廣總督開撕，這當然是帝國政治一件大事。
清廷袒護旗人高官，先將官文撤任，「聽候查辦」，但實際上只是把他調到北京，不久改為罰俸十年，簡任直隸總督——這可是疆臣之首。清代一品官員一年俸祿不過二百一十五兩，罰十年也僅區區兩千餘兩，只相當於一個總督養廉銀的十分之一。而破壞了官場潛規則的曾國荃也干不下去了，於同治五年底免官回湖南老家。
李榕字申夫，四川劍州人，是曾國藩的門生，入曾國藩幕多年。此時他是湖南的二把手布政使，當然要盡地主之誼，好好設宴招待九帥。對曾國荃來說，李申夫是自家人，有些話不必迴避。李申夫對曾國荃所受到朝廷的不公正對待，也免不了同情。
古代的士大夫之間的交際，是很雅的，宴會上酒酣後，主賓之間會有詩詞酬答。不像現在你回長沙，老朋友請你吃完晚飯，然後再去歌廳喝啤酒唱歌，或者去洗腳，早沒有昔日的風雅。
曾國荃在詩的首聯說，大功告成後，作為封疆大吏的他還來不及去北京金鑾殿面聖，就上了奏摺彈劾同僚，原因無非是曾親眼目睹了吳楚大地病得不輕，出於對國家對黎民的責任心罷了。頷聯說今天在浩蕩寬闊的長江邊說歸來吧，用的是《詩經 漢廣》的典，「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但願來年大海不再揚波，表面上是祈求從此天下太平，其實這是一句怨怒之語。意思是說仗打完了，巨寇剿滅了，我也歸田了，只希望以後不需要再要我來帶兵了。
頸聯則說，武昌魚雖然鮮美，但春意太薄我無法消受，此是指責朝廷的薄情，而雁歸衡岳的家鄉，別情殷殷呀。尾聯的「棗梨姜芥」用明朝寧王朱宸濠之典故。他決意在南昌起事，但擔心右副都御史巡撫江西的孫燧壞他的事，派人贈送孫燧棗梨姜芥，諧音乃「早離疆界」，讓他快點滾蛋離開江西。曾國荃在此反問，到底是誰要讓我離開湖北呢？最後他自我安慰，去他娘的我也不管這麼多了，回到漣水河畔做一個蓑笠釣翁罷了。漣水流經曾國荃的故鄉湘鄉縣，是湘鄉人的母親河。
曾國藩也愛作詩，但他經過多年的官場歷練，早就養成喜怒不形於色，怨恨不流於筆端的涵養，他走的是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路子，絕對不會像曾國荃這樣，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
我更喜歡曾國荃這樣的詩。作詩不是寫公文，如果還要掩飾自己的喜怒哀樂，那還有什麼意思呢？孔夫子說過：「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
曾九帥這首詩，分明有屈子《離騷》之旨趣，如「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朝吾將濟於白水兮，登閬風而紲馬」這樣的憂傷與嘆惋。
每個湘籍文人心中，都住著一個屈原，大概這位殺人盈城的曾九帥亦不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