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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氏家族為什麼會在漢武帝朝盛極而亡?

《史記·外戚世家》記載:

天下歌之曰:「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這也是漢武帝、衛子夫流傳千古的愛情故事的起源,一門五侯、貴震天下,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外戚世家》與《三王世家》一樣,遍布「褚先生曰」,也即褚少孫補缺,司馬遷的原文早已散失。

而這兩篇,恰恰與漢武帝晚年至昭帝、昌邑王、宣帝時代混亂不堪的帝位廢立直接相關,也就意味著,今天我們看到的記錄,或許只是曾經主導這一系列政治鬥爭的政治強人希望我們看到的,只是在《史記》的字縫中仍保留著諸多與這個「完美故事」並不一致的疑點。

讀《史記》、《漢書》的時候,經常有一些讓今人感到矛盾的記述里,藏著真相。

《史記·外戚世家》里有這麼一句話:

及李夫人卒,則有尹婕妤之屬,更有寵。

然皆以倡見,非王侯有土之士女,不可以配人主也。

其實李夫人也一樣:

孝武李夫人,本以倡進。

電視劇《大漢賢后衛子夫》中的李夫人

言下之意,都是不足以配人主的低賤身份,然而,我們再來看衛子夫這位著名的「歌女皇后」:

衛皇后字子夫,生微矣。蓋其家號曰衛氏,出平陽侯邑。子夫為平陽主謳者。武帝初即位,數歲無子。平陽主求諸良家子女十餘人,飾置家。武帝祓霸上還,因過平陽主。主見所侍美人。上弗說。既飲,謳者進,上望見,獨說衛子夫。是日,武帝起更衣,子夫侍尚衣軒中,得幸。

兩個詞:「生微矣」、「謳者」也就是歌女,這地位看起來並不高啊,為什麼她就能做皇后呢?

有些人說,這是因為她兄弟衛青厲害,給她撐腰了,也有人說,漢武帝雄才大略,哪會在乎這些繁文縟節?

其實,這都是倒果為因的不求甚解,根本不算回答問題。

事實上,衛子夫的出身和李夫人的出身以及生前、身後的境遇不單純是「男女感情」問題,更是涉及到西漢王朝帝王繼嗣的嚴肅政治問題。

《史記》記載僅及於漢武帝,這個問題尚不突出,《漢書》中就將李夫人的受寵拔高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漢書·外戚傳》記載:

及夫人卒,上以後禮葬焉。

及衛思後廢后四年,武帝崩,大將軍霍光緣上雅意,以李夫人配食,追上尊號曰孝武皇后。

要知道,李夫人去世時衛皇后仍在位,而漢武帝死後,漢昭帝親母鉤弋夫人沒能追尊,正牌皇后衛子夫也沒能追尊,反倒是以李夫人「配食」,簡直是莫名其妙。

更莫名其妙的是,現代的漢武帝茂陵考古發掘結果顯示,李夫人墓位於帝陵以西,並未處於西漢正常去世的皇后之陵——帝陵東側的方位;且李夫人墓僅有一條墓道,規格遠低於皇后墓的四條,甚至低於景帝妃子栗姬的兩條。

換句話說,李夫人在死去時,墓葬根本沒有享受「後禮」,而《漢書·外戚傳》另一處記載則是:

明日,帝崩。昭帝即位,追尊鉤弋婕妤為皇太后,發卒二萬人起雲陵,邑三千戶。

這又和「以李夫人配食」相矛盾,難道鉤弋夫人這個皇太后還得和李夫人搶座次不成?

電視劇《大漢情緣雲中歌》中的鉤弋夫人

那麼,我們不得不懷疑對於李夫人受到特別寵愛的說法,實際上是為了改立昌邑王劉賀而做的一系列政治輿論準備的一部分。

因為在漢昭帝這個漢武帝指定的繼承人死後,《漢書·霍光傳》寫得明明白白:

元平元年,昭帝崩,亡嗣。武帝六男獨有廣陵王胥在,群臣議所立,咸特廣陵王。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光內不自安。郎有上書言:「周太王廢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雖廢長立少可也。廣陵王不可以承宗廟。」言合光意。光以其書視丞相敞等,擢郎為九江太守,即日承皇太后詔,遣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宗正德、光祿大夫吉、中郎將利漢迎昌邑王賀。

昭帝的繼嗣問題,霍光等於是一人敵一國,在群臣都支持廣陵王劉胥的情況下,他把持朝廷讓皇太后,也就是他女兒下詔……可見當時的政治形勢之嚴峻。

由此可見,漢昭帝的合法性由漢武帝指定來保障,而昌邑王劉賀的合法性來源之一就是漢武帝對李夫人的寵愛,李夫人既然是「孝武皇后」,那麼,昌邑王劉賀就有著超乎漢武帝不立的親子廣陵王劉胥的特殊地位。

而正是由於霍光的權位,才保障了漢宣帝的繼位,也就意味著漢宣帝需要對霍光的一系列行為進行確認,而非推翻一切,上溯自己與祖父戾太子的血統關係,才能保障自身的合法性穩定,理由很簡單,戾太子因為謀反本就喪失了繼嗣的資格,其後人對皇位的繼承權本身就是存疑的。

總結一下,李夫人的「神話」,恰恰纔是霍光專權的故事樞紐,而非很多人以為的霍氏與衛氏的關係。

李夫人的故事,影響的是她的身後,衛子夫的故事,影響的卻是她的生前。

說回到「不足以配人主」的出身,如何「配人主」,還能霸天下,究竟是一個愛情故事,還是一個政治故事。

事實上,衛子夫的血統,遠比見諸《史記》、《漢書》的競爭者高貴,出身身份卻又非常之低。

以往,對於衛子夫的出身往往停留在隻言片語之中,卻沒有對幾個現實問題進行解釋:

1,衛子夫之母名衛媼,那麼衛子夫之父叫什麼?

2,衛子夫之母是奴婢,她子女是什麼身份,私生子衛青又是什麼身份?

先來回答第一個問題。

電視劇《大漢賢后衛子夫》中的衛青與衛子夫

《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中說道:

大將軍衛青者,平陽人也。其父鄭季,為吏,給事平陽侯家,與侯妾衛媼通,生青。

也就是說,衛青和衛子夫共同的母親衛媼是「侯妾」,《漢書·衛青霍去病傳》說法略有不同,稱衛媼為「主家僮」,前者是「妾」,後者是「僮」。

在秦朝,「奴婢」,也就是官私奴隸,多為罪人家屬被沒收入官府,喪失人身自由,男稱奴,女稱婢,在秦朝又被稱為人奴、人奴妾、人臣、人妾,在漢朝則被稱為僮、家人、蒼頭、臧獲等。

也就是說,衛媼的身份是女奴,而秦漢的奴婢其實也是可以有家庭的,那麼,衛媼的丈夫是誰?一個在子女顯貴之後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姓衛」的老奴隸?

其實,《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已經給了答案:

青同母兄衛長子,而姊衛子夫自平陽公主家得幸天子,故冒姓為衛氏。字仲卿。長子更字長君。長君母號為衛媼。媼長女衛孺,次女少兒,次女衛子夫。後子夫男弟步、廣,皆冒衛氏。

私生子衛青「冒姓」衛氏,是因為他生父姓鄭,這叫「冒姓」,問題是後面這一群兄弟姐妹「皆冒衛氏」,只能說明他們的親爹不姓衛,衛氏實際上是衛媼這個母親的姓氏;另外一個可能性就比較驚悚——世界上確實有「衛太公」這個人,而這一群兒女都不是他親生的……好吧,這隻能是一個玩笑。

如果世界上並不存在一個「衛太公」,那麼,衛媼這個多個子女的母親在當時的平陽侯府里,自然只剩下一個「合法配偶」,那就是平陽侯本人。

至於為什麼史書不點明記載這一點,想來和當時的法律環境有關,那就是「主婢奸」本身並不光彩。

《說文·女部》引漢律:

齊人予妻婢奸曰姘。

《淮南子》高誘(東漢人)注釋:

平等之民與妻婢私合,名之曰姘,有罰。

妻之婢女與本人的婢女竟然有不同,在今人看來怕也只能覺得毀三觀了,事實上,衛媼的「主家僮」身份,與「侯妾」,或許就在這個「姘」字上有所重合,前為「妻婢」,後為「侯妾」(也就是平陽公主這個正妻認可的可以發生性關係的女人)如果身份仍為奴婢,則稱「御婢」,在秦漢法律上,起碼在性權利上,如果主人家的男性子弟敢招惹她,就得有掉腦袋的覺悟。

也正因為衛氏兄弟姐妹的「婢生子」身份,司馬遷和班固也就不必指明他們的親生父親,在漢代人看來,他們寫得已經夠清楚了……

電視劇《大漢賢后衛子夫》中的衛青與平陽公主,想想這個年齡差,就很有創意

還有一條班固在《漢書》中寫明的,「主家僮」即公主的奴婢,也就是說,隨公主陪嫁平陽侯曹壽的奴婢(秦漢夫妻財產分別明晰,所以才有上面與妻婢「私合」的說法,不告而取是偷,不告而合,就成姘了)。

而上代平陽侯曹奇死於漢景帝前三年(公元前154年),即使是遺腹子,衛子夫的幼弟在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漢武帝「貴」衛氏時也已17歲,卻沒有他的冊封信息,之後也沒有了記載,自然不太可能,而且,姐弟間怎麼也得差1歲,也就意味著衛子夫入宮的時候已經18、19歲,在當時女子13歲的婚齡面前,實在是大了點。

當代平陽侯曹壽死於元光四年(公元前131年),此時,衛子夫已經進宮8年,並受封夫人。

也就是說,衛子夫只能是平陽侯曹壽的「女兒」,也就是漢朝開國功臣曹參的後人。

這裡畫一個重點,放下,我們再來說一說衛青。

第二個問題,衛青姐弟的身份。

今天的國人對於古代繼承權的理解,基本上脫胎於明清,《大清律例通考》卷八《戶律戶役·卑幼私擅用財》第一條例文規定:

嫡庶子男,除有官蔭襲,先盡嫡長子孫。其分析家財田產,不問妻妾婢生,止以子數均分,奸生之子,依子數量與半分,如別無子,立應繼之人為嗣,與奸生子均分,無應繼之人,方許承繼全分。

也就是說,在清代的財產繼承法律規定里,嫡子、妾生子、婢生子是按人數均分,奸生子也就是私生子減半,除了奸生子是有「歧視」減等的,其餘的諸子並不因母親身份而受打壓。

再往前推幾百年,元代法律《通制條格》卷四《戶令》「親屬分財」條引「舊例」里說:

諸應爭田產及財物者,妻之子各肆分,妾之子各參分,奸良人及幸婢子各壹分。

也就是說,嫡子優先,妾子次之,婢生子和姦生子待遇相同,最低。

這種變遷,已經可算是滄海桑田了吧?

秦漢法律更狠,漢代《二年律令》載:

主婢奸,若為它家奴妻有子,子畀婢主,皆為奴婢。

翻譯過來就是,主人與婢女通姦,如果婢女是旁人家男奴的妻子,所生的孩子歸婢女的主人,身份還是奴婢。

電視劇《大漢賢后衛子夫》中的衛青與平陽公主,倆人的婚姻最大的作用恐怕是解脫漢武帝本人的「倫理哏」

至於婢生子的繼承權就更是談不上的,秦漢的繼承權序列(戶主繼承,非爵位繼承)如下:

子男——父——母——寡(妻)——女——孫——耳孫(即遠孫,玄孫的曾孫,自自己向下八代)——大父(祖父)——大母(祖母)——同產子(兄弟之子,即侄子)

注意啊,這裡面的「子男」,可是不包括婢生子的,《三國志·公孫瓚傳》注引《典略》載公孫瓚表袁紹罪狀云:

春秋之義,子以母貴。紹母為婢使,紹實微賤,不可以為人後,以義不宜,乃據豐隆之重任,忝辱王爵,損辱袁宗。

這種政治檄文不能論是非,卻能看世情,將庶出的袁紹貶損為婢生子,明確指出「不可以為人後」,也就是不能擁有繼承權,以至於損辱袁氏宗族,明顯指出了婢生子在漢代是不具備繼承權的。

不過,漢律更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婢生子沒有繼承權,甚至生而為奴婢,但在特殊的情況下,奴婢卻可以擁有繼承權,那就是在主家「戶絕」的情況下,即上述的繼承權序列全部沒有的時候,《二年律令·置後律》規定:

死毋後而有奴婢者,免奴婢以為庶人,以□人律□之□主田宅及余財。奴婢多,代戶者毋過一人,先用勞久、有□子若主所言吏者。

□為原簡牘缺字,整體的意思卻是清楚的,就是在主家「死毋後」的情況下,可以免奴婢為庶人,然後繼承主家的財產,繼承的標準是選定一個,服務年限長者或曾經由主家申報官府承認的婢生子的婢女母親。

可見,此時的婢生子還是奴婢……

電視劇《漢武大帝》中的霍去病

對此,《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里就有一段記載:

青為侯家人,少時歸其父,其父使牧羊。先母之子皆奴畜之,不以為兄弟數。青嘗從入至甘泉居室,有一鉗徒相青曰:「貴人也,官至封侯。」青笑曰:「人奴之生,得毋笞罵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

這一段《漢書·衛青霍去病傳》的記載只差一個字:

母之子皆奴畜之,不以為兄弟數。

就是「民」字,也就是說,衛青的同產兄弟把他視為「奴」,恰恰因為「婢生子」的身份,而不是因為他是「私生子」,他自己也說自己是「人奴之生」,也就是認了這個命了。

在西漢的法律體系中,不論奴婢還是平民,婚生子女的法律地位由其父親決定,非婚生子女的法律地位由其母親決定。(見曾加《二年律令——有關奴婢法律思想初探》,《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1月刊)

這也就意味著衛青和衛子夫雖然一個是「庶人與婢奸」生子,一個是「主婢奸」生子,身份都由母親決定,即奴婢,不可謂不低。

寫到這裡,三解必須指出的是,在秦漢主流社會中,儘管奴婢的地位低下,與牲畜、財產同列,但無論是「庶人與婢奸」還是「主婢奸」,都不是光彩的事,婢女也非隨便淫辱的對象。

《漢書·張安世傳》記載了這樣一個案例:

郎淫官婢,婢兄自言,安世曰:「奴以恚怒,誣污衣冠。」告署適奴。

翻譯過來就是,有郎官淫辱官婢女,受害者的哥哥去告狀,張安世時任光祿勛,統領郎官,竟然反說對方誣告。事件結果看似以勢壓人,換個角度考慮,以奴婢兄妹可以將案件砸到光祿勛這樣的九卿高官面前,可見當時還是有一定的保護。

另一個類似的故事見《太平御覽》卷438:

謝承後漢書曰:濟陰戎良,字子恭,年十八為郡門下吏,良儀容偉麗,太守諸葛豐使閣里寫書,從者誣良與婢通,刳腹,引出腸肝示豐。

這個就有點血肉模糊了,有人污衊戎良與郡府的婢女通姦,戎良為示清白,剖腹取出腸子給太守諸葛豐看,這也就意味著此事如果坐實,對於戎良將是勝過失去生命的侮辱。

那麼問題來了,一家奴婢的衛氏,到底是「貴」是「賤」?

電視劇《大漢賢后衛子夫》中的漢武帝與衛子夫

就身份而言,按照《二年律令·置後律》:

婢御其主而有子,主死,免其婢為庶人。

也就是說,直到元光四年(公元前131年),平陽侯曹壽死,衛媼才能免為庶人,而其子女仍舊是奴婢的身份。

然而,事實上,此時的衛氏家族早已脫離了這個「坑」。

《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中記載:

上聞,乃召青為建章監,侍中,及同母昆弟貴,賞賜數日間累千金。孺為太僕公孫賀妻。少兒故與陳掌通,上召貴掌。公孫敖由此益貴。子夫為夫人。青為大中大夫。

再看《漢書·公孫賀傳》:

自武帝為太子時,賀為舍人,及武帝即位,遷至太僕。賀夫人君孺,衛皇后姊也,賀由是有寵。

兩相結合可見,公孫賀是娶了衛子夫之姐,「由是」有寵,而非反過來,結合「少兒故與陳掌通,上召貴掌」這種找後賬的榮寵,也就說明,在衛子夫懷孕帶來一門顯貴之前,她的姐姐衛君孺已經嫁給了太僕公孫賀,還是正妻,不是妾或是小妻,而太僕本就是九卿之一的高官,相當於今天的正部級了。

試想,衛君孺長於衛青、衛少兒、衛子夫,之前並無婚姻?反而乾等著妹妹顯貴之後賜婚?如果有,前夫不必提及?《史記》、《漢書》連王太后的私生女都扒出來了,衛少兒與陳掌私通也寫出來了,總不至於在此諱言。

看看比她小的衛少兒,生活經歷已經無比豐富:

電視劇《大漢賢后衛子夫》中的衛少兒

(霍光)父中孺,河東平陽人也,以縣吏給事平陽侯家,與侍者衛少兒私通而生去病。中孺吏畢歸家,娶婦生光,因絕不相聞。(《漢書·霍光傳》)

霍去病,大將軍青姊少兒子也。其父霍仲孺先與少兒通,生去病。及衛皇后尊,少兒更為詹事陳掌妻。(《漢書·衛青霍去病傳》)

這位漢武帝的「連襟」陳掌也不是一般人,是漢朝開國功臣陳平的曾孫。

由此可見,衛氏姐妹的社交級別真是不低,而在她們微賤的出身基礎上,能夠給她們帶來這個「圈子」的唯二理由,除了美貌,也就只有血統了。

衛氏家族的崛起,很有幾分「天眷」的意味。

《史記·外戚世家》里寫道:

初,上為太子時,娶長公主女為妃。立為帝,妃立為皇后,姓陳氏,無子。上之得為嗣,大長公主有力焉,以故陳皇后驕貴。

這位陳皇后就是「金屋藏嬌」的主角,大長公主也就是竇太后的掌上明珠、漢景帝的姐姐劉嫖。

「上之得為嗣,大長公主有力焉」可以說是這一場婚姻的緣起,從公元前141年到公元前130年,「金屋藏嬌」的故事維持了11年。

電視劇《大漢賢后衛子夫》中的陳皇后

在這之前的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籠罩在漢武帝頭頂上的烏雲,竇太后死去了。

可以說,如果漢武帝絕情廢后,自此時起已經不會有任何實質性的阻礙,但是他又忍了5年,而且是在皇后「無子」的情況下。

少年天子的長期無子,已經不是夫妻感情問題,而是嚴重的政治問題,漢武帝的親舅舅武安侯田蚡也有異動,在《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中寫道:

王前朝,武安侯為太尉,時迎王至霸上,謂王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賢,高祖孫,即宮車晏駕,非大王立當誰哉!」淮南王大喜,厚遺金財物。

這個時間是建元二年,也就是公元前139年,漢武帝剛剛登基不久,才18歲,可在外人看來,他7歲立太子,陳氏就是她的太子妃,按照漢代普遍的生育年齡,也已經有4、5年完全不孕不育了。

《史記·外戚世家》里也寫道:

武帝初即位,數歲無子。平陽主求諸良家子女十餘人,飾置家。

少年天子沒孩子,已經成了全家的心病,肯定也是他本人的心病,不過想想他這個時候還與男寵韓嫣「同卧起」……無子倒也沒啥奇怪的,不過,真正的轉機出現在衛子夫身上。

《史記·外戚世家》記載:

主因奏子夫奉送入宮。子夫上車,平陽主拊其背曰:「行矣,彊飯,勉之!即貴,無相忘。」入宮歲餘,竟不復幸。武帝擇宮人不中用者,斥出歸之。衛子夫得見,涕泣請出。上憐之,復幸,遂有身,尊寵日隆。

可見,漢武帝對於美女的興趣也是一陣一陣的,進宮一年多都沒理睬衛子夫,反倒是之後,「上憐之,復幸」,很精彩,漢武帝竟然中了一個小女孩以退為進的套路,還就懷孕了,不過這個套路故事並沒有完結。

根據《史記·衛將軍霍驃騎列傳》:

青壯,為侯家騎,從平陽主。建元二年春,青姊子夫得入宮幸上。皇后,堂邑大長公主女也,無子,妒。大長公主聞衛子夫幸,有身,妒之,乃使人捕青。青時給事建章,未知名。大長公主執囚青,欲殺之。其友騎郎公孫敖與壯士往篡取之,以故得不死。上聞,乃召青為建章監,侍中,及同母昆弟貴,賞賜數日間累千金。

這個綁架案的重點是什麼?是兩個字——「上聞」。

電視劇《大漢賢后衛子夫》中的衛青與衛子夫

換言之,漢武帝還不知道衛子夫懷孕的情況下,大長公主知道了,沒按照宮斗劇的戲碼去毒死衛子夫或者給她打胎,反倒派人去捕殺衛青,這番神操作的目的是什麼呢?完全是個謎。

細想想,恐怕這才是真正的「局」所在,因為大漢朝的後宮裡完全可能悄無聲息死掉一個宮女(衛子夫並沒有封號),卻不可能放任郎官和大長公主的隨從鬥毆殺人。

說得直白點,這是「未知名」的衛子夫、衛青姐弟合作的一步「險棋」,目的就是讓衛子夫懷孕的消息穿透層層宮禁,直達漢武帝的案頭。

衛子夫一年多的時間,就見漢武帝兩次,就懷上了孩子,最重要的是,她用事實證明了,年輕的大漢天子是有生育能力的,這個事實,本就是「天眷」。

至於衛青的「綁架案」,復盤一下,則只能是「人謀」。

漢代三宮之一的建章宮建於衛青去世後,此時的「建章」應該只是上林苑中的一處行宮,衛青的「給事建章」,本就不是什麼正經職位,只能是打雜的角色,考慮到此時衛子夫毫無封號,衛青本人也是奴僕的身份,這個職位本身並不能給人什麼遐想的空間。

但是,一個「不知名」的「人奴之子」卻與騎郎公孫敖為「友」,還引動這個秩「三百石」的擁有大好前途的郎官在皇帝的禁苑離宮中帶著「壯士」大打出手,憑啥?

如果後者還可以用衛青的「人格魅力」來解釋,前者,恐怕只能用太僕公孫賀的幫助來解釋了,比如派衛青到苑中養馬之類的活兒求個發展。

人謀的效果,恐怕也超出了幾位參與者的預料。

《史記·外戚世家》里就記錄了陳皇后的妒忌和憤怒:

聞衛子夫大幸,恚,幾死者數矣。上愈怒。陳皇后挾婦人媚道,其事頗覺,於是廢陳皇后。

幾死者數矣,到底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弄得自己險些死了好幾次,還是去收拾衛子夫,搞得對方險些死了好幾回?我們不得而知,只是知道陳皇后在花了9000萬錢求子不果之後,終於在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喪失了自己的後位,理由就是:

皇后失序,惑於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璽綬,罷退居長門宮。

只不過按照《資治通鑒》卷十七的記載:

(陳皇后)雖廢,供奉如法,長門無異上宮也。

可見漢武帝並不是個薄情之人,金屋猶在,甚至後位也沒有立刻交給「新人」。

電視劇《大漢賢后衛子夫》中的衛子夫封后

《漢書·武帝紀》:

(元光五年秋七月)乙巳,皇后陳氏廢。捕為巫蠱者,皆梟首。

《漢書·武帝紀》:

(元朔元年)春三月甲子,立皇后衛氏。

元光五年到元朔元年,相隔2年,如果說,漢武帝對衛子夫「獨寵」,愛到無法自拔,難道不奇怪嗎?

當然,過往的解釋里,元朔元年立衛子夫為皇后並不奇怪,因為這一年,衛青出塞大捷和皇長子劉據出生的好消息紛至沓來,幾乎就是順理成章的「三喜臨門」。

然而,在《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中卻有著一些「不和諧」的信息:

尊立衛皇后,及發燕王定國陰事,蓋偃有功焉。大臣皆畏其口,賂遺累千金。

原來,竟然還有主父偃舌辯勸諫的工作,具體說了什麼,咱們不得而知,還得看看史書中潛藏的蛛絲馬跡。

元朔元年,皇長子劉據的降生令漢武帝「甚喜」,為此事「立禖」,即立高禖祠(生育之神),《後漢書·禮儀志》:

仲春之月,立高禖祠於城南,祀以特牲。

章懷太子《後漢書注》解釋「高禖」祠說:

盧植注云:「玄鳥至時,陰陽中,萬物生,故於是以三牲請子於高禖之神。居明顯之處,故謂之高。因其求子,故謂之禖。以為古者有媒氏之官,因以為神。」晉元康中,高禖壇上石破,詔問出何經典,朝士莫知。博士束晰答曰:「漢武帝晚得太子,始為立高禖之祠。高禖者,人之先也。故立石為主,祀以太牢。

兩條材料綜合來看,漢武帝「立禖」應該在「仲春之月」,也就是農曆二月。

電視劇《大漢天子》中的戾太子劉據

同期,命令東方朔、枚皋作禖祝,也就是祭文祝辭,這個事兒,在《漢書·賈鄒枚路傳》寫作:

武帝春秋二十九乃得皇子,群臣喜,故皋與東方朔作《皇太子生賦》及《立皇子禖祝》,受詔所為,皆不從故事,重皇子也。初,衛皇后立,皋奏賦以戒終。

《漢書·東方朔傳》:

朔之文辭,此二篇最善。其餘《封泰山》、《責和氏璧》及《皇太子生禖》、《屏風》、《殿上柏柱》、《平樂觀賦獵》,八言、七言上下,《從公孫弘借車》,凡劉向所錄朔書具是矣。

值得注意的是,《皇太子生禖》、《立皇子禖祝》應是祝詞,《皇太子生賦》則是賀賦,共同點就是稱之為「皇太子」。

可再看《漢書·武五子傳》的記載:

戾太子據,元狩元年立為皇太子,年七歲矣。初,上年二十九乃得太子,甚喜,為立禖,使東方朔、枚皋作禖祝。

漢武帝29歲是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立皇長子為太子,卻是在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直到元狩元年才正式被冊封為太子,有人說是漢武帝對應自己被立太子的時間,也可以算一種解釋,但其實漢初的太子們並沒有固定的受封時間。

而皇長子出生至遲是在「仲春二月」,其母立後,卻是「春三月甲子」,即三月十三日,既非朔日,也非望日,或許是劉據的「滿月日」,當然這是玩笑了。不過衛子夫的後位並沒有在「皇太子」初生之時即封,而且差的不是一天兩天,也就意味著主父偃確實有遊說的時間和遊說的事實。

由此可見,漢武帝對於後位和太子位絕沒有後世的諸多「戀情粉絲」的粉紅色幻想,每一個拿出來都有著幾分「不情不願」。

有了這個認識墊底, 就會明白,日後埋葬衛氏家族和戾太子的「巫蠱之禍」絕非偶然,而在元朔元年,漢武帝一切行為的動因,在《史記·三王世家》的字縫裡藏著答案:

王夫人者,趙人也,與衛夫人並幸武帝,而生子閎。

電視劇《大漢賢后衛子夫》中的王夫人

核心是「與衛夫人並幸」,也就是說,在衛子夫還沒有冊封皇后時,王夫人已然有寵,而且不下於衛子夫。

而《史記·外戚世家》里則強調:

及衛後色衰,趙之王夫人幸,有子,為齊王。

也就是說,衛子夫封后之後色衰,王夫人受到了漢武帝的寵愛,而且,這種寵愛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濃烈,據《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記載:

(元朔六年,即公元前123年)大將軍既還,賜千金。是時王夫人方幸於上,甯乘說大將軍曰:「將軍所以功未甚多,身食萬戶,三子皆為侯者,徒以皇后故也。今王夫人幸而宗族未富貴,原將軍奉所賜千金為王夫人親壽。」大將軍乃以五百金為壽。天子聞之,問大將軍,大將軍以實言,上乃拜甯乘為東海都尉。

可見,在王夫人最受寵的時代,哪怕是滿堂朱紫的衛青家族,一樣要對王夫人低頭,不過在具體的贈金上,衛青也有所矜持,即分出了千金的一半。

更有意思的是漢武帝的反應,對於寧乘的諫言非常滿意,直接陞官。

《春秋公羊傳·隱公元年》有這樣的一段關於立嗣的表述:

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桓何以貴?母貴也。母貴則子何以貴?子從母貴,母以子貴。

可是,衛子夫的母子俱貴,卻等了七年多。

哪怕自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衛子夫立後時算起,至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王夫人受寵已有六年,至其去世時,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也不過受寵八年左右,而《史記·三王世家》卻記載了褚少孫補記的一個令人驚訝的故事:

(齊王)閎且立為王時,其母病,武帝自臨問之。曰:「子當為王,欲安所置之?」王夫人曰:「陛下在,妾又何等可言者。」帝曰:「雖然,意所欲,欲於何所王之?」王夫人曰:「原置之雒陽。」武帝曰:「雒陽有武庫敖倉,天下旻戹,漢國之大都也。先帝以來,無子王於雒陽者。去雒陽,餘盡可。」王夫人不應。武帝曰:「關東之國無大於齊者。齊東負海而城郭大,古時獨臨菑中十萬戶,天下膏腴地莫盛於齊者矣。」王夫人以手擊頭,謝曰:「幸甚。」

王夫人為兒子爭封國,首選竟然是漢帝國的第二首都,漢武帝非但沒有勃然大怒,反而賠小心地提出第一等的大國——齊國作為封地,這種待遇不但遠超過同時封王的燕王、江都王(都很偏遠),更超過了《漢書》中描繪「最寵」的李夫人之子——昌邑王,昌邑可實在不是什麼大國,連臨淄的腳趾頭都趕不上。

電視劇《漢武大帝》中的漢武帝

《史記·封禪書》還寫道:

其明年,齊人少翁以鬼神方見上。上有所幸王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蓋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雲,天子自帷中望見焉。

這個招魂故事,《漢書》記在李夫人身上,時間上明顯對不上,少翁之死在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而李夫人有寵是在李延年得幸之後,也就是滅南越的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之後,總不能死人給活人招魂吧?

而且,李夫人得寵,很可能與漢武帝對王夫人的思念有關,因為王夫人為趙人,而李夫人為中山人,距離不遠,而《漢書·外戚傳》又記載:

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上嘆息曰:「善!世豈有此人乎?

「佳人難再得」之語,即有懷念之意,就此引出了李延年的妹妹李夫人。

只不過,在衛氏家族地位穩固的時代,漢武帝並沒有能給予王夫人更高的禮遇,《史記·三王世家》記載:

王夫人死而帝痛之,使使者拜之曰:「皇帝謹使使太中大夫明奉璧一,賜夫人為齊王太后。」

在漢武帝的女人里,這已經是最高的「哀榮」了,因為陳皇后被廢、衛皇后自殺,李夫人、尹婕妤等人要差得遠,反倒是這位「齊王太后」身後哀榮最為尊貴了。

更有意思的是漢武帝冊封齊王、燕王和廣陵王三子的背後,一樣打著「埋伏」。

據《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的記載,漢武帝元狩五年(前118年):

復置齊國、復置燕國、(廣陵郡)更為廣陵國。

趣味來自《史記·三王世家》,褚少孫直接照錄了大司馬霍去病領銜奏請漢武帝冊封三王的奏疏和漢武帝的制書,君臣之間來回推讓,臣子們請求封王,漢武帝批複應該封「列侯」,三請三讓,最後漢武帝「無奈」地認了,冊封次子劉閎為齊王,三子劉旦為燕王,四子劉胥為廣陵王。

電視劇《漢武大帝》中的漢武帝

《史記·三王世家》中還保留了一段司馬遷的原話評論:

太史公曰:古人有言曰「愛之欲其富,親之欲其貴」。故王者壃土建國,封立子弟,所以襃親親,序骨肉,尊先祖,貴支體,廣同姓於天下也。是以形勢彊而王室安。自古至今,所由來久矣。非有異也,故弗論箸也。燕齊之事,無足采者。然封立三王,天子恭讓,群臣守義,文辭爛然,甚可觀也,是以附之世家。

在這篇《三王世家》中還有一個需要注意的點,就是領銜請封三王的,正是大司馬霍去病,而不見另一位大司馬衛青的身影,而這也應該是霍去病病死前為衛氏家族的長久富貴所做的最後一次努力。

不過,聯想到漢武帝在三王未封之前一年,已經復置三國的舉動,不得不讓人懷疑他本身就是在拖延時間,只是在朝廷重臣幾乎一致的呼籲之下,只得妥協,完成這場早在「計劃之中」的大冊封,只是這個「計劃」的時間有點長,從元狩二年(許諾封齊、封齊王太后)一直拖到了元狩六年(封三王)。

上面說了這麼多,其實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

無論是衛子夫這個妻子,還是戾太子劉據這個兒子,在漢武帝心裡的感情分量都值得商榷。

這句話,先畫個重點放在這裡,我們要掰一掰衛氏天下的另一根巨柱——衛青。

《史記·主父偃傳》記載:

孝武元光元年中,以為諸侯莫足游者,乃西入關見衛將軍。衛將軍數言上,上不召。資用乏,留久,諸公賓客多厭之,乃上書闕下。朝奏,暮召入見。

這段話的重點是,主父偃開始時做的是衛將軍,也就是衛青的賓客,不想,衛青多次向皇帝推薦,漢武帝竟然不召見,等到他自己闕下投書,早上送上去,傍晚就召見了。

電視劇《漢武大帝》中的漢武帝

拆解一下,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衛青還沒有被任命為大將軍,其官職也無法確定,只知道他在建元三年至元光六年之間,曾任建章監、侍中,後來升遷為太中大夫。

按照《史記·外戚世家》的記載:

上憐之,復幸,遂有身,尊寵日隆。召其兄衛長君、弟青為侍中。

就是說,衛子夫的長兄衛長君也與衛青一同被封為侍中,這個官職在漢武帝的時代是一個「加官」,加此官者可出入宮廷,擔任皇帝侍從。《齊職儀》載:

漢侍中掌乘輿服物,下至褻器虎子之屬。

也就是說侍中是皇帝近臣,掌管皇帝的車、轎、衣服、器物等,甚至還負責給皇帝端尿盆(褻器虎子),當然,也可以在備天子顧問的時候參與朝事。

就職務等級來說,侍中為加官,類似於後世的「御前行走」,衛青的本官建章監卻無從稽考,只能根據類似的職務進行推測,由於建章宮此時仍未修建,應只是上林苑中的一個離宮別園,參考東漢的「濯龍監、直里監」,這個「監」按照《後漢書》的說法是類似《漢書》所說的「尉」,也就是具備一定軍事和監獄管理職能的職務,比如濯龍監雖然是東漢皇帝的「園」,但其中也有兵器工廠,秩四百石,只能算是低級官吏。

而衛青之後擔任的太中大夫則是秩比千石,掌議論,為郎中令(漢武帝還未改名光祿勛)的屬官,還是天子的近臣,也才剛剛躋身帝國的中層。

也就是說,元光元年主父偃投靠的衛青,應該已經是太中大夫的職位,但是,推薦人才這種正經事兒,漢武帝還根本不把他的意見當回事。

正如《史記》、《漢書》的《佞幸列傳》里都寫到的:

衛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貴幸,然頗用材能自進。

衛青、霍去病皆愛幸,然亦以功能自進。

貴幸、愛幸或有之,信重則就那麼回事。

真正的轉機,來自於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漢書·武帝紀》:

(春)匈奴入上谷,殺略吏民。遣車騎將軍衛青出上谷,騎將軍公孫敖出代,輕車將軍公孫賀出雲中,驍騎將軍李廣出雁門。青至龍城,獲首虜七百級。廣、敖失師而還。

《史記·衛將軍霍驃騎列傳》:

青為車騎將軍,擊匈奴,出上谷;太僕公孫賀為輕車將軍,出雲中;大中大夫公孫敖為騎將軍,出代郡;衛尉李廣為驍騎將軍,出雁門:軍各萬騎。青至蘢城,斬首虜數百。騎將軍敖亡七千騎;衛尉李廣為虜所得,得脫歸:皆當斬,贖為庶人。賀亦無功。

過往不少人都說衛青此時的職務已經僅次於大將軍,其實不然,這個車騎將軍的職位,應該與漢初類似,屬於臨時派將,他和公孫敖之前的職務都是太中大夫,不可能還沒有功勞就飛躍到九卿公孫賀和李廣之上。

平心而論,此次出征的規模並不大,斬獲更是很一般,按照秦代的軍法,《商君書·境內篇》:

其戰,屯長百將不(也有版本寫作必)得斬首,得三十三首以上,盈論,百將、屯長賜爵一級。

衛青帥10000騎兵出擊,按照百將的比例放大(100人,姑且不考慮步兵騎兵編製區別了,騎兵比步兵同級編製小)也該有3300顆首級才夠升爵一級,他直接拜爵關內侯,確實坐了電梯了,可以說,此次軍事行動最大的價值,真就是衛青在一群矮子里襯出了能力,讓不滿三十歲的漢武帝又一次「賭贏了」,按照《資治通鑒》卷十八的說法,就是:

唯青賜爵關內侯。青雖出於奴虜,然善騎射,材力絕人;遇士大夫以禮,與士卒有恩,眾樂為用,有將帥材,故每出輒有功。天下由此服上之知人。

不過,這次「賭博」原本要扔的骰子可不是衛青,按照《史記·外戚世家》的說法:

電視劇《漢武大帝》中的衛青

衛子夫已立為皇后,先是衛長君死,乃以衛青為將軍,擊胡有功,封為長平侯。

什麼意思?

就是說,衛子夫登臨皇后寶座,因為長兄衛長君先死掉,才以「冒姓」的弟弟衛青為將軍擊匈奴。

《漢書·外戚傳》嫌寫得不夠明白時間關係,梳理了文字:

先是,衛長君死,乃以青為將軍,擊匈奴有功,封長平侯。

換句話說,漢武帝「擊胡」的首選,其實應該是「衛長君」,而非衛青,只是元光六年的戰場試煉表明,衛青才是真正的軍事幹才,緊跟著就開始大用,自此之後榮寵不衰,甚至讓衛青尚平陽公主,又以他為大將軍、加大司馬,位在丞相之上,參與國事。

看似烈火烹油的衛氏家族的一朝覆滅,在《資治通鑒》卷二十二記載的一段話中端倪盡顯(下面引文很長,可以直接略過):

初,上年二十九乃生戾太子,甚愛之。及長,性仁恕溫謹,上嫌其材能少,不類己;而所幸王夫人生子閎,李姬生子旦、胥,李夫人生子髆,皇后、太子寵浸衰,常有不自安之意。

上覺之,謂大將軍青曰:"漢家庶事草創,加四夷侵陵中國,朕不變更制度,後世無法;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為此者不得不勞民。若後世又如朕所為,是襲亡秦之跡也。太子敦重好靜,必能安天下,不使朕憂。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賢於太子者乎!聞皇后與太子有不安之意,豈有之邪?可以意曉之。"大將軍頓首謝。皇后聞之,脫簪請罪。

太子每諫證伐四夷,上笑曰:"吾當其勞,以逸遺汝,不亦可乎!"

上每行幸,常以後事付太子,宮內付皇后。有所平決,還,白其最,上亦無異,有時不省也。上用法嚴,多任深刻吏。太子寬厚,多所平反,雖得百姓心,而用法大臣皆不悅。皇后恐久獲罪,每戒太子,宜留取上意,不應擅有所縱舍。

上聞之,是太子而非皇后。

群臣寬厚長者皆附太子,而深酷用法者皆毀之。邪臣多黨與,故太子譽少而毀多。衛青薨後,臣下無復外家為據,競欲構太子。

這一長段,凸顯了一系列的問題:

電視劇《大漢賢后衛子夫》中將死的衛青

1,漢武帝對太子的性格和能力多有不滿,認為其不像自己,但卻根本沒有父親對兒子的培養之意,就連後世漢宣帝對漢元帝的告誡都沒有:

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漢書·元帝紀》)

2,父子信任、夫妻信任完全崩潰,所謂「聞皇后與太子有不安之意」,開解的話,竟然讓大將軍衛青轉達,這已經達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了。

3,皇帝假意放權交託太子、皇后代理政事,卻又在用法大臣和太子之間製造矛盾,在表態中,還表揚太子而貶皇后。

4,漢武帝朝崛起的近臣集團,本身就是漢武帝施政策略的爪牙和首腦,面對與他們的思維模式和行為模式完全違逆的儲君,為了自己的生存,也不可能坐以待斃,而漢武帝基本上是聽之任之。

5,在衛青死後,漢武帝近臣決策集團之中,再沒有太子的支持者,唯一夠分量的同盟者,就是丞相公孫賀,然而,巫蠱亂起,最先落馬的就是公孫家族,牽連出來的是一群。

事實上,當我們跟隨《漢書·田千秋傳》回看巫蠱之禍的過程,就會發現一些問題:

初,千秋始視事,見上連年治太子獄,誅罰尤多,群下恐懼,思欲寬廣上意,尉安眾庶。乃與御史、中二千石共上壽頌德美,勸上施恩惠,緩刑罰,玩聽音樂,養志和神,為天下自虞樂。上報曰:「朕之不德,自左丞相與貳師陰謀逆亂,巫蠱之禍流及士大夫。朕日一食者累月,乃何樂之聽?痛士大夫常在心,既事不咎。雖然,巫蠱始發,詔丞相、御史督二千石求捕,廷尉治,未聞九卿、廷尉有所鞫也。曩者,江充先治甘泉宮人,轉至未央椒房,以及敬聲之疇、李禹之屬謀入匈奴,有司無所發,令丞相親掘蘭台蠱驗,所明知也。至今余巫頗脫不止,陰賊侵身,遠近為蠱,朕愧之甚,何壽之有?敬不舉君之觴!謹謝丞相、二千石各就館。書曰:『毋偏毋黨,王道蕩蕩。』毋有復言。」

翻譯其中的要點就是,巫蠱之禍亂起之初,根本什麼證據都沒有,甚至連案件都沒有,但是,漢武帝本人卻一腦門子受迫害妄想症,歸根結底,並不是他認為衛氏集團對於他的皇位有什麼實質性的政治威脅,而是他在幻覺之下縱容身旁的近臣姦邪對他從來都沒有真正滿意過的衛氏集團進行集中清掃。

這種念頭,在左丞相劉屈氂的任用上其實已經顯露端倪,這位之前的涿郡太守,按照《漢書·劉屈氂傳》的說法是:

武帝庶兄中山靖王子也,不知其始所以進。

電視劇《漢武大帝》中的漢武帝,字幕中的問題其實不難回答,關鍵是了解,才能談理解、諒解,一直雲山霧罩地打雞血、瞎忽悠,毫無意義

換成四個字就是「莫名其妙」,但在戾太子殺死江充之後,事態的發展就很是耐人尋味:

其秋,戾太子為江充所譖,殺充,發兵入丞相府,屈氂挺身逃,亡其印綬。是時,上避暑在甘泉宮,丞相長史乘疾置以聞。上問:「丞相何為?」對曰:「丞相秘之,未敢發兵。」上怒曰:「事籍籍如此,何謂秘也?丞相無周公之風矣。周公不誅管、蔡乎?」乃賜丞相璽書曰:「捕斬反者,自有賞罰。以牛車為櫓,毋接短兵,多殺傷士眾。堅閉城門,毋令反者得出。」

重點就是加粗的部分,在公孫賀族滅,幾位親姐妹公主被殺之後,劉屈氂這個宗室王子竟然被漢武帝冠以「周公」之任,那麼周公輔佐的周成王是誰?戾太子劉據?

當然不可能,再結合之前的「堯母門事件」,這位宗室丞相要輔佐的「周成王」只能是年幼的劉弗陵,而此時,漢武帝的合法儲君卻已經變成了「管、蔡」,必須征之、誅之,當然,沒想到劉屈氂也會錯了意,以為朝廷會在貳師將軍李廣利出征匈奴回歸後,回復到衛霍顯貴時代的格局,參與了對昌邑王的擁立密謀,最終一樣沒能逃脫那一刀。

那麼,漢武帝為什麼對親生兒子除之而後快呢?

這就回到了這篇文章最原初的問題,就是血統高貴、出身低微的衛氏家族的崛起和興盛存在著漢武帝這個具有非凡權力慾望的男人無法掌控的「天眷」成分,回望過去,不但不能讓漢武帝感受到大權在握、撥弄一切的快感,反而每每在關鍵時刻受其幫助或受其挾制,無論是衛子夫的率先有孕,還是誕下皇子,甚至是衛青、霍去病的塞外揚威,幾乎每一次輝煌,對照他晚年的執政生涯,都是扇在他臉上的耳光,而對「不類己」的戾太子的皇位繼承的終極狙擊,是他在和這個龐大家族一生博弈中,難得的「行快意事」。

而這一切的伏筆,早就在幾十年前埋下,任衛皇后和戾太子如何退讓和偽裝都無法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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