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不能把詞寫得珠圓玉潤的神童不是好宰相

「小園香徑獨徘徊」，仕途於你而言，是小園的香徑。欣然於潤滑柔美的鵝卵石，抑或是古樸雅淡的青石板的你，註定踏不出力挽狂瀾的步伐，走不出彪炳千古的偉業。然你，卻用士大夫的品學兼優和《珠玉詞》里的珠圓玉潤，將這條香徑暈染得馨香縈繞。

1

欽佩你，是欽佩你似媚清漣的盎然修竹那般，虛心成大器，勁節見奇才。

你是世人眼中的神童，當讚譽之聲、驚羨之嘆不絕於耳之時，你僅僅笑看那歸來的燕子，爾後繼續你的人生之路。你舞勺之年得到江南按撫張知白的力薦，以「神童」名入汴京考試，於千名考生中脫穎而出。宋真宗對彼時年方十四的你讚賞有加，親賜同進士出身。而是年冬天，原本可能會舉薦柳永的孫何在汴京病逝，比你年長几歲的柳永滿心的期盼落空了。喜劇之所以成為喜劇，就在於，人既能逢其時，又能恰其分。比之柳永，你何其有幸。

當然，這亦是你不倦於學、秉燈夜讀的酬報。神童如你，從不曾年少輕狂，而始終圓融冷靜，有松筠之節。巍巍北宋，讀書人如過江之鯽為功名奔波，而你於千軍萬馬中站成曠達安然的雕像。殿試場上，複試「賦」時，你看題後奏道：此賦題曾做過，敬請命制新題。你德才兼備，你語驚宋真宗，平步青雲自不在話下。你和其他考生自伊始對壘的勝負，就如白雪與木炭般分明。

你宛若盎然的綠竹，枝幹修長，精氣延展，安然於天地間，成了歷經千秋萬代亦消不盡的佳話，呈現給後人勃勃的生機。

2

敬慕你，是敬慕你虛懷若谷，有容人的雅量，有如海般博大的胸襟。

北宋是能人志士慷慨風發、意氣崢嶸的王朝。少年得志、官至宰相的你，心恰似一片湛藍通透的海，敞懷容納後輩的跳躍。「喜稱人善，獎掖人才」，范仲淹、歐陽修、富弼、韓琦、孫通輔諸人，因你的青睞提拔而划出一道道美麗的弧線，在歷史的蒼穹中迸發出激蕩人心的聲響。倘若你並非識得千里馬的伯樂，北宋政界將錯失多少名仕重臣，中華文壇將流失多少耀眼星辰。

倏地憶起你那首溫潤如玉的《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這首詞便蘊涵了一個你提攜人才的故事。身為宰相的你曾出差路過揚州，前往著名的揚州古剎大明寺，尤為好奇地看了大明寺里的詩板。一首名為《揚州懷古》的詩映入了你的眼帘：「水調隋宮曲，當年亦九成。哀音已亡國，廢沼尚留名。儀鳳終陳跡，鳴蛙只沸聲。凄涼不可問，落日下蕪城。」怨而不怒，憤而不發，進退有度，深得圓融雅靜的你的欣賞。因之，你命人把題詩的人找來，一問方知此人乃揚州主簿王琪。你設宴款待，把酒相敘。酒後，你同王琪說，你有「無可奈何花落去」一聯，卻想不出合適的下聯。不料，王琪脫口而出：「似曾相識燕歸來。」你聞言拍手叫好，自此，王琪就成了你的幕僚。

3

喜愛你，是喜愛你那「文章贍麗，應用不窮。尤工詩，閑雅有情思」的情懷與哲思。

荏苒的歲月讓你感喟「時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讓你慨嘆「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然你有吟哦韶華易逝的純情，亦有珍視流年、活在當下的節制與理性。你那首《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著實神清意遠、珠圓玉潤：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春光短暫，人生亦然，何況生命的底色是悲苦。因之，有酒有肉有聚會時，勿推辭。既然再懷念遠方的人也是枉然，那不妨珍惜眼前的女子。念遠是空念，傷春亦是空傷，這雙重的傷懷之下，理應有節制與理性。學會活在當下，學會承受擔當。適當的節制，適當的理性，使你始終處於「不如憐取眼前人」的愉悅里而不會輸掉氣度與胸襟。

你不似南唐後主李煜那般，沉浸於「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的哀涼里無法自拔。你也不似同樣生活於北宋初期的柳永那般，深具「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的艷俗。若說柳永的情愫是秦樓楚館偎紅倚翠時詠嘆出的內心獨白，端雅不足，那麼你的心境便是端著茶盞看著花逝花紅感悟出的生命節律，骨格自高。你是一個把言情詞寫出了格局的既純情又理性的好詞人。你的心境溫婉而闊大，你始終懂得：生命自當有認知，更當有節制，方不失人生本色。

因之，你不似李煜，被「朝來寒雨晚來風」似的宋太祖、宋太宗步步逼入死路，好日子如「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你也不似柳永，第四次應試終於中榜時，卻因一首《鶴衝天》而被宋仁宗黜落：「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

4

吟詠你，是吟詠你除卻士大夫的氣度與胸襟外，亦有才子詞人的風流與浪漫。

你「喜賓客，未嘗一日不宴飲」。你留守南都時，王君玉為簽判，你與他較為投機，經常相約飲酒，酒後賦詩。

有一年中秋夜，你喝醉了，倒頭便睡。一個朋友去看你，見你睡著了，隨口作了一首詩，還大聲吟哦：「只在浮雲最深處，試憑弦管一吹開。」你聞得如此好詩，即刻披衣而起，與朋友狂飲，通宵達旦。

你曾納了一位聰明伶俐、善解人意的侍女為妾，奈何晏夫人不喜歡這位侍女，把她趕出了家門，你心中不快卻也不曾言語。你和張先相交甚歡，經常在張先來訪時，讓這位侍女唱張先的小詞。一向風流的張先，得知這位侍女被趕出家門後，不能理解你的容忍，認為身為男子的你豈能沒有妾。故而作了一首《碧牡丹》勸你享受人生，其中有這麼幾句：「望極藍橋，但暮雲千里，幾重山，幾重水？」你讀畢頗為感慨，認為張先言之有理。因之，你命人贖回了那位侍女，晏夫人也不再過問。

古代男子三妻四妾是尋常事。「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讓人動容，可這並不妨礙歸有光先生續弦；乾隆皇帝終其一生都在懷念他的孝賢皇后，但這也不妨礙他後宮充盈，子孫滿堂。從帝王到平民，男子的天地太廣，讓男子終其一生都在烈火烹油般地情有獨鍾，屬實難也。故而，素來正襟危坐的你，有此風流韻事亦是稀鬆平常。

5

爛醉花間應有數，獨醒人，唯爾晏殊；楊柳依依黃金縷，有幸哉，泱泱北宋；小園幽徑本無香，汝行過，馨香永駐。

「小園香徑獨徘徊」， 徘徊出珠圓玉潤的「北宋倚聲家初祖」，徘徊出不曾「泯然眾人矣」的神童，徘徊出愛才好士的好宰相，徘徊出不朽的晏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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