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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絮飛吧,漫天漫地飛吧

五月,大地彷彿降雪了。楊絮漫天飛舞,如雪如霧,掠過高樓的玻璃窗,悠然墜地,滾動成團,輕颺迴旋,糾纏著行人的腳步,又星星點點黏於泥土,委身於溝渠。沿牆的薔薇、荼蘼與月季,深紅淺白,正鮮妍明媚。楊絮一飛,頓時花容慘淡,似妙齡少女彈棉花粘了一身的絨,分不清眉眼兒。又似西子王嬙絕色傾城,卻一夜之間白了頭。

白楊高昂,粗拙,茂盛,萬千葉片在微風中閃閃爍爍,蕭蕭抖動。樹下行人,困惑地引頸上望,七八丈高的樹頭,鮮綠密集的葉片中,看不到楊花的蹤跡,也不相信如此修偉的樹木,會纏纏綿綿,源源不斷吐出這樣微小的花絮,就打著噴嚏,將那擦過自己臉頰,粘於鬢髮的細雪,誤喚作柳絮。

紛紛揚揚,充塞天地的楊絮,像無邊的哀愁,像無聲的旋律,像源源不斷的思念。「春風不解禁楊花,濛濛亂撲行人面。」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想起祖母的名諱,眼前浮現出她贏弱支離的身影,貧苦,勞累,多愁的一生。

祖母楊氏。生於民國初年孟津縣煤窯村的大山溝里。幼年喪父,母親改嫁,與胞弟由守寡的奶奶撫養長大。她黑而瘦弱,像石門溝里紅砂頁岩的罅隙中長出的一棵小樹,貼著陡峭與貧瘠,慢慢長大。

古人說,桐可制琴。然只有長於山坡上,長年經受風吹雨打的桐樹,方木質堅硬。制琴,則聲音清越,如鳳鳴細細。

祖母沒有那高貴的命。她卑微的一生,從她的名字中就可以望見端倪。她的名字是那樣的敷衍,或許就是因為她是個窮人家的女兒。一出生,她就被用一個「花」字隨隨便便地命名。也由此可見,她的父母並沒有讀過書,並不知曉這個名諱還被嵌進一個輕薄的詞里。也並不知曉那種與她名諱相同的花朵,是那樣的哀愁,薄命與貧賤。

但她仍然長大了。黑而瘦,總是瘦,一生都瘦。瘦骨稜稜,卻手快腿健,一生勞作不休,彷彿那照影稀粥里有足夠的養分,那風中硬骨里有榨不幹的力氣。

空蕩蕩的黑色大襟布衣,是祖母長年的裝束,天熱時,才換上白衣。她的黑色大襠袴褲,有極寬極高的褲腰,穿時要摺疊起來,用一根褲帶系住。我幼兒時候很嬌氣,冷天的晚上,就吵著要「奶暖暖,奶暖暖」。祖母就放下手中的活兒,略帶羞澀地笑著將褲帶解開,放我於她溫暖的肚皮前,再揣在懷裡,只露一個小腦袋瓜。慢慢搖晃著走動,我就暖和地睡著了。秋冬季節,她則常披一條醬色的棉紗巾。窄臉高顴,黑黃的皮膚。邁著半大的解放腳,匆匆從坡下走來,走進我的家。

母親說,某年快近陰曆新年的時候,風將祖母的舊紗巾吹走了。母親拿著置辦過年衣服的一卷錢與布票,到馬屯街的集市上,轉來轉去,沒有為我們姐弟買到合適的布,想著祖母赤著頭在風中的樣子,想著祖父仍穿著一條破舊的黑布褲子。忽然心疼。想著人人都只顧孩子,何曾有憐惜老人之人。乃為祖母買了條新紗巾,為爺爺買了塊新褲子的布料。祖母接過後,沒有說什麼,流露出感激的眼神。

祖母一頭烏髮,終生未曾變白。老年稀疏,在腦後盤一個小小的髻兒,以一個絲網束住。她是貧窮得連一根銀簪子都沒有。感恩的是,她將這烏髮遺傳給了我。我跟她長得不像。我皮膚白,臉圓,個矮,並不似她長胳膊長腿的,肌骨纖細。但我現在四十多了,幾乎沒有白髮。我的祖母,貧窮了一生,只有一隻舊木箱,是空蕩蕩不必上鎖的,手一探就能踫到箱子底兒。她從未有過一件首飾,一年四季冰涼的,關節粗硬,布滿皺紋的手上,銅頂針就算戒指了。但她把黑頭髮傳給了我。在我的女友們都已頻頻出入美髮店染髮的年齡,我仍保持黑髮濃郁。這是她的禮物啊。當然,也像她那樣,髮絲有略略的捲曲。

她一生,養大五個兒女,十個孫輩。安逸與她無緣,她的日子就是勞作復勞作。她吃得很差,不記得誰為她過過生日。更年期的時候,她的身上流出了太多的經血,虛得臉臘黃。母親見過她煮蔓菁吃,那是她少有的關心自己的行為。後來母親以此說服青春期的我也吃下米湯碗里難吃的蔓菁,說是能補人的。祖母纏腳未成,遇上婦女放腳運動。她一雙瘦長的半殘解放腳,因為累年奔走,常長出雞眼。傍晚,祖母坐在小凳子上,眯著花眼,搬著腳,自己用剪刀挖。父親看見,默默給她買回了雞眼膏。後來,小姑忤逆父母,立意嫁與浪子。祖父一眼看盡小姑悲凄的命運,恨恨不已,為此遷怒祖母。祖母辯解,祖父睡在床另一頭,在被筒里以他的大腳板踹祖母,怨她養此犟女。祖母蒙著被子,小聲抽泣,和她同睡的我,嚇得不敢吭聲。

年復一年,耗盡血汗後,才60多歲,祖母就去世了。她去世時,兒子們的家境才剛剛好轉。她沒享上福。

她去世時,祖父仆身於地絕望慟哭。然後去縣城長華接我與弟弟。我堅持買了一籠小籠包子帶著,祭奠我甚少吃過什麼好東西的祖母。

我是長房長女,小時身弱,不好好吃麵食,只喜歡吃雞蛋,餓得耳朵半透明。沒有雞蛋可吃時,祖母就端著碗邁著她的解放腳去鄰居家給我借。初三時,我轉到縣城上學。星期天回去,捎了一個麵包給她。現在還記得,薄暮夕光中,她從我家院子西邊的小坡上下來,我走過去,在一棵洋槐樹下,將麵包遞給她。還有一次,我捎給她一把瓜子。要是現在呢?活到現在她才90多歲,我必會人蔘燕窩地將養她,金銀珠翠地打扮她。

她臨老也沒有什麼大病,就是過於虛弱,以至衰竭。攙在手裡輕飄飄的沒有重量。像一張薄紙片,像肉體已銷盡,只是一個靈魂。像一朵趔趄的楊絮,被輕風一卷,就悄沒聲兒地飛走了。

楊絮飛吧。一年一度漫天漫地飛吧,盛大,浩蕩,像雪一樣環繞我,提醒我,讓我不忘我的祖母。

2018,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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