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還活著，那該多好
（《父親》羅中立 作）
母親說，人之將死，其心也軟。
她說的是父親。父親近十年的生病歲月里，脾氣一年比一年古怪。卻在去世前的半年裡變得特別溫柔浪漫。
十年之前，母親還在為一家人的生計不停奔波忙碌。她的工作經常出差，經常回家都得深更半夜。父親就站在家門前的天橋上等她。他能接到她，他就開心了。她能看見他在等她，她就安心了。
父親去世沒多久，突然一天，母親在我面前嚎啕大哭，「以後，天橋上再也沒有人等我了。」她特別悲傷，內心敏感、脆弱、孤獨。我也跟著流淚。不止是她，我也沒有那個等我的人了。
等我給他買大車大車糖的人。
在我小時候，父親逢人就說，「我家星兒最乖了，長大了我喜歡什麼就會給我買什麼，所以等她長大了，我要告訴她我喜歡吃糖。」
我就在一旁噘著嘴，「我才不要給他買糖呢，知道他不能喝酒，我偏要給他買大車大車的酒。」
我的叛逆期很長，脾氣生猛又古怪。雖然早就輟學，年近二十歲的我，所賺的錢還不夠給自己買一支好一些的口紅，更別說能給他買大車大車的糖了。
父親最後一次進醫院，在醫院住了七天七夜，受盡了折磨。我每天陪伴在側，和他說了十八歲之後最多的話，關於我為什麼輟學，關於我的理想，和我的未來。他對我的一切，都是讚許的態度。只是反覆跟我說，此生要做一個包容力的人。我不以為然，自認為是一一個有包容力的人。只是過了很多年，才開始漸漸理解包容的含義。
真正的包容，一定也包含了接納、理解和愛。內心堅定，且充滿了力量。不管是面對親人、朋友、其他，內心都有一片柔軟。甚至在面對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一縷春風、一顆塵土，都有一份特別的柔情。這樣，才勉強算一個具有包容力的人。
我特別喜歡的一位侄女，她的父親，我的表哥，前兩年開始病重，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不久前，我侄女高考結束，在我家住了兩晚。我跟她反覆講起我的父親，反覆說起我內心的遺憾和愧疚，並一次又一次叮囑她，珍惜和父親在一起的日子，盡最大努力去表達對父親的愛。到了我這樣的境況，想起父親，也只能滿腹悲傷的說一句，「如果他還活著，那該多好。」
侄女年紀尚小，經歷尚淺，或許不能切身理解什麼是真正的「子欲養而親不待」。可是天知道我有羨慕她，她乖巧懂事，從不惹父親傷心。她父親尚在，她有大把的時間和父親好好相處。可以撒嬌，可以擁抱，可以牽手散步，可以表達愛意。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連在夢裡撫摸一下父親的絡腮鬍都是奢望。多年來，我每次夢見父親，他都一臉蒼白，病魔纏身，身體孱弱。
我跟我先生多次說，三十年來，我內心最大的痛，從來都是父親。永遠都是父親。十年過去，我已經買得起一大車糖。只是，那個吃糖的人呢？
很多電影里、書里，都在講。我們要學會和這個世界和解，和社會和解，和父母和解，和糟糕的過往和不堪的現在和解，和自己悲情的內心和解，所有的一切，通通和解。只是關於我和我父親，永遠都無法和解，也沒有想過要和解。就讓我愧疚一輩子吧。也思戀一輩子吧。
外婆辭世之後，母親每每思戀她就淚流不已，說再也沒有那個疼愛她的人了。她說，「一個人就算活到八十歲，都需要一個母親。」
其實，人不管活到多少歲，也需要一個父親。
今天是父親節。更重要的，今天是我父親60歲的生日。如果他還活著，那該多好。
在我的新書《孤獨，你好》里，我固執的放了一篇寫父親的文章。寫得並不好，關於他，也永遠都寫不好。不管怎麼寫，也不足以表達我對他的愛和愧疚的萬分之一。
2018年6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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