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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克明:以父女生命相托的水庫大壩

同學原玉明雖說平常,但也並不是那種扔到人堆里立馬找不著的人。奇怪的是,我和她在北大同一個年級(不過240人),同一個大教室里聽課,同窗悠悠六載卻從來沒聽說、沒見過,更不知道還有這麼一位學姐。這次是因為拍了套月全食照片,向同學郭曉光請教影像製作,才有幸在「郭府」見到這位與他業已結為「銀髮伉儷」的玉明學友。感謝「血月」!沒有這次百年「藍月全食」,也許我這輩子都不知道我還有位原玉明同學。

輕言慢語的閑談之中方才領略到,玉明那極其獨特的童年生活絕非我輩所能想像。她自認為是「最幸福五年」的孩提生活深深打動了我,聞之久久難以釋懷。

原玉明的父親原素欣老先生堪稱是我國水利工程界的泰斗級人物。老先生北京大學物理系畢業三年後,1926年考取公費留學美國威斯康星大學,學習土木水利工程。1928年獲工學碩士學位後,又去德國繼續深造。1937年,原素欣參與創建中央大學水利工程系,並被任命為首屆系主任。1941年,原素欣教授接受甘肅水利林牧公司總經理沈怡的邀請,籌建酒泉地區金塔縣鴛鴦池水庫。1942年,甘肅水利林牧公司酒泉工作站和鴛鴦池水庫工程處正式成立,原素欣先生任主任兼總工程師。

作為中國第一代水利工程元老,能夠身系萬民福祉,獨步當時地完成幾個水利工程,這才是名副其實的強國壯舉。

在廣袤的西北地區,農業存續的關鍵全在於灌溉。畜牧依賴草原天然水系就已足資利用,但要保持大片屯墾的農田,就非興修水利不可。一來雪山融水總量有限,二來季節差異巨大,對水資源的爭奪與分配遂成河西社會的首要問題。歷史上,為「爭水」而引發的大規模械鬥幾乎年年都有發生(尤其是金塔與酒泉兩縣之爭)。不論是不同河段之間的用水矛盾還是農業區與牧區草場之間的用水矛盾,都超出了地方社會或小共同體所能應對的範圍,從而上升為帶有全局性的問題。為了根除惡性爭水這一積年弊端,唯有建造水庫,擴大蓄水資源才是解決問題的萬全之策。

天降大任於斯人,原素欣先生所主持建設的鴛鴦池水庫乃是 「中國第一座土石壩蓄水工程」,也是當時「西北最大的水利工程」。

不過,修建一座水庫涉及方方面面,籌措資金,聘請專家(原素欣先生在中央大學的親傳弟子們當時大都雲集在先生麾下),以及水利樞紐的全盤設計,關鍵設備的設計與委託加工(尤其是鋼閘門和啟閉機的自行設計與「銅羊足碾」的獨特設計),組織上千施工勞力……千頭萬緒互相交織,讓一位水利專家殫精竭慮,耗費了全部的心力與體能。更何況還要被迫參加那些與工程技術本身完全不搭界的社會活動:如向當時的省主席、財政部長、農行行長追討因物價上漲引發的工程款缺口;親赴酒泉銀行為民工催討工資回鄉過冬;請求省政府加派幾十輛卡車運輸土石;要求兩縣派駐警員防止地痞流氓盜賊尋釁滋事。可以想像,當年我國的水利工程前輩要想在積貧積弱的中國完成一座巨型水庫工程是何等的艱苦卓絕啊。

對人到中年的原素欣先生而言,讓他特別感到欣慰、溫暖的是——他的垂髫小女原玉明一直伴隨在他的身邊!塞上荒原天寒地凍時節,經常陰風呼號,飛沙走石,父女倆就是在這樣艱苦的環境里相依為命,形影不離。每天他們都從所居住的青山寺沿著山路來到300米之下的壩址。小玉明雖很孤單(父親叮囑水庫工友誰都不許招惹她),卻也自得其樂。閑時做做功課(玉明接受「啟蒙」的小學教育也正是由這位大學教授爸爸親授的),畫畫遠山。在她兒時的「玩具」中居然還有一座「水庫模型」。一次卡車卸下一大堆濕泥,她比照著眼前的大水庫用濕泥也堆砌了一座「微型」水庫——土石大壩、導水牆、泄洪口……一應俱全。爸爸看到後居然還以水利專家的眼光糾正她在某些部件塑造上的比例失當之處。即使算到1947年工程完工,玉明也不過才8歲。一個「黃口小丫頭」不僅以純凈的赤子之心陪伴了當年的工程主帥,也見證了「中國第一座土石壩蓄水工程」的全過程,從而還構成了她那色彩獨特的童年生活。

從玉明的閑談之中,我才知道這父女倆還不止是「相依為命」,遇到特殊的關鍵當口簡直稱得上是「生死與共」!

那是鴛鴦湖水庫投入使用前所遭遇的第一次生死考驗——兇猛的山洪即將衝擊大壩。玉明清清楚楚記得,那天早上父親給她特地換上一件嶄新的衣服,還破天荒地囑咐姑姑給玉明剪了頭髮,用花布條扎了兩把「小刷子」髮辮,梳妝整齊後8點鐘就領著她下工地了(洪峰預計10點鐘到)。

父親把小玉明安排在導水牆頂上一個四周都是玻璃窗的小觀察室里,說了句:「你給爸爸看著水,看洪峰會不會衝垮大壩。」父親則與一位工人在下面旋轉啟閉機,提起沉重的鋼閘門。洪峰果然如期而至。玉明到今天仍舊記得,洪峰像一堵高牆般豎直地向大壩直撲而來,重重地拍在大壩上。此時此刻,身在下方的父親急切地問:

「大壩有沒有垮塌?」

「沒有!」

「有沒有看到大壩出現裂縫?」

「沒有!」

此後的洪峰如同在水池裡來回震蕩,一波比一波弱,水頭也一次比一次低,顯然最大的危機已然度過。直到下午觀察哨正式告知已經沒有洪峰了,中國第一庫壩終於經受了最嚴峻的考驗,可以安全蓄水了。我問原玉明,洪峰的高度有沒有超出水壩高度?她回答說「超過了1尺多高,不過大壩頂部比較寬,水流了一半就被壩頂吸幹了,沒有越過大壩再流下去」。大壩設計高度為30.26米,顯然這次洪峰高度當為30.6米。那天小玉明一天沒吃沒喝,緊張的心中只有一個願望:「壩不能垮,我不能沒有爸爸。」下午姑姑來接她回家,進家後她倒頭便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

看似最為平常的一次上班,卻隱藏著最不尋常的兇險。「世事皆混沌,唯有一人知。」原素欣推導過一個計算公式,他心裡非常清楚,拍砸在水庫大壩上的洪峰衝擊力與洪水的「總體量」成正比;與洪峰行進的「速度平方」成正比。他還知道按照「土力學理論」,他所設計的這座當時最先進「加礫黏土心牆」水壩應該擁有何等的「極限承受力」。因此,對這次上班可能遇到的巨大風險只有他心裡一清二楚。身邊那個「穿新衣、扎小辮」的小女孩對此全然無知。

事後父親對此未置一詞,玉明也從未提起。但七十多年過去,原玉明心中始終存在一個揮之不去的疑問——父親那天早上應該知道這次有可能回不來。「可是他為什麼要帶上我(他完全可以把我留在家裡)?」玉明思前想後了幾十年,終於想明白了——「父親不想孤零零地一個人走,他身邊需要有個至愛親人陪伴」!而在身邊已經陪伴了他5年的小玉明是他最不願陰陽兩隔的親人。當然這一「玉明猜想」也只能算作是愛女對慈父的一種隔世「推斷」,父親是否也有同樣悲壯的想法(乃至同生共死的念頭),這你永遠都不會得到「證實」。不過就小玉明的真誠願望而言,無論是生還是死,她都要永遠和爸爸在一起!

我們常說「高度負責」,「具有責任感」,這都太輕,太輕!老一代水利工程學家是以全副身家性命來撲在一個工程上的。他們甚至抱定了要與工程共存亡的決心(就像稱職的船長,當他的巨輪沉入大海之時,他會拒絕棄船逃生)。原素欣先生在此之前也曾多次對家人說過,這個水庫要是垮了,我不是坐牢就是與它同歸於盡!他對自己親自設計的中國第一座土石壩水庫豈止是高度負責,對他而言,危難時刻,這是一座足可以父女生命相托的大壩工程!

鴛鴦池水庫於1947年7月1日勝利完工,至今已安全運行了七十多年了。去年玉明和曉光在水庫建成七十周年之際還專程到甘肅金塔鴛鴦池水庫憑弔父親。只是青山寺山頂上她童年時蜷居過的溫馨小屋早已無跡可尋。

80歲回望8歲,如今原玉明能夠佇立在曾經生死相依的鴛鴦池湖畔時,她與湖都應該感到慶幸——如果當年的鴛鴦池水庫大壩經受不起巨大洪峰的終極考驗而垮塌,那麼今天既沒有碧波蕩漾的鴛鴦池水庫,可能也沒了慈眉善目的原玉明老太。

本文刊2018年6月17日《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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