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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政不喜歡襲人的名字?一句「濃詞艷賦」的背後,是《紅樓夢》里男人的中年危機

《紅樓夢》里的賈政,是一個頗具爭議的人物。從俞平伯將「賈政」二字解釋為「假正」,即「假正經」開始,這一角色即飽受批判,老一輩讀者常將其視為封建社會的忠實衛道士,甚至認為賈政痛打寶玉的情節,代表了新舊兩股階級勢力你死我活的鬥爭。

年輕的讀者讀紅樓,常把自己代入寶、黛等主要角色,賈政的形象太過死板無趣,對寶玉又太嚴厲,開口就是「畜生」「無知的蠢物」,發怒時就舉起大板暴打一通,實在太容易讓人想起那些不近人情的中小學教導主任。這樣的角色,自然很難讓人喜歡了。

然而,世界上有一些事情,是不到一定年齡的人不會懂得的。書中,作者巧妙地借一個細節,寫出了賈政嚴厲外表下偶爾流露出的脆弱情感,細讀之下,不禁令人心生唏噓。

小說第23回,元春省親回宮後,擔心偌大一座大觀園就此閑置,遂命寶玉和眾姐妹入園居住。賈政怕寶玉搬進園子以後,整天和眾姐妹混在一起耽誤學業,於是把寶玉叫來訓話。原著對此是這樣描寫的:

賈政一舉目,見寶玉站在跟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看看賈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忽又想起賈珠來,再看看王夫人只有這一個親生的兒子,素愛如珍,自己的鬍鬚將已蒼白,因這幾件上,把素日嫌惡處分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半晌說道:「娘娘吩咐說,你日日外頭嬉遊,漸次疏懶,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園裡讀書寫字。你可好生用心習學,再如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細!」

和賈赦、賈珍等人相比,賈政確實是一個很「正」的人物。作者曾借冷子興之口,說他「自幼酷喜讀書,祖父最疼」,妹夫林如海稱他「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在許多人看來,賈政能生在賈府這樣的世襲貴族之家,命好得簡直令人嫉妒,但細讀全書就能發現,政老爹的一生,過得遠不能算是順遂如意。

賈政人生的不順,首先體現在仕途上。書中交代,賈政「自幼酷喜讀書,原欲以科舉出身,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遂額外賜了賈政一個主事之銜,升了工部員外郎」,按照清代官制,員外郎為從五品,中央六部中各司長官為郎中,副長官為員外郎,放到現在,撐死也不過是個副廳局級。

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古代讀書人的最高理想,莫過於十年寒窗苦讀,一朝蟾宮折桂。昔年白居易27歲進士及第,揮毫寫下「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這兩句詩從古至今,不知招來過多少書生學子的羨慕讚歎。

金榜題名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這樣的問題,政老爹一輩子也回答不了。他能夠當官,靠的是祖上餘蔭,靠的是皇恩浩蕩,相比於靠真才實學中了探花的妹夫林如海,總覺得缺了點什麼,不是那麼理直氣壯。

少年人最期待之事,莫過於漫漫餘生中蘊藏的無限可能,然而到了中年鬢髮斑白之時,多數人不得不面對現實,承認自己的這輩子,只能是個平庸的普通人。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書中提到,鬍鬚蒼白的政老爹,「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時光倒轉三十年,或許也是個和寶玉差不多的頑劣少年。小說第33回「不肖種種大承笞撻」一段,滿臉淚痕的賈母就痛斥賈政:「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初你父親怎麼教訓你來!」

少年不知愁滋味,中年方懂生計難。連冷子興一個外人都知道寧榮二府「也都蕭疏了,不比先時的光景」,身為局中人的賈政又怎會不知?家族的責任壓在肩上,迫使那個詩酒放誕的少年不得不作出改變,就像是許多熱愛足球的年輕人,在步入職場之後,面對生活的壓力,不得不收起了心愛的球衣和護具,放棄了熬夜觀看世界盃的打算,開始努力研究起基金、股票和房價。直到某天偶然打開電視,才驚覺綠茵場上賣力奔跑的球員,自己已經連一個都不認識。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神彩飄逸,秀色奪人」的寶玉也好,「人物委瑣,舉止荒疏」的賈環也罷,賈府的下一代已經長大了,自己的鬚髮也漸漸地白了。當十三歲的寶玉邁進門檻的一刻,年過四旬的政老爹,或許在一瞬間,恍惚看到了自己三十年前的模樣。

但身為人父的莊重威嚴,不允許他有太多的情感流露,下一個剎那,賈政又恢復了平時的嚴父形象:

王夫人摸挲著寶玉的脖項說道:「前兒的丸藥都吃完了?」寶玉答道:「還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兒再取十丸來,天天臨睡的時候,叫襲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寶玉道:「只從太太吩咐了,襲人天天晚上想著,打發我吃。」賈政問道:「襲人是何人?」王夫人道:「是個丫頭。」賈政道:「丫頭不管叫個什麼罷了,是誰這樣刁鑽,起這樣的名字?」王夫人見賈政不自在了,便替寶玉掩飾道:「是老太太起的。」賈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這話,一定是寶玉。」寶玉見瞞不過,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讀詩,曾記古人有一句詩云:『花氣襲人知晝暖』。因這個丫頭姓花,便隨口起了這個名字。」王夫人忙又道:「寶玉,你回去改了罷。老爺也不用為這小事動氣。」賈政道:「究竟也無礙,又何用改。只是可見寶玉不務正業,專在這些濃詞艷賦上作工夫。」說畢,斷喝一聲:「作業的畜生,還不出去!」

花氣襲人知晝暖,出自陸遊的《村居書喜》,「晝」原作「驟」,全詩為:紅橋梅市曉山橫,白塔樊江春水生。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樹喜新晴。坊場酒賤貧猶醉,原野泥深老亦耕。最喜先期官賦足,經年無吏叩柴荊。

這樣一首描寫田園風光的詩,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不能算是「濃詞艷賦」。要麼賈政沒讀過這首詩,要麼就是他在借題發揮。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一回,寶玉每次吟出佳句,賈政都予以默許,黛玉所題「凸碧堂」和「凹晶館」兩處新奇匾額,賈政見了「倒喜歡起來」,由此可見,政老爹並不是不懂詩的人,真正令他生氣的,是寶玉一直以來的「不務正業」。

既然自身仕宦無望,就只有寄希望於兒女,賈珠的早逝,首先給了他一記沉重的打擊。寶玉銜玉而誕,貌似來頭不小,卻不肯讀書走正路,偌大一座榮國府,眼看竟是後繼無人。

光是不肯好好學習,天天跟一群小姑娘瞎混也就算了,可突然有一天,有位你惹不起的中央首長派人找上門來,說有位首長一直看好的小鮮肉男明星跟你兒子關係不大正常,如今這位男明星逃走了,問你兒子知不知道對方的去向。

換成天底下任何一個當爹的人,只怕都要氣得發瘋。

子不教,父之過,身為父親,他有責任教育好子女,雖然元春光宗耀祖的結果,是一入宮門深似海,父女骨肉,從此再難團圓。

人過中年,名利二字退居其次,慢慢地,賈政也開始意識到父子親情的重要。到了第78回,他在命寶玉、賈環、賈蘭作詩時,態度較之先前,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轉變:

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

曹公的這段話,寫出的固然是一位父親的無奈,又何嘗不是一個中年男人的寂寞與孤獨。

每個鮮衣怒馬的年輕人,都曾是徹底的理想主義者,長大成人後,就成了現實主義者,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政老爹折騰累了,最終無奈地變成了一名自然主義者。

寧榮二府大廈崩塌的一刻,他就在這座大廈中央,眼睜睜地看著祖宗家業毀於一旦,既離不開,也救不了。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寧榮二府傳至賈蓉、賈蘭一輩,剛好五代。

而後世讀者眼中,他的形象,終究不過是一名封建衛道士,歷史的車輪一刻不停,終將從他的身上滾滾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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