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里蘭卡的殖民時代
《三聯生活周刊》
1934 年,英國格洛斯特大公在斯里蘭卡的一處茶園參觀
葡萄牙人來了
因為地理位置的原因,很多從中國飛斯里蘭卡的廉價航班都選擇在午夜降落。斯里蘭卡國際機場距離科倫坡有40公里遠,打車需要一個多小時,於是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便選擇距離機場只有5公里遠的尼甘布(Negombo)作為第一個落腳點。
第二天清晨,我被窗外傳來的《古蘭經》誦讀聲吵醒。旅館不遠處有座清真寺,樓頂安裝了數個高音喇叭,保證全城都能聽見真主的召喚。我吃完早飯進城轉轉,第一眼看見的竟然是一座天主教堂,外表莊嚴雄偉,和歐洲的教堂有一拼。再往前走,我又發現了一座印度教寺廟和一座佛教白塔,看來這是一個宗教信仰混雜的城市。 「其實尼甘布市的大部分居民都是天主教徒,斯里蘭卡人都把我們這裡叫作『小羅馬』。」旅館服務員對我說,「當年葡萄牙人最先在這裡定居,強迫當地人改信了天主教。」
葡萄牙人之所以選擇尼甘布,是因為這片地區出產的肉桂是斯里蘭卡最好的。早在7世紀時阿拉伯商人就已經知道了這個秘密,派商隊來尼甘布收購肉桂,運到歐洲賺大錢。15世紀末期,葡萄牙艦隊繞過好望角到達印度,並在1505年登上了斯里蘭卡島,將其命名為錫蘭(Ceylon)。這個名字一直沿用到了獨立後,直到1972年才改回了原來的名字——「蘭卡」(Lanka)。這個詞前面加上一個敬語「斯里」(Sri),就是斯里蘭卡這個名稱的由來。
葡萄牙商人在軍艦的護衛下趕走了阿拉伯商人,壟斷了斯里蘭卡的香料貿易。英國專欄作家湯姆·斯坦迪奇(Tom Standage)在2009年出版的《舌尖上的歷史》(An Edible History of Humanity)一書中詳細記錄了當時的情況。當葡萄牙人的艦隊進入印度洋海域時,驚訝地發現來來往往的摩爾人(穆斯林)船隻都沒有武裝。原來,當時的印度洋周圍沒有居支配地位的政治或者軍事力量,商人們自由競爭,通過價格戰或者提供更優質的服務來打敗競爭對手,憑藉良好的口碑和當地人做生意。葡萄牙人習慣了地中海貿易模式,這種模式始自古希臘和古羅馬時代,各個商隊憑藉武力相互競爭,勝者通吃,敗者退出江湖,甚至連命都保不住。葡萄牙人把自己熟悉的這套地中海模式帶到了印度洋,用武力趕走了阿拉伯商人。雖然因為各種原因葡萄牙人未能建立香料壟斷企業,但它卻成功地為歐洲人在東方的貿易界定了新的模式:以壟斷與封鎖為基礎,由武裝船艦從連成網路的貿易據點執行。 尼甘布就是這樣的一個據點。
除此之外,葡萄牙人還帶來了一種新的宗教——天主教。其實阿拉伯人很早就把伊斯蘭教帶到了斯里蘭卡,但他們並沒有強迫當地人改變信仰,所以阿拉伯商人們和當地的佛教徒以及印度教徒相處愉快。但葡萄牙人就不一樣了,他們強迫當地人改信天主教,這讓很多老百姓非常不滿,紛紛逃離沿海地區,退到了斯里蘭卡南部的高山上。當時這片山區歸康提王國管轄,葡萄牙人一直試圖佔領康提,曾經3次派軍隊入侵康提,均未得逞,康提王國成了僧伽羅人最後的避難所。
寫到這裡必須停下來回顧一下1505年葡萄牙人初次登島時看到的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國家。根據史書記載,當時的斯里蘭卡島一共分成了7個王國,並不是一個統一的國家。這7個王國彼此間爭鬥不休,誰也沒有必勝的把握。其中有3個王國實力最強,分別是位於南部山區的康提王國、位於西部沿海的科特(Kotte)王國和位於中北部平原的傑夫納(Jeffna)王國。前兩個屬於僧伽羅人,後者則是泰米爾人的地盤。葡萄牙人在斯里蘭卡西海岸登陸後,派葡萄牙駐印度總督的兒子洛倫科·阿爾梅達(Lorenco de Almeida)作為談判代表,和科特王國的國王談判,最終雙方達成協議,葡萄牙人壟斷了科特王國的香料貿易。傑夫納王國距離印度很近,戰略地位十分重要,但泰米爾人比較強硬,拒絕向葡萄牙人屈服,最終葡萄牙軍隊決定採用武力的方式解決問題,並於1619年擊敗了泰米爾軍隊,佔領了傑夫納王國。
此時的葡萄牙殖民者已經把總督府從尼甘布轉移到了科特王國的都城科特,也就是今天的斯里蘭卡行政首都斯里賈亞瓦德納普拉科特(Sri Jayawardenepura Kotte)的所在地。為了便於出海,葡萄牙人在距離科特不遠的一個深水港旁邊建造了一座城堡,這就是今天的斯里蘭卡第一大城市科倫坡的雛形。我坐長途車來到科倫坡,第一印象就是這座城市非常乾淨,大街上幾乎看不到垃圾,也沒有乞丐,更不用說貧民窟了,這一點和印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斯里蘭卡人長得像印度人,生活習慣也和印度非常相似,富裕程度好像也差不多,為什麼斯里蘭卡比印度乾淨這麼多呢?」我問一位當地的記者朋友,「難道佛教徒天生就比印度教徒愛乾淨?」 「我覺得這和宗教沒有太大的關係,而是因為斯里蘭卡基礎比較好。我們很早就接受了現代文明,比印度要早很多。」這位記者朋友回答,「斯里蘭卡是所有南亞國家裡人類發展指數(Human Development Index)唯一列為『高』的國家,在經濟和民生等方面要比印度強一些。」
在她看來,斯里蘭卡人對於西方殖民者的敵意沒有印度人那麼深,在400多年的殖民過程中一直處於被動接受的狀態,再加上斯里蘭卡面積不大,改變起來相對容易。不像印度,國土面積大、人口成分複雜,又出了個甘地,來自民間的反抗運動持續不斷,導致印度的現代化進程一直進行得很不順利。 「斯里蘭卡在獨立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個非常發達的國家了,國民的教育水平和健康狀況都是前殖民地國家當中最好的之一,所以才會有現在這個相對乾淨的環境。」
不過,第二天我在科倫坡市內暴走了一天,專門挑那些一般遊客不會去的小巷子,發現當地人的衛生習慣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好,隨地亂丟垃圾的情況屢屢出現,只不過科倫坡的環衛工人比較勤奮,地上的垃圾很快就被清走了。另外,這座城市顯然正處於新一輪大開發的過程中,到處都在修路蓋房子,新蓋的樓房多半是摩天大樓,和周圍低矮的老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是現任總統馬欣達·拉賈帕克薩(Mahinda Rajapaksa)的弟弟、國防部長戈塔布哈亞·拉賈帕克薩(Gotabhaya Rajapaksa)的功勞。」我的另一位斯里蘭卡朋友對我解釋說,「他為了保護科倫坡周邊的濕地,強制要求新建住宅樓都必須是摩天大樓,鼓勵科倫坡向高空發展,減緩城市擴張的速度。」
這位朋友還告訴我,就在幾年前,科倫坡的市容還很糟糕,大街上遠不如現在這樣乾淨,街邊擺攤的人也特別多,司機開車不守規矩,亂闖紅燈,過人行道時也不減速。內戰結束後,戈塔布哈亞決定動用軍隊的力量加以治理,他先是派士兵每天去大街上掃垃圾,給市民們發出一個強烈的信號,然後在科倫坡市的很多地方安排了軍警站崗,並安裝了無數攝像頭,凡是亂扔垃圾或者開車不守交通規則的人,一旦被抓到一律重罰,這才終於把科倫坡的市容環境整治得像點樣子了。
科倫坡是一個功能性城市,除了買東西或者觀察民風之外,沒有太多值得一看的景點。我像大多數遊客那樣,只在這裡逗留了一天就決定坐火車南下,去斯里蘭卡最富裕的西南地區看一看。那裡曾經是荷蘭人的天下,現在則是歐美遊客最喜歡去的地方。
荷蘭人來了
與印度一樣,斯里蘭卡的鐵路系統是英國殖民地時期修建的,一直沿用至今。斯里蘭卡的火車時速甚至比印度還要慢,整體算下來平均只有30公里左右。但因為斯里蘭卡面積小,人口也少,人口密度只有中國台灣的一半,所以鐵路運輸的壓力沒有印度那麼大,車廂內遠不如印度那麼擁擠,再加上旅程較短,所以在斯里蘭卡坐火車要比印度舒適很多。我買了一張最便宜的三等坐票,4小時車程居然只要100盧比,相當於人民幣5元左右。斯里蘭卡的公共交通系統享受了大量國家補貼,票價便宜得讓人不敢相信。
1900 年時斯里蘭卡的邊境警察
1901 年,康提市佛牙寺的僧人向來訪的英國約克公爵夫婦展示佛牙
火車開出科倫坡火車站後,沿著一條海邊鐵路向南駛去。這條鐵路在中國驢友圈裡非常有名,據說宮崎駿的動畫片《千與千尋》中那個海上小火車的靈感就來自這裡。確實,這條鐵路線距離海岸線只有幾米遠,從印度洋上看過來一定很美,但坐在車廂里往外看其實沒什麼意思,就是一片海而已,風景永遠不變。
這條火車線之所以獨一無二,原因就在於全世界恐怕沒有第二個國家會傻到把海灘這塊黃金寶地用來修鐵路。這樣的地方本應是海景房或者是海濱度假旅館的地盤,用來通火車實在是太浪費了。為什麼會發生這種情況呢?原因就在於當年負責修鐵路的是英國殖民者,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用儘可能廉價的方法把產自內陸的農產品儘可能快地運到港口,再裝船運往歐洲。至於說這條鐵路究竟應該修在哪裡、是否必須尊重沿途居民的正當權益,以及是否應該照顧到這個國家的長遠發展目標等問題,顯然都不在英國人的考慮範圍內。
好在因為地勢等原因,這條鐵路最終還是離開了海岸線,這就為斯里蘭卡保住了西南角的一長條海灘。這裡的海水非常乾淨,岸邊長滿了棕櫚樹,風景優美,氣候宜人,是斯里蘭卡旅遊業的一塊金字招牌。每年聖誕節期間都有大批來自歐洲和北美的遊客來到此處過冬,享受熱帶海島應有的溫暖與寧靜。
我此行的目的地是位於斯里蘭卡西南角的加勒(Galle),這裡有一座保存完好的古代城堡。城堡建在一個半島的島尖上,三面環海,但因為地勢較高的緣故,2004年那場印度洋海嘯並沒有造成太大的破壞。
這座古城最早是葡萄牙人修建的,後來荷蘭人打敗了葡萄牙人,把大部分建築推倒重來,現在大家看到的古城大都是荷蘭時期留下來的,迄今已有400多年的歷史了。和其他古城遺址不同的是,加勒古城是有生命的。城裡的大部分房屋都住著人,仍然在行使正常的功能。雖然有不少臨街的房子被改裝成了旅館或者商店,但房東們都相當節制,裝修簡樸,沒有夜總會或者高音喇叭,晚上關門也很早,儘可能不影響居民休息。這種低調的作風和如今的麗江古城有著天壤之別。
那麼,荷蘭人當初是怎麼進來的呢?這和葡萄牙人太過囂張的做法有著直接的關係。葡萄牙殖民者依靠武力強迫沿海地區的原住民接受統治,改變信仰,在執行過程中遇到了很大阻力。當時全島唯一倖存的康提王國的國王自知自己沒能力趕走葡萄牙人,便派出特使向荷蘭求援。正好荷蘭東印度公司也正打算進軍斯里蘭卡市場,雙方一拍即合,荷蘭艦隊開到斯里蘭卡,把葡萄牙人趕了出去。於是,這個島自1656年開始就變成了荷蘭殖民地,直到1796年被英國人接手為止。
荷蘭人吸取了葡萄牙人的教訓,在管理政策和宗教傳播等方面要比葡萄牙人寬鬆很多。另外,荷蘭人並不像葡萄牙人那樣只顧著賺錢,而是投入了一定的人力物力建設斯里蘭卡。比如,荷蘭人挖了很多條人工運河,其中有不少至今仍在使用。再比如,荷蘭人把歐洲的司法系統帶進了斯里蘭卡,這套系統也一直沿用至今。雖說荷蘭人這麼做主要是為了方便東印度公司謀取更大的經濟利益,但其中的一些措施客觀上幫助了斯里蘭卡,使這個當時還處於封建君主時代的小島迅速走上了現代化的道路。
不過,荷蘭人畢竟是外來的殖民者,和原住民之間的關係遠談不上融洽。當荷蘭人終於從葡萄牙人手裡奪回加勒城堡後,荷蘭軍隊的總司令官科斯塔前往康提索要軍費。這原本是雙方事先談好的條件,但康提國王不但拒絕支付這筆錢,還設下埋伏,砍掉了科斯塔的腦袋。為了報復,荷蘭人向康提王國發動了數次進攻,均因地勢險要而敗下陣來,所以在荷蘭人統治期間斯里蘭卡仍然分為兩部分,荷蘭人統治著沿海地區和中北部平原,南部山區歸康提王國管轄。
在荷蘭殖民地時期,斯里蘭卡南部沿海一帶得到了很好的發展。我從古城加勒出發,坐長途汽車沿著海岸線向東駛去。沿途是一個個小城鎮和小村莊,環境優美,氣氛安靜祥和,不愧是斯里蘭卡最富裕,也是最悠閑的地方。這條公路靠近大海,坐在車裡就可以看到斯里蘭卡獨特的高蹺漁夫。說是高蹺,其實就是一根插在海里的木樁,中間綁一根短木頭當作凳子,人坐在木頭凳子上垂釣。這種釣魚方式雖然看上去很美,但釣魚者需要在杆子上坐一整天,非常辛苦。車裡有位當地人告訴我,其實現在的漁民都是駕船出海用網撈魚的,遊客看到的高蹺漁夫大都是在作秀而已,或者是閑著沒事來試試手氣的。
這件事點出了旅遊的悖論。遊客都希望在異國他鄉看到和自己平時生活不一樣的場景,但如果旅遊的目的地是發展中國家的話,這就意味著貧窮的當地人必須維持舊的傳統,不能進步,否則就失去了吸引力,掙不到遊客的錢了。反過來說,現在的很多發展中國家都會專門為遊客上演一出傳統大戲,遊客很容易上當受騙,以為人家真的那樣生活。
不過,有一樣東西騙不了人,那就是斯里蘭卡的長途大巴。我這趟旅行大部分時間都和當地人一樣坐普通的大巴車,切身體會了當地居民的生活狀態。斯里蘭卡的長途汽車四通八達,而且非常便宜,只是車內有些擁擠,習慣了倒也並無大礙。據我觀察,斯里蘭卡人大都很有禮貌,相互之間非常友善,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一起吵架事件,違反公德(比如在車裡大聲喧嘩或者抽煙)的事情也極為罕見,說明這個國家的文明水平確實是相當高的。
旅行中我還發現,大部分斯里蘭卡公路的質量都非常好,但車速卻仍然提不上去。原來,為了方便沿途的農民乘車,斯里蘭卡的長途車基本上沒有車站這一說,而是招手即停,按鈴即下,其結果就是長途車經常會在路中間停下來上下客,跟在後面的所有車輛也只能停下來等待,或者減速繞行,這就大大降低了車速,減少了斯里蘭卡公路的通行能力。
一個看似便民的措施,最終讓全體國民都遭了殃。
在斯里蘭卡,類似這種出發點很好但效果很差的案例還有很多。這些政策之所以會出台,和這個國家的政治制度有很大關係,而這個制度的始作俑者,就是斯里蘭卡的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殖民者——英國人。
英國人來了
我乘坐的長途車離開南部沿海轉向北方,進入了斯里蘭卡的山區。海拔超過500米後,山勢迅速變得陡峭起來,盤山公路在濃密的亞熱帶雨林中間穿行,絕對易守難攻。但天險最終還是沒能擋住裝備了現代化武器的英國軍隊,康提王國在1815年被英軍征服,斯里蘭卡在分裂了將近1000年後終於再一次統一在了同一個統治者手下。
英國是歐洲的後起之秀,依靠工業革命迅速積累了巨額財富,一躍成為新的世界霸主。不過,英國在斯里蘭卡的成功不光是因為新式武器,而是因為英國實行了更為務實的政策。比如,為了打敗康提軍隊,英軍從沿海地區招募了大批說僧伽羅語的當地人充當士兵,這些人熟悉環境,在攻克康提的戰鬥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讀到這裡也許有人會問,僧伽羅人怎麼會打自己人呢?這不是自相殘殺嗎?斯里蘭卡著名歷史學家兼專欄作家查爾斯·沙文(Charles Sarvan)博士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分析了箇中原因。他發現僧伽羅這個詞直到19世紀末時仍然只是一個用來描述王公貴族的政治名稱,不代表種族,更是和佛教沒有直接的關係。換句話說,這是一個象徵著身份和地位的詞,會說僧伽羅語的人不一定被稱為僧伽羅人,只有那些有錢有勢的人才可以這麼叫。所以,沿海地區的那些說僧伽羅語的當地人並不覺得攻打康提是在自相殘殺,他們根本就沒把康提人當成是自己人。
同理,當年也有一批印度教徒為信奉伊斯蘭教的莫卧兒王朝戰鬥。在那個年代,民族、語言、膚色或者宗教信仰並沒有像現在這樣成為一個人最重要的身份標識,種姓、部落和財富才是。古代戰爭的主因幾乎全都是為了爭奪財富、權力和地位,和種族沒有直接的關係。
事實上,殖民者都很善於利用這一點。比如,如果當年美洲的原住民沒有被挑唆得相互爭鬥的話,光憑那幾個西班牙水手是不可能征服整個美洲大陸的。再比如,大部分非洲黑奴都是非洲當地人抓來並販賣給奴隸販子的,這些人並不認為他們販賣的是自己的同胞,而是其他部落的陌生人,因為「非洲人」這個概念在當時是毫無意義的。還有,19世紀時整個孟加拉地區只有20個英國人,卻統治著250萬原住民,僅用「武器精良」是無法解釋這一現象的,根本原因就在於當地人沒有團結起來抵抗「異族」侵略者,他們的頭腦里還沒有形成這樣的概念。
因為這個原因,不少歷史學家甚至認為,英國在印度和斯里蘭卡的所作所為不能算是殖民,而應該算是帝國主義侵略,英國人並沒有大規模移民到這兩個國家,只是派來少數人掠奪了兩國的自然資源而已。
具體到斯里蘭卡,沙文博士發現,康提王國的普通老百姓從來沒覺得自己屬於「僧伽羅人」,也不認為自己和沿海地區的那些原住民屬於同一族類。歐洲人到來前,那裡是科特王國的天下,雙方是敵我矛盾,哪有什麼民族感情可言。事實上,1948年錫蘭獨立後,康提人曾經提議組建一個聯邦制國家,原來的康提王國以自治州的形式加入這個假想中的「錫蘭聯邦共和國」。這個觀念的影響是如此之深,以至於直到1972年斯里蘭卡進行全國人口普查時,「康提」還被當作是一個單獨的民族,只有那些住在西南沿海的原住民才被登記為「僧伽羅人」。
同理,所謂「僧伽羅人和泰米爾人之間的民族衝突」歷史上也是不存在的。據沙文博士考證,康提王國中的幾名酋長其實是來自印度的泰米爾人,傑夫納王國中也有很多說僧伽羅語的臣民,這些人效忠的是各自的國王,不是各自的「民族」,各個王國之間的爭鬥和民族或者宗教都沒有關係。換句話說,即使整個斯里蘭卡島的居民都說泰米爾語,也不可能阻止來自印度的泰米爾人的侵略。而說僧伽羅語的斯里蘭卡人也曾經和說泰米爾語的南印度部落結成暫時的利益聯盟,攜手攻打其他的印度部落。
最終讓斯里蘭卡人意識到自己還有「民族問題」的,是英國人。
要想知道英國人到底在斯里蘭卡都幹了些什麼,必須去艾勒(Ella)走一趟。這個小村莊位於斯里蘭卡南部山區的一個峽谷中,我到達的時候剛好是傍晚時分,村子裡到處可見穿著全套登山裝備的歐美遊客,顯然都是剛剛徒步回來的。艾勒在喜歡玩戶外的驢友當中名氣很響,村子周圍有好幾條適合徒步的線路,每天都有大批歐美遊客來此登山。
第二天一早,我按照地圖上的標識向「小亞當峰」爬去。這是一條修得非常整齊的山路,沿途全是茶園,綠油油的甚是好看。路上看到不少背著簍子的斯里蘭卡婦女,顯然都是去採茶的。斯里蘭卡紅茶全球聞名,絕大部分都產自南部山區。這片地方的平均海拔約有1000米左右,常年籠罩在雲霧中,是種植高山茶的好地方。
英國人在統治斯里蘭卡的初期曾經引進過咖啡和橡膠,因為病蟲害等原因都失敗了。1870年英國人試著引入茶樹,沒想到大獲成功,斯里蘭卡出產的紅茶深受英國消費者歡迎,為殖民者帶來了巨額收入。採茶是一項勞動力密集的行業,技術含量又不高,需要大量廉價勞工。當地人懶散慣了,沒人願意干,於是英國人從印度招募了100萬泰米爾勞工來斯里蘭卡採茶。這些人屬於印度的底層,和斯里蘭卡原有的泰米爾人屬於不同的種姓,後者瞧不上前者,一直拒絕接納他們。僧伽羅人因為語言和生活習慣上的差異,自然也很難接納這些勞工。斯里蘭卡獨立後,這些人無家可歸,只能繼續留在斯里蘭卡,為後來的民族衝突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
為了把山區出產的茶葉運出來,英國人規划了一條鐵路,從山裡一直通到科倫坡。這條鐵路線至今仍在使用,是當地人通勤的主要交通工具。我從艾勒火車站上車坐了一段,感覺像是回到了殖民時代,無論是嗚嗚的汽笛聲,還是車輪和鐵軌有規律的碰撞,甚至那慢如蝸牛的車速,都和老電影里的場景毫無分別。我像其他遊客那樣,全程吊在車廂外,一邊呼吸山裡涼爽而又新鮮的空氣,一邊欣賞周圍美麗的景色。對於這樣一個節奏緩慢的國家來說,恐怕連窗外的風景都和殖民時代沒有太多差別。我看到的是漫山遍野的茶園,以及見縫插針種下的玉米和蔬菜。按照斯里蘭卡銀行家兼人類學家斯里坎薩·納達拉賈(Srikantha Nadarajah)的說法,英國商人摧毀了斯里蘭卡原有的農業模式,把斯里蘭卡從一個以小農經濟為主、自給自足、以物易物的原始社會,一夜之間變成了以大莊園為單位、以金錢為基礎的現代國家。
納達拉賈曾經是斯里蘭卡一位非常成功的銀行家和社會活動家,後來厭倦了職場生活,移民澳大利亞,師從澳大利亞著名人類學家麥克·羅伯茨(Michael Roberts)學習人類學,並於2014年7月出版了一本分析斯里蘭卡內戰的專著,名為《斯里蘭卡的民族主義》(Nationalism in Sri Lanka)。在納達拉賈看來,英國殖民者給斯里蘭卡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動搖了整個國家的基石,這個變化來得太快了,以至於大多數斯里蘭卡人都沒能很好地適應,這就為後來的衝突埋下了伏筆。
比如,斯里蘭卡原本是一個分裂的社會,雖然國土面積不大,但地方割據現象非常嚴重,各個王國的老百姓相互間很少直接打交道。英國人消滅了各地的軍閥,統一了全島,將原本分散的部落納入同一套管理體制,由中央政府派官員統一管理,這就不可避免地帶來了矛盾和摩擦。
再比如,斯里蘭卡農民原本受到王役制度(Rajakariya)和佃農制度的限制,行動很不自由。英國人取締了王役制度,並在全國範圍內建設公路和鐵路網,把主要城市連接了起來,大大加快了勞動人口的流動性,以及信息的流通速度。原本不怎麼打交道的不同族群的成員們一夜之間成了鄰居,彼此之間還要相互競爭,同樣不可避免地導致了衝突。
話雖如此,但類似的情況在幾乎所有的殖民地國家都曾經發生過,為什麼斯里蘭卡的民族矛盾會變得如此激烈呢?
結語
我乘坐的小火車停靠在一個山區小站,上來了一大群穿著同樣制服的年輕小夥子。他們顯然都很興奮,一上車就開始唱歌,唱的是僧伽羅傳統民歌。領唱者沒有樂器伴奏,便用手敲打車皮,為大家打拍子。他們就這樣唱了一路,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我好奇地詢問他們的來歷,其中一人告訴我,他們都是斯里蘭卡空軍學校的學員,這次結伴去科倫坡參加資格考試,合格後就可以加入斯里蘭卡空軍,成為戰鬥機飛行員了。 雖然他們都是佛教徒,但在參軍這件事上,他們和全世界的年輕人都沒什麼兩樣。
來源:三聯生活周刊


TAG:蟲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