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有棵紅豆木

故鄉的庭院有一棵紅豆木，長在院子門口東面，樹榦挺直粗大，即使父親張臂也無法擁抱，樹枝交錯勾連，整個樹冠像一把大傘，遮住東面一個窗戶。記憶中全村只有我家有且僅有一棵紅豆木，顯得彌足珍貴。

每到春天，樹枝發出毛茸茸的芽，像剛孵出小雞的絨毛，被春風戲弄著舒展開了嫩紅的葉子。麻雀在樹間跳來跳去，不時啄食著小蟲，它們有的站在樹枝上梳理絨毛，也有的把嘴插進翅膀里打瞌睡，姿態各異，悠閑自得。忽然一個響聲，一群麻雀「呼啦」一下像旋風飛走了。麻雀飛走了，紅豆木並不寂寞，春風輕輕地撫摩，枝條不由自主地左右搖擺。不經意間，枝葉間出現零星紅花，其實那是初綻的紅豆花，紅紅的絨毛花，不久就滿樹芳菲了。春風並不滿意，立刻拿起畫筆在綠葉上塗抹胭脂，猶如美人臉上的紅暈，鑲嵌在枝葉之間。院子陣陣幽香，蝴蝶飛舞，蜜蜂和鳴，真有「紅上枝頭春意鬧」的意思。

事實上，庭院西北角原先還有兩棵同樣高大的柏樹，而且也吐出綠芽讓人疼愛。西邊的韭菜及蒜苗也在春風中得意，雞們在菜地里踱著方步，悠閑自得的樣子。小雞「嘰嘰喳喳」叫著，不時地低頭啄食著什麼，但都不及紅豆木人見人愛。紅豆木不光樹榦高大威武，而且花開得鮮艷而動人，獨領小院的風光。

春盡而夏，一樹翠綠，「幼仔」便像葡萄害羞般藏在枝葉之間。紅豆木旁邊有水缸，水缸上蓋著木蓋墊，缸的旁邊扣著一個洗臉木架。夏天多雨，夜間忽然一道閃電，透過窗戶看到紅豆木不停地搖晃，接著「卡啦啦」一個炸雷，我躺在床上睡不著，一聲雷響，心裡一陣緊縮，擔心紅豆木的身子，豎起耳聽著大雨「嘩嘩」傾瀉下來。一會兒緊，一會兒慢，隨著雨的節奏，雨點打在樹上、缸上、盆里，發出「啪啪」「咚咚」「唰唰」的聲音，就有古琴十面埋伏的緊張。當雷聲拖著尾音漸行漸遠，遠處就傳來「鼓嘎、鼓嘎」的蛙聲，從一聲獨唱到「哇哇」多聲部連片，似是天然的大合唱。夏天雨夜的天籟之音充滿神奇。

第二天清早，便見滿地雨打掉的樹葉和掉落的青果，可紅豆木卻愈發新翠而更顯靈秀。麻雀的大聚會總會把我吵醒。一旦聽到開門窗的聲音，它們就會發出一聲警報旋即飛走。一旦確定人回到屋裡，麻雀打了一個旋又回到樹上。其實，紅豆木就是麻雀的家。你總會見到從樹上飛下一兩隻，晃著小腦袋，瞪著小眼睛不停地左右觀察，看到沒有危險，就全部飛下來跟家禽搶食，一會兒就一掃而光。於是，我們常常撒一些谷腳粒什麼的在地上，看著這些小精靈飛來飛去，就像為我的童年插上了騰飛的翅膀。

紅豆木的木材花紋自然美麗，材質堅硬耐久。我聽說紅豆木大多呈紅色，而我們家的這一棵卻是黑色，用它做成的傢具，無需你刷漆，用不了多久便黑得自然而透亮，能照出人的影子。

高大的紅豆木能在大鍊鋼鐵的時代倖存下來，的確令人驚異。可父親說，這有啥奇怪的，因為解放初，紅豆木是製造槍托的天然材料，被政府認定為國防資源，任何人不得砍伐的。有這樣的護身符，院子里的那兩棵柏樹都「光榮」了，紅豆木卻依然堅挺。可是，大概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有一年打鹽井，打井的人見紅豆木堅硬，便用沾了泥漿的工具在樹榦一米高處像舂米一樣舂來舂去，一來二去，待到把井打成，樹榦上竟然留了一個碗口大的窩。四十多年過去了，時間已來到了二十一世紀初，一場幾十年一遇的暴風雨，竟然將紅豆木折斷，而折斷處恰是這個窩的位置。紅豆木香消玉殞了，真的令人遺恨不已。唉，當時，為啥誰也沒有阻止這個打井人的行為呢。如今，這口老井也成了廢井。

後來，我們一家人先後離開了家鄉。儘管時光會讓庭院消失，甚至也可能會讓整個村莊消失，但庭院的紅豆木一直是藏在我心底的一抹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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