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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伯特?勞的故鄉》

羅伯特?勞的故鄉(節選)

吳文君

1

現在小鎮也流行聘請外國專家。羅伯特是秋末來碌碌鎮的,他要在鎮上的航空裝飾公司擔任半年的經濟顧問。

羅伯特做金融雖是半路出家——他的第一個職業是做西點和地道的粵菜——最高資歷卻是給摩根大通打過六年工,老闆大邊請他,看的也是摩根大通在美國的名氣。他中國話講得也好,在歡迎酒會上,出人意料介紹自己是中國人的後代,他外婆就出生在碌碌鎮,中年以後才去美國定居。那時他還沒出生,相比哥哥姐姐,他是地地道道生在美國的美國人,不過,他肯定是家裡最迷戀中國、迷戀碌碌鎮的人。

這是羅伯特的上任演說,不算太成功。下面馬上有人笑大邊花了錢,請來半個外國人;有人則熱心於打聽他在本地的家史,結果卻是徒勞,羅伯特根本不認識他們說的族人或親戚;又有人說勞先生不好聽,叫羅伯特又太拗口,熱絡地呼他老羅。

羅伯特這年四十一歲,一米八的個子,柔和的長方臉,鼻尖筆挺,眼窩微微凹陷,常被人誤以為是混血兒。

後來拉他去家裡吃飯閑談的人挺多。雖然美國人現在不稀奇,鎮上走一圈,怎麼也找得出兩個三個,除了想知道知道美國人的「私生活」,也借羅伯特的「國際眼光」對照對照他們的生活西化到了什麼份上。

羅伯特驚嘆夠了這些人家客廳里的壁爐、愛奧尼柱、國王椅,也聽來不少碌碌鎮的舊事,從上廁所用痰盂馬桶,講到怎麼過年,結婚做幾身衣服,什麼排場,一年去錦霞館吃幾次酒席等。講起過去,這些人的臉都有些悵悵的,那當然因為錦霞館早關了門,牌子都摘了賣了——但凡本地有點名氣的廠,二三十年來沒倒閉關門,就是轉給了私營老闆,如同大邊這一類人——奇怪的是,那時也沒覺得生活有多好,回過頭一想,卻有了很多留戀之處。羅伯特因為從那些話里聽出懷舊的意思,倒是很合他意,樂意一家家地做客。不過,出於習慣,他每天需要一些獨處的時間,翻翻書,聽點音樂聽點新聞,在小陽台上坐坐,騎自行車出去轉轉。碌碌鎮的老房子這些年拆了不少,名人故居也沒倖存,僅剩的幾條老巷成了他常去的地方。

這些老巷子的深處藏著幾所民國時期的房子,和後來建的房子混雜在一起,頹敗得厲害。不過,它們矗立在破磚爛瓦中,仔細看,不難發現雕刻精緻的地方。他早聽說外婆住過的那條街成了手機城,還是願意想像外婆在這裡長大,愛美,愛讀書寫字,廚藝、手工樣樣精通。

他還有異想天開的想法,那就是在這些老房子上發現外婆留給他的記號。這當然不可能,外婆出生的院子抗戰前就燒掉了,讀過兩年書的小學校現在成了農商信用社。羅伯特從小聽她講以前住過的地方是怎麼一個一個消失的。她講著講著,總要流下眼淚,總要說:「羅伯特,一個人活著是很快的,再好的日子也留不下來。」她自己回來都找不到的地方,怎麼可能留記號給他?

這天,羅伯特騎進一條小巷,踮著腳尖,望著一道頗有西洋味道的拱門。拱頂上裝飾的淺浮雕,還能辨出雲紋藤蔓的痕迹,就是過道太黑了,一層層的不知疊了多少代人的煙火。黑中最黑的是一扇小門,半開著,像是從過去的幽深之處張開的猙獰的嘴。這讓羅伯特猶豫了一下。他沒認為自己在害怕,騎過去卻沒敢多看一眼。然而實在沒有什麼,眼前只是一個小巧精緻的天井,石砌的四壁掛滿青苔霉斑,大小不一的盆栽像是很多年裡隨手放上去的。朝天椒、蟹爪蘭靜悄悄地正開著花。這兩盆植物都是羅伯特熟悉的,母親有時摘朝天椒炒芥藍。他剛想到這裡,「啪啦」一聲,車輪不動了。

是鏈輪齒又卡住了,有把扳手就搞得定。

可眼前的三戶人家門窗緊閉,一副闃然無人的樣子。裡面那家門前停著一輛自行車,坐墊軟乎乎的,好像幾分鐘前剛有人騎著它進來。車把的橡膠舊得裂開了,鍍鉻的地方依然很亮,輪胎擦得乾乾淨淨,找不到一點泥星。

羅伯特就像遇到知音,大聲喊起來。

喊了三四聲,門開了,出來一個男孩。

「有扳手嗎?」羅伯特向男孩求助。

男孩的臉在他略微近視的眼睛裡聚焦似的清晰起來,一時以為搞錯了這男孩的歲數。有二十歲吧,三十歲也有可能。這已經是張成年人的臉,黑黑的,汗毛濃密。

男孩明白過來羅伯特此刻的窘境,叫他等一等,老成的臉一瞬間顯出稚嫩,倒讓羅伯特又恍惚起來,這不就是十來歲的男孩嘛。

男孩再出來,手裡並沒有扳手。他帶出來的是一個人,一個老先生,頭髮灰白,臉色紅潤,只是左肩比右肩低下去很多,破壞了他的氣度。

老先生蹲下轉轉車輪,叫男孩拿扳手,順便把起子也拿出來。

男孩找工具的幾分鐘里,他們聊了幾句,羅伯特問,老先生在這兒住了多久了?這孩子是你的孫子?讀幾年級了?

老先生說他們以前住縣裡,前些年才搬回來,當然,這小鎮是他的出生之地,在這兒養老,也算葉落歸根。他喜歡天井,這房子好就好在有個天井,不是他站的這個地方,這兒是後院,朝南還有個大天井(所以他喊了好幾聲他們才聽見)。男孩是他孫子,大兒子家的,去年考進護士學校,再過一年半就上班了,小兒子在北京,剛成家。

老先生不說話了,嘴依然張著,和他老學者似的容貌構成奇妙的反差。如果這算微笑,只能在不懂事的小孩子臉上才能看到。

男孩捧出墨綠的工具箱,羅伯特驚嘆他家裡用的也是這種德國沃施萊格牌的工具,從排列整齊的一溜扳手、改錐中找到兩把稱手的。

老先生蹲下來幫他把著輪胎,男孩不出聲地看著他們。

車輪動了。男孩帶羅伯特去廚房洗手。房子一眼望進去看不出有幾間居室,層高很低,伸手就能碰到天花板,客廳里的舊西餐桌大概是子女家裡淘汰不要的,圍著四把拉開的摺疊椅。羅伯特覺得奇怪,這家裡少了誰呢?

老先生叫男孩倒茶,羅伯特謝過,說不用了,他出來溜達一會了,該回去上班了。要是不妨礙他們,他過幾天再來。

2

這已經是羅伯特來碌碌鎮的第三個月了。老闆大邊說今天閏九月,冷得慢。即使這樣,一個早晨,羅伯特從行李中翻出過冬的厚毛衣,厚夾絨長褲,開始穿得嚴嚴實實地去上班。

過了少有幾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天就經常灰濛濛的,陰天不像陰天,雨天不像雨天,讓午休醒來的羅伯特陷入沉鬱的情緒中。

大邊說這就是霾,至於這霾北方刮來的,還是本地生的,他也講不清。大邊最近談的最多的是辦移民,可選擇太多也是一種麻煩,給他老婆出主意的人又多,煩起來,他就發誓明年無論如何把老婆兒女送出去,不讓他們再呼吸中國的空氣喝中國的水,勸羅伯特,懷鄉病適可而止,別啥染上中產階級感傷情懷,半年期到趕緊回美國去,沒必要多待。

中產階級感傷情懷?羅伯特稍感詫異,不過沒有多說。他從小不喜歡跟人爭辯,這算人格缺陷,也是沒辦法的。變成一個外向的人,跟什麼人打交道都從容自如當然好,可既然做不到,找心理醫生剖析、催眠,找出人格之所以有缺陷的根源,他又不願意,不如省點事這樣算了。再說他只是大邊花錢雇的手下,名為經濟顧問,實際更像大邊的私人操盤手。越了解大邊沒讀過書,只靠膽子奇大一路闖過來的經歷,他越不期望大邊理解自己。

這個周六,他凝視著窗外連成片的棕紅色屋頂,屋頂之間棋盤一樣整潔的綠化帶(誰能想到這是一個小鎮?它更像一個城市)喝完一杯咖啡,眼前浮現出男孩毛茸茸的臉,滿臉是他想像出來的期待,到樓下打開車鎖,朝那道漆黑的拱門騎去。

他給男孩帶了兩塊巧克力,大邊德國帶回來的,說他在碌碌鎮吃不到好巧克力,一定很寂寞。給老先生的是煙嘴,玳瑁的,同事送的,又有同事說現在哪有真玳瑁,市場賣的還不是塑料的。上一次來,他看見餐桌上的煙灰缸插了許多煙頭。

還是穿過那個漆黑猙獰的過道,自行車騎進小小的綠葉瀰漫的小院,引來一老一小的驚喜。他們也是被灰暗的天色困在家裡沒事可做。客廳的電視開著,在播一檔Discovery的荒野求生。

「你喜歡Discovery?我在美國經常看。」

他上一次來,因為時間太短,交談太少,他們甚至沒有發覺他是美國人。這一事實加大了他們的驚喜,老先生說,這樣他們的交談可以更「海闊天空」,更「國際化」,意味深長地說:「現在不是流行國際化嗎?你看碌碌鎮的廠家,掛的牌可都是國家級的國際級的。」

這真是個愛抽煙愛聊天的開心老頭,談起那些盆栽,談起蟹爪蘭愛喝水、朝天椒愛曬太陽津津有味。他給羅伯特講這地方怎麼建鎮的,出過什麼名人,早些年的二十四景,碧雲夕照啦,丹井流霞啦,劍石寒潭南湖夜月啦,當然這些景緻如今大部分都沒有了,只剩個名兒。竭力勸羅伯特去他經常騎車的幾條線路,叫男孩拿來紙筆,把線路一條條畫下來,尤其推薦一條沿河的小路,說初冬時分這條路上有成片的香樟樹和銀杏林。接過羅伯特遞來的煙嘴大吃一驚,連連說著「謝謝謝謝,這可怎麼好。」馬上拿了支煙,裝上煙嘴,美美吸起來。屋裡沒風,煙在他頭上打著轉兒,他時常仰頭去吹那些煙,把煙吹得騰到半空,裊裊地飛出去。

羅伯特稱讚老先生像教授,他大學的哲學老師也酷愛騎車和種花。

「哎,我們這代人都沒有好好上過學,沒有讀書底子呀,下鄉,進廠,下崗,這些事倒多半輪到了。」老先生掐了煙,把煙嘴拿在手上翻來覆去玩著。

羅伯特對於下鄉、進廠、下崗這些事雖然有興趣,卻因為了解太少,提不出問題,微笑著等老先生說下去。

「你看公園門口跳舞那些人俗氣,早些年可全是精英人物。不管受沒受過教育,都聰明得可以,腦袋瓜靈,實在是沒碰到時機,成分不好,該讀書時沒書讀,下鄉,什麼活都要干,沒有吃的。後來上來了,進了廠,人家講出身講關係,就不講才華,好了,四十來歲退回家養老,一身聰明勁兒只好用到跳舞、打麻將上去了。」

「那不是挺悲劇嗎?」他總算說了一句。

「這些人好在子女還不錯,像他們,腦子好,聰明,不費力氣讀到碩士博士,自己過好了,也不來啃老的,還給他們錢改善生活,所以啊,這些人口袋裡都有點錢,也算老天給的補償。你們美國人講個人主義,要說他們自己,可也算得上悲劇了。」

羅伯特看著他臉上帶著自貶的微笑,猜想他也在說自己吧。

男孩有一陣沒說話了,這時挨近羅伯特,說他爺爺當過鎮長,從來不跳舞打麻將。

老先生看看男孩,嘴巴一歪:「咳,這都陳年八古的事了,沒啥好說的,現在就是個平民老百姓。」放下煙嘴,搖搖晃晃拉開廁所的格子門,走進去,手勁很重地把門拉上了。

羅伯特問男孩:「你爺爺當過鎮長?」

「當過八年。」男孩看來頗想把爺爺和剛才說的那些人拉開。

「他說的那些地方,你去過嗎?」

男孩搖搖頭說:「他從來不帶我去,奶奶也沒去過。」

羅伯特又問:「你奶奶呢?她今天不在?」

「禮拜六禮拜天她要賣農藥。」

「賣農藥?」

「我表哥朋友開的店,禮拜天買葯的人多,奶奶去一天有五十塊,夠家裡吃一個月的米和油了。」男孩說著,拿起桌角上的煙斗,學他爺爺的樣子玩著。

羅伯特覺得不可思議,一個前鎮長住這樣的房子?靠妻子給農藥店打工貼補家用?但是時間不短了,老先生還沒從廁所出來。

「你爺爺不要緊吧?」

男孩屏息聽了聽,說不要緊,他腸功能不太好,老是進去很久。

隔音不怎麼好的屋子裡傳出換氣扇沉悶的嗡嗡嗡嗡的響聲。羅伯特不願意想像老先生此刻坐在一隻舊馬桶上一邊費力地解著大便一邊苦愁著臉抽著煙靠煙味驅散臭氣和心裡的苦悶。他看上去不想提當鎮長這回事。誰知道?當鎮長有當鎮長的不容易吧。目光撞到柜子上的幾張照片,很有趣味地看過去,看到一個扎馬尾辮的女人,摟著明顯還是小孩的男孩,笑著說:「你媽媽?」

「我媽媽。我長得不像她。」

「你像爸爸咯。」

「我也不像爸爸。」男孩指指一張照片上的男人。

男人站在一幢大樓金色的旋轉門前,濃眉,四方臉,挺英俊。這男孩顯然取的是父母的缺點。羅伯特這麼想著,又看看照片里女人輪廓很好的臉,覺得有點面熟。

「好多人說她像林青霞。」

「林青霞?」他唔了一聲,覺得是有幾分像,問男孩:「你爸爸媽媽,他們今天都不在?」

「我媽媽不住這裡。」男孩說。

伴隨著一陣刺耳的沖水聲,廁所門開了,老先生走出來,嘴裡說著:「年紀大了,就是麻煩事多。」

羅伯特忙說:「沒關係,你沒事吧?」

他說:「沒事沒事。」一邊又把煙嘴拿到手上。

屋裡多了一股冰涼的東西,像是老先生從廁所裡帶出來的,又像從羅伯特坐著的地底下飄浮出來的,包圍住他的兩條腿,他的屁股和肚子。為了驅趕這莫名其妙的涼意,羅伯特大口喝完杯里的茶,看看手錶,說他得走了。老先生叫他吃了飯走,拿起籃子要去買菜,急得羅伯特去拽那籃子,老先生才鬆了口:「那下個禮拜六晚上。」送他到門外,不容分辯地說:「咱們這兒的習慣晚飯才是正餐,下個禮拜六晚上,說定了。」

這天,羅伯特緩緩騎出老街區,一直在想,這老先生真是鎮長?

(《羅伯特?勞的故鄉》,中篇小說,作者:吳文君,原載《清明》2018年第3期,責任編輯:趙宏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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