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多年爬高上低，還有多少道坎等在前頭
▎挖泥機
我們挖
我們挖
挖斷市場經濟的閘
洪流過後
工業區懶散的陽光下流水線的陰影在無限放大
挖斷牆角的亂草
黃萎的秧蔓蔓上幾枚來不及成熟的子粒
這些苦孩子
能否趕上明年春天的第一縷光線
我們挖
我們挖
廢棄的履帶皮一百年也不會腐爛
打碎的輪軸殼還殘留著工業廢液的惡臭
挖開蟻蟲的巢穴 讓它們在偷工減料的安居工程安居
疏通污水管道流進浪漫主義的大海
赤潮洶湧 這海上的玫瑰
獻給缺氧的魚群
我們挖
我們挖
工業區沒有復活的土壤
挖一條絕路
還來得及將自己
埋葬
▎放假在家
放假在家和雪後初霽
不必懷揣白醋做不切實際的懷想
沒有機器嘈嘈繞耳
年關將至塔台上冰冷的月亮
照不到吊鉤下打掃碎銀的孤魂
午夜周國棟從廣西打來電話
找個維修工和他遠走泰國
何叔剛隔天嘮叨一次
武漢或者廣西或者泰國或者附近的宿遷或者王莊的欠薪
張志銀時而責難老哥下崗了
也不來安慰我
死去的盛坤正好周年忌
等待招魂
高薪跳槽的老許菜市場相遇形同陌路
老田還在上海處理兒子的車禍
劉衛東開開停停來回折騰
永遠在給老闆挖工人
高軟麗一邊上班一邊開店
高中的孩子病中的公公
昨天我看到她的小店轉租廣告
已經碎成一縷
想想去年
望望來年
明天零下七度
風雪將至
暫緩出行
▎稍歇
老張走著走著就停下來
蹲在鋼鐵的旋梯上
抖動著中年的腿腳
骨質增生或風濕痛
這麼多年爬高上低
還有多少道坎等在前頭
噴發的廢氣在腰間盤繞
47歲還在半道
回頭看看下面的深淵
▎對一座工廠的觀察
勾兌
勾兌也不是簡簡單單地向成品里摻水，而是包括了不同基礎液體的組合和調味，是平衡基礎液體，使之保持獨有風格的專門技術。基礎液體的微量成分雖然很少，卻能決定著一種液體的風格和質量。所含的主要微量成分的量或者量比關係肯定不會完全一致，所以風格上就會參差不齊。要使這種液體質量完美、符合一種風格、質量統一，勾兌便必不可少。現代化的勾兌是先進行勾兌設計，按統一標準和質量要求進行檢驗，最後按設計要求和質量標準對微量成分進行綜合平衡。「勾兌雙絕」根本不存在，就像對人和人群的定量分析，具有一定的必然和偶然性，在必然和偶然的原則下完善和發展一種機制，包含了這個社會生態的必然和偶然的矛盾，而現實的教訓常常發生在被勾兌體的無知。人是動態的可以能動思考的物質，但是常常變成勾兌的幫凶，改變自己的基質來適應勾兌的統一風格，人因此變成流水線上的成品，而無法表達個體的聲音。對基礎液體有固其本、輔其弱、揚其優、克其短的奇效，體現出一種綜合美感，否則活著的美感就會完全喪失。人因此不復尊嚴。
小車不倒只管推
小車又叫獨輪車，或許因為叫著方便才叫小車。小車的結構由木車架和軸承、車叉、定位套、螺栓以及中軸、軸承等主要構件組成。其中軸承主座呈一中空柱狀結構而可內裝軸承，且於該柱狀體上沿軸向開設有一切口貫穿柱狀體首末端，以使軸承主座從該切口處插套於中軸上，另在該切口處平行延伸出二環耳，該二環耳上分別開設有一通孔，可供一螺栓穿鎖，而該軸承主座與車叉焊接為一體；定位套呈中空柱狀結構，該定位套位於平行二環耳之間，可使一螺栓穿過該軸承主座之環耳、定位套鎖固軸承主座。小小的獨輪卻有著複雜的結構。獨輪車的橡膠輪胎在老窖池上飛行，只適合八成的氣體，以更大的接觸面穩定重心。木車架油光鋥亮一方面作用於陳年醪糟，一方面是推車人的汗液。獨輪車在縱橫交錯的窖沿，腳掌寬的窖沿一代又一代腳印壓疊在一起。獨輪車的結構隨著歷史的更迭部件有些微變化卻保持穩定的外形。老窖永遠不適合機械操作，老窖因為現代工藝的深入仍然保持其古老的操作模式，因此獨輪車依然被老把式操持著。作為夕陽之屬於傍晚，透過古老的窗欞，汗濕的獨輪車代表著多少故去的時光。
甑
甑是一種瓦器，古代的蒸食器具。利用鬲中的蒸汽將甑中的食物煮熟。北人用瓦甑，南人用木甑。底部有許多透蒸氣的孔格，置於鬲上蒸煮，後演變為酒與糟混在一起蒸餾，使物體分解、分離出液體的飲品，即酒。祭祀有關的酒，藉助植物的莖葉，象徵神靈飲用的物質。和露珠相似，被光穿透，晶瑩的液體物質被分離出各種化學成分，和人的精神有關，卻和勞動分離。當甑成為蒸餾器具，當蒸餾成為工業的替代品，精神從酒類飲品中抽離。當蒸餾流程路線表現為上下垂直走向，邁出了歷史性的一步。甑再也不是神靈的杯子，他們銜著花瓣虛擬的冰涼的嘴唇，離開了土地，離開了穀物，成為不鏽鋼殼甑桶，美消失了，剩下的是貧困、孤獨、疾病。醪糟酸性液汁作用於肢體的是殘損的腳和手，呈現為岩石的堅硬和裂紋。數量眾多的微量香味成分的固態發酵酒醅，使酒及香味成分經過汽化、冷凝、濃縮成高度酒。甑是一種間斷操作的器物，潺湲流淌的液體，要根據口感來分級儲存。因此，釀酒工粗糙的嘴唇和舌頭呈現出短暫的歡愉。成為符號。成為末世死亡之花。
工具
杈把掃帚揚場的銑。作為工具，作為器官延伸的工具，器官物化的體現物，更多的是作為農具被使用。那些仍然被使用的器物，經過上千年的演變，在田間地頭，當它們在農閑時節生鏽，當它們依靠的樹木、棚架，以及棗木門扇，腐朽之後，作為工具被開發出另一種可能。作為生產過程使用的器物，具有的簡單、靈巧的特性成為簡單操作的便捷物，民間的本性被剝離。在成為謀生的工具之前，作為工作時所需用的器物，促進另一種事物產生的手段。因為更容易被手把握，體現了勞動賦予的形體。工具在數學上的準確表達，因而具有了靈活多變的可能，更是推動了科學創新的極大發展，它究竟帶來的是力量還是災難和痛苦？作為工具表達的是實有之物，它一言不發，它不反對，它取決於人自己，而不是工具。當我十幾歲的時候進入工廠的譜系，更多的是作為工具使用。青春的肉體、作為更加鮮活的工具，具有更大的可操作性，以及具有思想的人具有更大的可能。原始操作的工具和青春做伴，鮮嫩的手掌在氣體蒸騰的釀造性工業里，恰如帶著驢籠嘴的牲畜具有了統一性，讓工具的特性發揮了極大的可能。
管道
管道的存在改變了世界的運程。管道和管道連接，管道和閥門連接，管道連接的是生存之門。管道密布的天空在視線里縱橫。管道切割的天空，運送著氣體、液體和固體顆粒的流體裝置，從高壓到到低壓，流體自身的壓力和重力，依靠固體的管道找到了新的方向。堅硬的金屬的管道不能自由伸縮，不能在天空移動。管道破裂帶來的災難一再被我們發現。在管道下面行走世界是管道的方程式，在管道的迷宮中，塗色的手，找不到存在的關係。當你老了，管道會將你打開。你的視覺是一片盲區。你將進入的另一個管道是黑暗，逼仄的黑，逼仄的堅硬的管道，讓你看到的背面是冰冷的空洞。一節廢棄的管道就像被刪除的數據，在應用中沒有意義。管道作為你的反面，最終將你打倒。而管道將繼續存在。管道的存在就是對你的譏誚。一節管道的進程最終會被另一節管道的進程讀出。而你只是一節終會被廢棄的管道。
扳手
「任何鬆懈都是危險的」，當粗糙的手與扳手相握，當溫熱的手和金屬的扳手相遇，瞬間的寒涼和戰慄，將光芒遮蔽。金屬的光是黯啞的，淬火的鋼強化了扳手的韌性，扳手因此具有了高綜合的機械性能。扳手的靈活性和耐用性的結合，肌肉和骨骼的合理配置，活絡的扳手的渦輪，穩固的銷軸輪廓線，長弧形的把手，物理的小步舞，人體力學的設計。我們無法摒棄扳手對生活的逼近。扳手不相信眼淚。扳手毋容置疑。出走的扳手和歸來的扳手在工具櫃里的短暫交談，金屬和金屬的對話和磨損，工間里的骯髒和勞碌是看不見的。扳手精確、標準的卡位，不容置疑的旋轉和壓力，誰能擺脫六角形螺母和螺帽的擠壓。而敲擊扳手的產生更是開發了扳手的可能性，彷彿扳手和扳手的戀愛產生的更大的轉角，作為一種類型工具，敲擊扳手可以在更加狹小的空間產生作用，恰如對扳手和機器壓榨，可以在更小的擺角內將你擰緊。敲擊扳手具有設計合理、結構穩定、材質密度高、抗打擊能力強，不折、不斷、不彎曲，尺寸精度高、經久耐用等特點。敲擊扳手是扳手的中的重金屬搖滾歌手，金屬的渾厚剛勁讓它的反抗性仍然具有極大的使用價值。
齒輪
齒輪，互相嚙合的有齒的機械零件，凸起部分呈輻射狀排列。配對齒輪上輪齒互相接觸，導致齒輪的持續嚙合運轉。兩齒輪嚙合時，總是一個齒輪的齒頂進入另一個齒輪的齒根。齒輪是入侵者，當齒輪切入生活的截面，在運行中的機械的磨面對精神的磨損，沿著材料的滑動方向形成溝紋。溝紋形成環狀後，使輪齒的微小的面積剝落而形成疲勞的淺坑。齒面的摩擦力，相對的持續增強的速度，血的潤滑，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周期性運動而形成的疲勞的淺坑，而創傷由此產生。隨著時間的推移，在運程中承受荷載的齒輪，嚴重的衝擊，斷齒的齒輪和切斷的手指有何不同。齒輪轉動齒輪永遠都在轉動。要移動一枚齒輪是困難的，要像齒輪一樣堅硬是困難的，要像齒輪一樣不偏離軸心是困難的。血潤滑的齒輪，它的弧線成為起點和終點。
閥門
閥門近似絕望，可以關閉和打開的流體控制部件。梯形的陽光旋轉在梯形的閥桿上。而閥門並不需要光的照射就可以完成全部動作。梯形的螺旋紋的閥桿，旋轉的手輪，在閥桿上升起或降落，帶動物質的潮汐，流動或截止，開啟或關閉。作用於控制空氣、水、蒸汽、各種腐蝕性介質、泥漿、油品、液態金屬和放射性介質等各種類型流體流動的閥門，成為你的反面。從最簡單的截止閥到極為複雜的自控系統中所用的各種閥門。啟閉件的升降、滑移、旋擺或迴轉，改變通路斷面和介質流動方向，具有導流、截止、節流、止回、分流或溢流卸壓，對閥門的依賴，也藉助閥門的控制，作用於流量的心裡介質奔突的路終究會通過閥門的關口。瘋狂的液流不分晝夜地奔襲。而閥門只和壓力、流量有關，全程設定的動作，閥門無法體會感測器的溫度。閥門多麼無辜，被管道固定，卻作用於控制。一旦成型再也無法改變，就像你進入控制系統，必然是驅動部分，在相互作用中完成閥門的物理屬性。閥門並不做定量分析。閥門是最簡單最直接的暴力。
蒸餾
發酵後的醪液，利用熱力學的分離工藝，利用混合液體和固體物質沸點的不同，使低沸點的醪液組分蒸發、冷凝分離出水、雜質和成品的過程，而又不引入新的雜質。完美的控制可以萃取出合格的、優質的符合國家標準的成品。液流的控制，水、汽、電等的複合利用，集合了計算機、通信、顯示和控制等方面的技術，以及對人的管控達到資本最大化的目的。人是數據的標點，人被忽略。人的鮮活，人的思想，作為人，具有的個體差異不存在。那些切削整齊的部件，具有了整體性，當你側耳傾聽齒輪嚙合的聲音，氣流在釜體的斷崖上逐級升騰，鋼鐵的節奏有著內在的節律。液體分子的持續地噴發，平穩地沸騰，液體中幾乎不存在空氣，瓶壁又非常潔凈光滑，因為液體中無法形成泡沫，逐級下降的液體隨著錯落的S形塔板阻隔，飛濺的水珠大小錯落彈跳下滑，形成清亮的瀑流，純粹的液體化合物，酒的流程，具有日常不易發現的美感，那種寂寞、孤單的彈跳的弧線，常常在黑夜裡給巡視的眼睛帶來瞬間的遐思，短暫而又迷幻！輪軸轉動，震顫的人的腳步，鋼鐵的截面，反射著冬天的光線，工業區從來不給虛空的內心留下劃痕。瞬間停止，也會造成溫度的急速下降，意外的事故只能讓蒸餾失敗，讓人成為蒸餾的犧牲品，甚至成為一個可以被刪除的標點！
防爆燈
防爆燈是一個囚徒。在正常運行狀態下不產生電弧、火花的電器設備。它有一個為防止其內部和外部可能出現的危險溫度、電弧、火花的金屬結構，它有一個透明的玻璃的棺木，它有光，它有溫度。主控室是一個防爆裝置，它有水泥或金屬的外部結構，它有透明的玻璃的棺木，它有光、有溫度。工業廢氣在玻璃的棺木外盤繞，像是一曲輓歌。失血的防爆燈，固定在卡座上的防爆燈，必須堅持發光。冰冷的防爆燈它也會產生電弧、火花，在隔爆殼內，像夢一樣孱弱、無力。主控室是一個囚徒，太安靜了，以至於讓人覺得沒有什麼危險。
2015.12.5
流程
給氫氧化鈉兌上水，點擊計量泵開始滴注進整個流程。有時我喜歡聽那種計量泵輕微的有節奏的擠壓聲，偶爾調節一下旋鈕，手指和旋鈕的接觸，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純粹的操作的感覺帶有很大的偶然性。預熱器有力地振動，液體的預熱和涌動帶動整個流水線的運行。在流程的浮標上逃亡，像一張紙一樣沒有了重量。塔體高聳，管線盤繞，一直攀升到塔頂，天空從一邊轉過來，有時是白天，有時是黑夜。有太陽和星光，有雷電雨雪，幾十年就這樣過去了。有時從程序里退出來，找找做人的感覺，會覺得很無力！需要把自己擎住，才能回到原來的地方。液位高了、低了，液位在攪拌的圓周運動中嘩啦作響，也讓人心驚肉跳。當那些原料變成工業的液體，在鋼鐵的罐體內循環、流轉，被機器擊打著，具有了工業的動力。鋼鐵的管道和空曠的廠房有著強大的鼓噪的力量。繞過那條鋼鐵的旋梯和巨大的罐體，是密布的管道，管道中涌動的聲音是有力的，像春天恢復了知覺的蛇遊動在麥芒上，那些高溫或低溫的液體，因此有了形體，但卻被日復一日的磨損忽略了，只剩下一個動作，厭倦的眼神仍然是收斂著的，一樣的程序，連煩惱都是一樣的。點擊啟動、運轉，正轉或反轉，還在施工中的工作間，沒有門，沒有窗，沒有一切可以遮擋的東西，噪音和粉塵撲過來，又倒伏在腳下。
2016.6.17
作者：繩子，本名許正先，1968年生於蘇北的鄉村。18歲進入徐州一家縣級國營酒廠，一直做一線工人，從裝卸工做起，然後是制曲工、發酵工、蒸餾工，期間雖然短暫做過其他工作，但基本還會回到原來的工種。2005年與友人創辦「工人詩歌聯盟」論壇和民刊《工人詩歌》。
題圖：The Workers，Pavel Filonov繪
書名：紅狐叢書
主編：北島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紅狐叢書」是一套北島主編的當代國際詩人多語種詩集，彙集各國著名詩人作品，畫出當代世界詩歌的最新版圖，「讓語言和精神的種子在風暴中四海為家」。紅狐叢書依地域分為七輯，內容選自參與歷屆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的外國詩人作品。
每輯收錄5―10名詩人的選作，儘可能展現當代世界詩歌版圖的全貌。其中既有被譽為「整個東歐世界先鋒詩人代表」的斯洛維尼亞詩人托馬斯·薩拉蒙、日本當代著名詩人谷川俊太郎、美國原生態詩人加里·斯奈德、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等；也有在國內並不知名，但在母國的詩歌界卻有著十足分量的詩人，如被視作聶魯達以來最重要的智利詩人勞爾·朱利塔，澳大利亞詩歌界幾乎所有詩人都在閱讀的彼得·明特，以及優秀的阿拉伯語詩人穆罕默德·貝尼斯，等等。每位詩人的作品獨立成冊，同時收入詩人原作與中英雙語譯文。每冊詩集以袖珍小開本的形式出版，便於攜帶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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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鏡中叢書
主編：北島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自2010年起，由北島主持的「國際詩人在香港」項目，每年邀請一兩位著名的國際詩人，分別與優秀的譯者合作，除了舉辦詩歌工作坊、朗誦會等一系列詩歌活動，更重要的是，由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雙語對照詩集的叢書。到目前為止，已有八位應邀的國際詩人和譯者合作出版了八本詩集，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傳統。這套叢書再從香港到內地，從繁體版到簡體版，由譯林出版社出版，取名為「鏡中叢書」。按原出版時間順序，包括谷川俊太郎、邁克·帕爾瑪、德拉戈莫申科、蓋瑞·施耐德、阿多尼斯和特朗斯特羅默的六本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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