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婺劇《斷橋》之美,堪比一部司馬遷《刺客列傳》

導語:其實我寧肯每天多一分無知,也不願意看到有一天地方戲和這個世界的告別。

作者:張敞,70後,作家,文藝評論家。「騰訊·大家」簽約作家。文章多見於國內各大媒體、專業雜誌、報紙。現居北京。

浙江金華的地方劇種「婺劇」的《白蛇傳》「斷橋」,號稱「天下第一橋」,我之前始終沒有看上。「天下第一橋」的說法,我也半信半疑——畢竟京昆的珠玉在前。

前兩天無意中發現長安大戲院有多劇種合演《白蛇傳》的消息,其中就有婺劇的《斷橋》,我就立刻決定去看。

原本30幾分鐘的一折《斷橋》,當晚刪去了白娘子訴衷腸的最後一段,保留了大約20分鐘。一看之下才發現,「天下第一橋」果然名下無虛。

這20分鐘,算得上是中國戲曲編排和視覺的最熱烈和最天才的收穫。

看過現場的人一定會明白,如果可以比喻,這場演出就像王母娘娘蟠桃盛會上的一壺瓊漿玉液,不停地、汩汩地傾倒出來,澆了人滿身滿臉,但你不會焦躁,也不會惱怒,你只想貪婪地沐浴其中,並用舌頭去舔,用眼睛來看,用身體去感受。 許仙是人,小青蛇性多於人性,白素貞人性多於蛇性,演得如此分明。 《白蛇傳》的故事耳熟能詳,現在最出名也演得最多的是京劇的版本。在京劇版中,白素貞和小青都是人,甚至比紅塵中的人有更多的純情與摯性。所以當我看到婺劇時,我完全沒想到它的戲曲演員會在舞蹈動作中用碎步、手臂、伸出的頭顱、甚至眼神的刁,來演出一個活生生的蛇仙來。

尤其是小青一怒,口銜頭髮,發如扎髯,眼神聚焦,蛇步追下。彷彿她一個女子,迅速變成了吃人的雄性巨蟒。用小青的動物性人格來塑造她的人性,這簡直是一個奇思怪想的,卻非常高級的構思。她對姐姐的維護,她的暴烈,她對許仙忘恩負義的憤怒,此刻一一昭顯出來。

婺劇《斷橋》這一折也素有「唱死白蛇、做死小青、跌死許仙」的說法,原本我也只以為它不過是技術的火爆,藝術魅力上大概不夠。現場看了也才知道不是,它真是技術與藝術的雙重抵達。

先放下三人的高難度技藝不說,這一折的音樂,為了表現小青和許仙的追與逃,節奏本來是非常快的,所謂「大弦嘈嘈如急雨」。可是夾在其中的、不曾斷絕的白蛇的唱腔,卻是纏綿悱惻、如泣如訴的,絲毫不亞於京劇中由西皮導板轉原板再轉二六的著名唱段「小青妹且慢舉龍泉寶劍」。

扮演許仙的演員樓勝,他的表演又帥又脆,節奏感和爆發力好到無以復加。前一句是自我悔恨,後一句是忽然驚喜,再一句就變成驚嚇之後的慌不擇路,他的身段、神情、唱腔無一不瞬間到位。在繁重的表演中,他難得的是仍能做到「動如脫兔、靜如處子」。他的身體動作多而不「臟」,表演成分足卻不「燥」。真是既帥氣又豐美,既激烈又感性。我沒見過這樣多面和立體的青年許仙。

劇中許仙的跌扑也果然是多到嚇人,我在任何一個戲曲演出的橋段中都沒見過。高高的屁股坐子、搶背、前撲、摔殭屍、跳著躺橫殭屍、跳著跪、滑步……每一下,都看得人心裡要驚叫出來。那些高難度動作,又高又飄又爽利又標準,演員的技術完美以外,也像拿命在演出。

這讓我在看的時候心裡也忽然掠過一絲難過。每一場下來,他大概都要滿身淤青吧?這樣賣力的地方戲演員,應該這樣重複地演了無數場,否則他不會這樣精確和熟練。

電影《霸王別姬》里的一個場景,逃跑齣戲班子的小孩,邊吃糖葫蘆看台上演戲,邊哭著說:「他們怎麼成得角兒啊?這得挨了多少打啊!」

尤其當小青白蛇許仙三人相遇後,你會發現三位演員對戲的熟稔,無論是情緒還是動作、造型,都幾乎到了分毫不差的程度。小青的劍尖兒每次指住許仙,都距離他的雙眼不過一寸。這讓我一個即使坐在台下,距離他們數米的人,也要如許仙一樣嚇暈。

這看似是精確計算的、千錘百鍊的數學上的一寸,卻也是技術到達藝術的最後一寸。

進一分死,遠一分無。每每我看到許仙兩隻黑瞳子如沉底的黑色鵝卵石,掉在白色的瓷缸底一般,緊盯著鼻樑上的、小青的劍尖兒,我心裡都要冒出一股冷氣。

這二十分鐘里,我喜歡的橋段很多,只講最喜歡的三個。

一個是許仙被眼前小青的劍尖兒嚇暈的那一刻。我看樓勝先是眼神發直,接著頭腦搖晃,最後終於身體不支,萎頓了下去。彷彿他的三魂六魄,已經被驚散,飄到了九霄雲外。我非常明白,在白蛇的唱和小青的怒氣中,這樣的表情與動作,早做一秒鐘就會失之做作,晚做一秒鐘就會失之遲滯。

一個是小青與許仙極速奔跑後,在白蛇身前忽然對面,許仙呲溜一下躲在了白蛇身後。而小青的頭卻也真如蛇,在前面探了一探,那一刻,真感覺她要吐出紅色的信子來……這裡無論是許仙的躲閃,還是小青的探頭與停止,時間拿捏都恰到好處,簡直美不勝收。

還有一個,是小青先用手指著天與地,責問許仙。那時候許仙魂不附體,顫抖不已,腿也站不直,而身邊的白蛇,卻每每在許仙答不上來時,對著他的臉,近在咫尺地告訴他:「那是天啊」,「那是地啊」。

憤怒、疼愛、害怕,三個人不同的人性與情感,此時交織在一起。舞台上他們的服裝,又是一綠一白一藍,雖都是冷色調,看得出裡面卻都包裹著一個熱血滾滾的人。

更妙的是,後來小青雙劍拄地,氣到眼睛發直,鼻孔吸緊,好像她的鼻孔里,已經可以聞到許仙的血腥氣。她的人性也好像馬上便要壓不住她的蛇性,她隨時就要變身。這樣的劇情設計,這樣的做功設計,大概也只有我們的地方戲曲中可以有。它不夠雅馴,可卻是這樣地動人。

短短的時間裡,更有極多的,在白蛇哀怨的唱腔中,小青的怒,許仙的躲,組成的三人舞台造型。有小青在許仙身上盤腰旋轉;有小青自上而下翹足如蛇尾,在白蛇唱腔中逐漸下刺;有小青側躺在地,劍指遠處躲於白蛇身邊隨時準備逃命的許仙……每一個都嚴整緊密,有幾何與建築之美。三位演員的神情也如三幅完美描摹心情的戲劇畫,沒有一絲遊離。

後來,我又搜了婺劇《斷橋》其他版本來看,論激烈、火爆、分寸與勁頭兒的掌握,實在屬我看的這一場為第一,為不可替代。樓勝、楊霞雲、巫文玲,這三位演員,他們真是戲曲界最美的年輕人。

倘若說崑曲的《斷橋》是雅的韻文,京劇的《斷橋》是悱惻的散文,婺劇《斷橋》就是一部司馬遷的《刺客列傳》。小青是一肚皮宿怨要發出來,化而為劍;白蛇是一肚皮宿怨要發出來,化而為唱;許仙是一肚皮宿怨要發出來,化而為跌扑翻滾。

也正是因為三位演員的表演,使得「天下第一橋」名下無虛!

寫這篇文章之前,我對婺劇,這產生於浙江金華的劇種,實在了解不多。之所以還想試著寫寫,都是因為它的藝術魅力徹底折服了我。

我也覺得,在全國,如婺劇《斷橋》般好的地方戲劇目或摺子,好的地方戲演員,可能還有很多。可是,就連我這算是經常看戲的人,都很難接觸到。

梅蘭芳先生說過:「京劇的前身是徽劇,京劇要尋找自己的祖宗,看來還要到婺劇中去找」,可是他們進京演出、使觀眾了解的機會,卻是非常少的。

大量的地方戲和它們的演員,它們如今的現狀,還像它們劇種剛剛誕生的嬰兒期時那樣,常年在鄉村大戲台、田間地頭演出。它們雖然根脈茁壯、滋養豐厚、飽受村民熱愛,也鍛煉了百般技藝,可是卻限於各種原因,使他們難以在技術和藝術上更進一步。戲曲藝術的唱詞、唱腔、編排……其實不能少了文化上的再加工和點染。

就像《斷橋》中小青指天畫地問許仙的那樣,戲曲演員除了知道「地」,也還應該要知道「天」。如果沒有這樣的機會,則令人非常痛心。

這一折《斷橋》,唱腔是婺劇里的「灘簧」,婺劇還有屬於它的高腔、崑腔、亂彈、徽戲、時調,我都還沒機會聽到,我也想知道它和其他劇種同樣的聲腔有什麼不同。

據說婺劇的行當分為十五行,臉譜也和京劇有區別,它們的是什麼樣子?

這些年來,我看地方戲的傳統戲進京演出並不多,可是每一次我都感覺到它們的演員真是卯足了勁頭兒。

從表演的酣暢到唱腔的飽滿,從鑼鼓的一絲不苟到胡琴的嚴絲合縫。它的演員們,則無論是梅花獎獲得者、站在台中央的主角,還是普通一個龍套、扮演翻滾跌扑的小鬼、旗手,都彷彿把進京演出當成人生中唯一大事,正嚴陣以待,亟待著熱烈的目光和掌聲。

它們的道具和舞美可能是破破爛爛的,它們的服裝可能是半新不舊的,然而他們卻像是女媧造人,剛剛從泥土裡捏出來一樣,帶著一股清晨的勃勃朝氣。我真不知道我們的這個時代對不對得起他們。

婺劇作為南方的劇種,這次給我的感受,卻完全不同於同是南方劇種的滬劇、崑曲……。委婉之外,它的總體表達是那麼生猛。它更不同於更南方的福建的梨園戲、廣東粵劇……

婺劇也還沒有成熟到形成如京劇、越劇般的流派,「世界彷彿都是新的,一切未曾命名,還需要指指點點。」也是很多的地方戲看過來,我們才知道,只分「北方劇種」和「南方劇種」,是一種多麼粗疏的、不嚴肅的、純地理的、和藝術無關的界定。

正是因為這樣,看地方戲越多,我越發現自己的無知和膽怯。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講——如果越來越多的地方戲能進京演出——我卻並不怕我的無知和膽怯更多。

英國詩人艾略特(Eliot)在它的詩歌《空心人》(《The Hollow Men》)裡面說——

「這就是世界結束的方式,不是砰地一聲,而是嗚嗚咽咽」

其實我寧肯每天多一分無知,也不願意看到有一天地方戲和這個世界的告別。

因為那時候嗚咽的,恐怕不是已經遠去的地方戲,而是那些呆立在原地的我們……

所以趁現在,讓我們多為像婺劇這樣的優秀地方劇種鼓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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