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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這年過得值(上)

文/李芳洲

小說:這年過得值(上)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從車上下來,老家的概念就從虛幻,轉為至高無上的現實。那曲曲折折的小徑,交叉彎彎縱橫的溝渠,都被水泥填平和替代。夢也不知隕落何處。

命運使我們這一代模糊了異鄉、故鄉,它的界碑鄭重提示:生計事業所在,安放心的地方,便是家。

就在我一舉頭,那普天同慶的年由飄忽復歸清晰。

轟轟烈烈的春聯、倒貼的福、一串串大小燈籠,熱鬧喜慶地塞滿我五官,把年跟平常日子撕開一個大口子。

大門半掩著,我輕輕一推,就被眾星捧月的親戚齊刷刷簇擁、化不開的濃情、問長問短給包圍。我一面向眾人行禮,口裡不自主地喊著:「Hello,各位長輩、兄弟姐妹,新年好!」大家哈哈著。

可老媽瞪我一眼,用神情譴責道:「這是鄉下,別把你城裡那一套搬來。」

笑容立即在我臉上僵了一秒鐘,就恢復正常,響在我心中的兩個字——原諒。

老爸回頭望望門外,問:「還有人嗎?你老公和孩子呢?」

聽罷,眾人也開始七嘴八舌:「對呀對呀,他們跟你坐的不是一班飛機嗎?」

我做了個剪刀式,又仰頭,又聳肩,聲音提高八度,道:「大家喝酒,別等,他倆回我愛人父母家青島過年去了。」

接著,我率先提起酒瓶,挨著長幼給大家增酒、倒飲料。低頭一看,身邊的盤碟已堆滿了雞腿、鴨翅、鹵郡肝、香腸、鴿蛋、糖醋魚、粉蒸排骨、臘肉、珍珠丸子……我心事重重,哪能吃得了這麼多佳肴?

大表哥的新一輪酒攻勢又來了,我忙做了個投降姿勢,口稱:「恕罪恕罪,我最近檢查出肝膽不太好,改喝飲料吧。」酒過三巡,氣氛便熱烈到不分長幼了。

大舅媽問:「你兒子該讀三年級了吧?」

二舅說:「咱侄女兩口都大學生、博士生的,收入一年加起來也得百八十萬吧?」

二姨媽忙說:「就是就是,現在國家放開二孩兒了,你趕緊趁年輕再生一個,讓你兒子也有個伴兒……」

爺爺說:「孩子越多越好養,你二表嫂生了四個,還想要個女兒呢。」

我聽了心裡暗罵:老母豬,只管生,不管養,到頭來想到富士康打工,恐怕別人都不要。

這時,大舅開始問:「你們是新潮還是潮過頭了?兩口子各自回老家過年,這像哪門子話?」

90後的小表妹終於開口:「西方人父母過生日都是各自回家陪各自的父母」。

我見老爸老媽死盯著我,彷彿有許多疑問寫在臉上,我便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堆紅包。兩個六千元的送給父母,兩個兩千元的送給爺爺與外婆,其餘一千二的五個的送與姨媽、舅舅、舅媽、姑媽,八百、四百、兩百、一百、二百的送給小子輩(同輩在外打工的一律不送),不去想他們會因哪個紅包厚薄滿意與否,只按著我心中的排序,如他們的年齡、跟我家的親疏發放。一算,用去兩萬多元,為父母掙足了面子。

錢啊,就是個好東西,它活躍了氣氛,潤滑了關係,修復了平日的摩擦,使鬆軟的親情暫時可以被紅包夯實一會兒,給好勝心切的父母不至因生不齣兒子,似乎矮人半個頭的不爽、人際的坑窪也填平了些。另外在眾親友間,父母還略佔領了制高點,自豪地偷著樂。

其實他們哪在乎我原來那口子回不回來,在乎的是有他,我們每年都會在親戚們身上花上三四萬。而今年我離婚了,我一個人花上兩三萬,已是盡了全力。房貸,換車,公司不景氣,年終獎大幅縮水,表面生活品質得維持,這些我又去向誰哭、向誰說呢?

七大姑八大姨們,這家長那家短地閑扯著,表嫂不依不饒地問我愛人孩子為什麼不回這邊,還替我操心:「你倆分開這麼多天,就不擔心他出軌?他掙那麼多錢,人又帥,不怕被想少奮鬥十年的女娃子橡皮糖似的沾上?」

表姐問,她要是到成都打工,可不可以不在外面租房,就住在我家。

我還沒有吭聲,我媽便搶著替我回道:「你們表姊妹當然沒問題!」

我終於按捺不住,果決地回答:「不可以不可以,我孩子要學習,我們倆要充電,在家裡也加班,不希望有外人打擾。」

我媽不耐煩地問:「表姐妹間,怎麼就外人了?」

我明知母親和表姐要求是無理的,是粗糙的利己主義作祟,於是,再度果決地搖頭、努嘴表示拒絕。

我說話間,腦海里浮現出同事家中,因親戚暫住給同事留下的痛苦畫面。記得同事說,那些親戚,婚前在他家住,佔有他們本就不寬的房子;婚後租了房,早晚必到他家吃飯,臨走還要打包帶走飯菜、點心、水果;為了節省水電氣,早晚還到他家洗漱洗澡,甚至手機、充電寶充電都在同事家進行。自私掠奪、佔有,貧窮的根已拔不掉,因此,我決不願招惹這種煩惱。

這頓飯從兩點吃到七點一刻,我不停地看錶,老媽不耐煩道:「你有急事?大過年的,好不容易一起聚聚,鄉下人不就想聽你講城裡的見聞,說說成都趣事,或找你們幫個忙什麼的,你還是要善待父老鄉親嘛!」

正說間,外面進來幾個鄰居,男的鬧喝酒,女的叫著:「哎呦!兩年不見,沈姨家女兒越來越漂亮了!洋氣了!」一個說好像瘦多了,一個說不,好像胖了點……

正爭執讓座時,外邊響起我盼望已久的喇叭聲,我知道是約好的司機來救駕了,可怎麼會晚來一個多小時呢?我連忙發簡訊叫司機快給我打電話……鈴聲響過一陣,我接起電話:「哎呀,是你!你在哪兒啊……哦!在賓館,能來我家喝酒嗎……什麼?要找我商量個事,急嗎?那我跟父母長輩們說說。」

我按下免提。只聽那頭男子道:「快啊,等你……」

我蒙赦似地拿起坤包,跟大伙兒說明有點兒急事,得先走一步。

老爸說:「你幾點回來?」

我搖著手說:「晚了就不回來,你們按平常規律歇息,別管我」。

臨走時,我還朝幾位90後、00後做著OK手勢,笑道:「你們真乖呀,這麼長時間不玩手機。」

幾個孩子忙說:「你家寬頻、WIFI都撤了,手機有的玩嗎?」

我聽了,站住,詫異地望著父母,問:「不是我交了錢叫安寬頻、WIFI,還教會你們學會視頻聊天,玩遊戲的嗎?」

老媽說:「視頻可以蹭網,現在電話費取消漫遊,有電視看就足夠了,費那些錢幹啥?再說跟你視頻,時間總不對,不是寫策劃書,就是寫代碼,要不就是輔導娃娃。我們鄰里鄉親幾步路就串門了,用得著寬頻、WIFI嗎?山裡邊颳風樹倒,線路壞了,找人修太難,我一生氣就撤了它。」

我聽了無語,急急地往外走,父母腳跟腳送我到門口,神秘地問:「你愛人和你真的沒什麼事吧?」

我點點頭,老媽又說:「你可千萬別學你小姨媽,一把年紀了還離婚,被男人在臉上劃一道,還不死心,還要去創業,搞什麼農場……」

小說:這年過得值(上)

我氣呼呼地系好安全帶,瞪眼問:「陳師傅,你怎麼不守時?叫我多煎熬啊!」

「奧,美女,我也是沒辦法」他說。

我道:「你不是去喝酒了吧?」

他說:「這樣的山路,我敢喝酒嗎?只是遇上幾撥跟你類似的人,有的為躲逼婚,有的討厭相親,還有無法跟老山區人尬聊,便打電話找我帶他們找賓館住宿。還有一個可笑的理由是,兩口子為躲開母親一大早叫醒,催逼他們起來吃飯……哈哈哈!」他大笑,我也無可奈何地應和著,五味雜陳地大笑。

下車時,我一再叮嚀司機:「切莫向任何人透露我住的地方,否則我就不用你的車了。」

陳師傅說:「你來看,我連車牌號都遮擋了一半,你儘管放心。」

回到賓館,我已是滿身疲憊,和親戚們應酬一天,聽他們嚼樹皮似的八卦,心裡是神農嘗百草般的苦澀,心累勝於與高手過招的談判。

我打開空調,脫下大衣,手機鈴聲一陣緊似一陣地響起,有老媽的、舅媽的、表哥的、大姨媽的……我一個也不接,忙去沖澡,洗去壓在心上的焦慮和負擔。待穿上睡衣上床,拿起手機瞄一眼,他們已給我安排滿滿的串門行程,叔叔、伯伯、表爺爺、姑奶奶等一大堆親戚,有飯局,有麻將。我索性關掉手機,只留一盞吸頂燈,想睡個安穩覺。

稀稀落落的鞭炮聲在遠處炸響,降了妖,除了凶,彷彿人們個個都沉醉在幸福的年味里。

我屏蔽了思維,關上了腦洞。可是輾轉反側,秒針助眠都沒有用。母親鬼魅地叮囑,叫我別學小姨媽的情景,總在耳朵、眼睛間揮之不去。

小姨媽和我分別三十餘年了,記憶中的她長得非常漂亮,皮膚水嫩,吹彈可破,屬於方圓幾個鄉村的一朵花。她比我大十三歲,常領著我玩兒。我不到五歲就讀書,她放假時常來接送我。好像她原來也是有志考大學的,不知怎的,高三隻上了一期,十七歲便被外公外婆逼著嫁人了。聽說她哭過,還跑過,被外公痛打。後來因她年齡不夠,領不到結婚證,就以辦酒碗的形式婚配了,並讓一個男子領走。

小時候,我老爸在工廠打工,常給我買花裙子、紅皮鞋,小姨媽只有一條紅裙子,一條綠裙子,一雙塑料涼鞋。她那時對我說,將來她一定要掙很多錢,要買五顏六色的裙子和衣服,像城裡姑娘那樣漂亮。打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後來聽說她逃回家來,想解除婚約。可是,外公外婆又被那男子哄騙加發誓毒咒,小姨媽還是被他弄走了。等我放學追去,只有鄉鄰們的惋惜、竊笑和各種議論。回憶就在此處划上邊界,架起鐵絲網,我每每打聽,大人們總用各種方式搪塞,還叫我好好讀書,不要學小姨媽。遙遠的嘆息,依稀卡夫卡的腳被天堂的門卡住,心裡有呼喊,有獅吼。

她到底怎麼了?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走上賣淫之路,給家族丟臉了?就算如此,難道這些長輩沒錯嗎?是誰逼她嫁給不愛的人的?是誰逼她輟學的?為此我和父母爭吵過,還被打了幾巴掌,最後強勢的母親威脅道:「再亂管大人的事,就不許讀書了」。

我大睜著眼睛,耳鼓裡咚咚兩聲悶響,吸頂燈滅了,床邊好似有一條大江滾滾東流,這流淌的似水非水,有點兒像年華。天花板不知是被誰打破,還是自己裂開!我踩著歲月的波濤,迭代的時間,鑽出天花板,自由輕鬆地走著,抬頭見華燈和星河爭明斗亮。

風不冷不熱地搖晃著我的耳環,劉海滑落,遮住我的視線,當我伸手撩開將其壓在發卡下,一個美艷嬌俏的妙齡女子迎面朝我走來,定睛一看,非是別人,她就是我的小姨媽。

我撲上去抓住她的長辮子,和她一起滾倒在草地上,追逐在玉米地,用扇子、手絹扑打蜻蜓和花蝴蝶。

我倆嬉鬧著、蹦跳著、奔跑著,快活得像風,奔放得像滿山爛漫的野花。

忽然,我被一隻小蜜蜂蟄了一下,右耳垂腫了起來,又癢又疼,便尖聲哭叫……這時小姨媽俯下身子替我拔出蜜蜂的刺,抹了點兒唾液,抹了點兒糖,安慰道:「吟吟乖,別哭,可能是我們驚嚇到它了,小蜜蜂是不願蜇人的,它們蟄了人,自己就會馬上死去,你說該不該可憐這隻小生命呢?」

我說:「我也沒有惹它呀!它為什麼偏要選我來蟄呢?」

小姨媽說:「吟吟,這世界不是所有意外發生都是有道理的。今年是狗年,世界上有狗城、狗島、狗樂園、狗別墅、狗雕像,狗墓碑,也有狗兒教導所,公元前七百年就有大型的狗公墓了。昆德拉說:黃昏只要和狗一起坐在河邊,就比什麼都幸福,寧靜。

你想,生活在那些地方的狗兒多幸福啊。但是,更多的狗兒不是過著被追殺、虐待、進湯鍋的日子嗎?生肖狗年之國的狗兒們幸福的又有多少呢?北極的狗兒有拉雪橇的,有住豪宅的,還有名人說『愛狗,與狗在一起,就離天堂更近』。然而,可是……」

太陽出來,我的書包不見了,我回頭去草地找書包,返回來找小姨媽;剛才我倆嬉鬧的地方轉瞬間卻終已不見。

我開始歇斯底里地喊叫,球鞋也跑丟了,隱約間聽到她在答應,還有個男人在呵斥、吼叫。

我循聲找去,只見當年領她走的那男人,站在門外擋著,不許我進去。我從門口探頭向屋裡望,見小姨媽弓著身子,像是在收拾包裹。小姨媽收拾完畢,提著簡單的行囊出來,對那男子說:「讓開,我要外出打工掙錢,自己養活自己,不願同你過時常遭人上門逼債的可怕生活」。

男子道:「休想!你是我的人,我對你已有處置權」。

小姨媽道:「法盲、賭棍,我們又沒有領證,我無需跟你辦離婚手續,你懂不懂新中國男女平等,你沒有權扣押我,束縛我」。

我開始尖叫:「救命啊!救命!」那男子飛起一腳將我踢到坡下,我痛得奮力掙扎,幾次都爬不起來。

只聽小姨媽罵道:「你混蛋!這是我大姐的女兒,你打傷她,她爹媽是要跟你拚命的……」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拄著一根樹枝搖搖晃晃地走到小姨媽前。

她給我流血的膝蓋撒上雲南白藥粉,破皮的手掌抹了藥膏,我望著她,無助地哭著,她抱我坐在家徒四壁的破板凳上。

我眼淚未乾,就見進來一個老男人,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了小姨媽,滿意地笑笑,同當年領走她的年輕男子一起和小姨媽說:「思雲,你要清楚,古話說:山高擋不住太陽,官高壓不住鄉黨。只要擺過酒席,你就是他的人了。現在他欠了賭債二十多萬,要麼拿命還,他又不肯,所以就把你抵押給我了,我替他還債。你看,這是他給我的親筆簽名,將你抵押永不贖回的字據。」

小姨媽哭喊,我一陣眩暈,一切消失於無影。

小說:這年過得值(上)

(圖片來自於網路)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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