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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的小崔,為什麼不開心?

高考前夜,崔永元人生第一次難以入眠。

38歲生日前夜,崔永元從噩夢中驚醒。

夢中有一個水池、水池有個進水管,5小時可注滿,池底有一個出水管,8小時可把水放完,問兩個管子一起打開……

他說數學是瘡疤,是淚痕,是老寒腿,是類風濕,是心肌缺血,是股骨頭壞死,數學於他,就是一場災難。

甚至連數字都和他作對。他最討厭那部電影中,談話節目叫《有一說一》,葛優演的不太正經的主持人,名字也叫守一。

有一說一和實話實說,都是說話實誠,但這世間許多東西經不起量化,一量化,常會多出別樣味道。

小崔不喜歡那種味道,他的世界可以簡約如連環畫,可以澎湃如老電影,可以喧鬧如新浪微博,但味道必須純粹統一。

他在天津出生,在京郊長大,最開始住在軍隊大院,後來搬至村莊,村外是大片荒草和稻田。

他的父親是工程兵,逢山劈路,遇水搭橋,在家中推行軍事化管理,每周家裡都要開例會,表決心。

小時候,崔永元養了6隻貓,父親規定,6隻貓必須整齊地躺在沙發上睡覺。

農村孩子身體壯實,崔永元是弱勢群體,冬日,他費力澆出冰場,結果被大孩子們霸佔,臨走還搶走他的冰車。崔永元只能沉默以對。

在家中,崔永元也常處邊緣地帶。鄰居阿姨來串門,誇老大精神,誇老二利索,輪到老三崔永元,搜腸刮肚找不到合適詞,「這是老三,老三好啊,最小吧,哼哼,哈哈。」

後來來客時,他乾脆躲在房間里拉小提琴,期盼得到讚賞,客人試探著問他媽媽,「孩子拉得這是二胡吧?」

小學時,沉默的崔永元發力功課,老師曾評價:該生至今未發現有任何缺點。

直到數學課被老師用粉筆砸額,他才發現,教室之外還有一大片野生世界。

他經常當著老師面光明正大地逃課,有時還和大孩子打架,多是嘴架,「要掌握好挑釁的尺度」。

後來他考上北京重點中學12中,京郊的野生歲月終結,一次《北京日報》記者到學校採訪,崔永元艷羨不已,「第一次親眼看到記者,就跟看到神仙一樣」。

他嚮往當記者,高考前夜,人生第一次難以入睡。他不知道那即將是無數個難眠日子的開始。當時小崔的煩惱很簡單:考不好,街坊笑話怎麼辦?

1981年,崔永元考入北京廣播學院,第一次在襯衫口袋上別上鋼筆,第一次在圖書館摸到錢鍾書的小說,第一次看到有學生可以在課堂上公開頂撞教授。

一個熾熱的時代即將開啟,提前外泄的理想主義氣息,足以撩人心魄。

畢業後,小崔進入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做記者,在《午間半小時》一做就做了九年,自評地位堪比電視台的趙忠祥。

九年間,他卧底、暗訪、做長線調查,得了兩次中國新聞獎,採訪保險可以采半年,把保險弄個門清,泡在體委也可泡半年,把足球黑幕弄個通透。

他喜歡這世界味道純粹,那味道一直護佑他前行。

太多人遇到問題喜歡繞行,但小崔執迷於穿行,笨重且鋒利地穿行。

在北廣讀書時,崔永元有個同學,名字有點特殊,就叫時間。

崔永元總熬夜,上午起床後到水房洗漱時,總能碰見時間,一來二去就熟了。

時間後來在央視工作,1993年,央視準備推出《東方時空》,最開始名字叫《新太陽60分》,後來的名牌欄目東方之子,最開始準備叫太陽之子。

時間找到老同學崔永元,希望他能當兼職策劃。

崔永元覺得「太陽之子」這名字不錯,要是報道負面人物,就可以叫「太陽黑子」。

他出了一堆主意,曾經響徹一個時代的東方時空晨曲,創意就來自崔永元。

第一天到節目組報到時,崔永元和實習小姑娘,一起給窗戶糊紙。時間看到後哭笑不得:叫你來是糊紙的么?

崔永元開始幫節目組從報紙上找新聞線索,一找一個準。

日子久了,時間不好意思讓「央廣趙忠祥」老乾這個,就讓他再推薦個年輕人。

崔永元推薦了學弟白岩松,白岩松也是背著領導偷偷來兼職的,「工資80多元,兼職還能多賺40元」。

幹了一段時間後,時間讓白岩松出鏡,當主持人,白岩松急了:這不就被領導發現了么?

時間忽悠他:你看中國人有早晨看電視的嗎?

僅用了一個月時間,白岩松就火了,這大大出乎崔永元意料。

1996年,時間找崔永元當出鏡主持,他不再推脫。兩人去找央視第一造型高手徐晶。

徐晶第一句話是,怎麼又找一個這樣的,你們看中的人都怪怪的。

造型好後,崔永元很是滿意,但時間很不滿意:他的壞笑呢?他的歪嘴呢?他以前歪得很有意思。

崔永元心頭火起:你個大白胖子四方臉,不在街上走,不知白眼貴。

最終,崔永元還是帶著壞笑走向熒屏,1996年3月16日《實話實話》首播,第一期聊職業打假人王海。

播出後,熱線電話打爆,冰火兩重天,表揚者說這是中國電視史上最偉大最真誠的節目。

批評者說,怎麼長成這樣也能主持節目,欺我中華無人?

幾期節目過後,批評聲音煙消雲散,全中國都被圈粉。

數據統計,每周日早上7點20至8點,當時全中國擁有電視機的8.52億觀眾,62%以上的人在收看《實話實說》。

沒有什麼,比得上真誠的力量。

有一期,主角是一個患癌小姑娘,小姑娘樂觀堅強但時日無多。她想當記者,想越洋採訪桑蘭,想見幾個明星。

崔永元一個個給明星打電話,除了趙本山,眾人皆推脫。

最終,崔永元帶著央視眾名嘴去醫院看望小姑娘,完成這一期節目。

媒體聞風而動,北京有張報紙,準備第二天登一張崔永元和小姑娘握手的大照片。

崔永元暴怒,「我們怎麼能在一個即將結束年輕生命的孩子身上撈一把呢?」

雙方相持到凌晨3點。最後報社讓步,把照片裁一半,裁掉崔永元。

在那個時代,《實話實說》的主角是普通人,說的只是普通的實話。小崔只是安靜的記錄者。

當時只道是尋常,直到許多年以後,我們才知道這有多寶貴。

今日山呼海嘯的力量,其實早就埋在時光源頭。萬事皆有因果。

《實話實說》最火那幾年,央視新聞評論部有個特殊習慣。

他們每年都要開一個年會,年會主題之一就是使喚領導。

某年年會,領導們集體換上了小二衣服,端茶倒水,吆喝上菜,接受大家刁難。

還有一年年會,當時分管新聞的台長李東生,被要求掛著煙盒賣煙,不僅要賣光,而且要達到指定營業額。

參加年會的領導,錢包里必須得揣點錢,因為經常會被員工打劫。甚至物品都會被當場拍賣,比如腰帶。

2000年,年會高潮時刻,人們衝上台,把領導按住,從口袋裡翻出人民幣撒向台下。

有一張100元,落在一個看呆的小女孩腿上。

小女孩名叫柴靜,本來還猶豫要不要從湖南調到央視,這一夜過後,不猶豫了。

許多新聞評論部的老人對年會念念不忘,白岩松說,那些惡搞的年會,其實意味著自由和平等。

2002年後,年會越來越正統,小崔越來越抑鬱,那個看似漫長的時代快如白駒過隙。

2006年年會,崔永元親自張羅,請來了趙本山和郭德綱。但是,陸陸續續,台下有些人走了,或是打著手機出去了。

最後一個節目是羅大佑。羅大佑一直在台下,喝了兩瓶酒,11點多上場。

羅大佑抱著吉他,舞台上空遙遙垂下一束光,籠著他。

他說:小崔,別抑鬱,不是我們有病,是這個時代有病。

光陰的故事響起,崔永元熱淚盈眶。

當年的小姑娘柴靜,記錄下這一切,寫了篇博客《孤獨是一個人的骨頭》。

博客結尾,她寫道:崔永元是一個在這個時代里,在這樣的夜裡,一直醒著的人。

寬慰崔永元的不光有她。很早之前,央視最快樂的人就曾勸過崔永元。

央視最快樂的人名叫鞠萍,臉上總掛著孩子般燦爛的笑容。

下班時,鞠萍見崔永元憂心忡忡,便打趣問道:小崔哥哥,有什麼不開心嗎?

崔永元不知從何說起,一聲嘆息。

「你以前上班騎自行車吧?」

「騎,刮沙塵都騎。」

「掙的錢也沒現在多吧?」

「當然。」

鞠萍笑著,一臉的陽光:「好日子過著,還有什麼不快樂呢?」

那是1999年歲末某一天,北京城路邊,到處是《沒完沒了》電影海報。

海報外的范冰冰剛剛擺脫金鎖的身份,海報上的導演剛剛掙脫王朔的陰影。

海報前的人們匆忙行走,各懷心事。

誰會操心即將到來的時代,是快樂還是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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