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諶洪果:文字爐火純青,人性凜冽刺骨——張愛玲的《金鎖記》

傅雷說,《金鎖記》是「色彩鮮明,收得住,潑得出的文章」。我的評價是,從文學藝術層面,《金鎖記》的選題構思、敘事架構、性格拿捏、心理描摹、細節刻畫、批判力度等等,都已達到爐火純青的水準。我們明顯可以感到這部中篇受到《金瓶梅》、《紅樓夢》的全方位的影響,但張愛玲早已對那兩部經典的表現手法充分消化,寫起來自然圓融,臻於化境,且在許多方面都更加出彩。從《金鎖記》主角曹七巧身上,我們也分明可以看到潘金蓮、夏金桂、王熙鳳等經典火辣人物的影子,而曹七巧給人留下的印象,甚至比那幾人更深刻、更徹底。

我們且品評上幾段。

之一:

小說第一自然段和最後一自然段分別如下: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點評:這兩段話被許多人留意、賞析,但我認為,其實都可刪去。為什麼?小說就冷峻敘述故事就好。這兩段雖然不算道德評價,但作者的情感畢竟介入了,她為整個故事奠定了一種時光感、凄涼的基調,美則美矣,卻是沒有必要的。至於寫作的首尾呼應,也太明顯,顯得刻意。此外,考慮到張愛玲的許多小說都愛用「月光」的意象,這裡再用,便多少有些缺乏新意了。

之二:

眾人低聲說笑著,榴喜打起帘子,報道:「二奶奶來了。」蘭仙雲澤起身讓座,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隻手撐著門,一隻手撐住腰,窄窄的袖口裡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鑲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袴子,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齊了,今兒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遲到——摸著黑梳的頭!誰教我的窗戶沖著後院子呢?單單就派了那麼間房給我,橫豎我們那位眼看是活不長的,我們凈等著做孤兒寡婦了——不欺負我們,欺負誰?」玳珍淡淡的並不介面,蘭仙笑道……七巧扯起手絹子的一角掩住了嘴唇道:「知道你們都是清門靜戶的小姐,你倒跟我換一換試試,只安排你一晚上也過不慣。」玳珍啐道:不跟你說了,越說你越上頭上臉的。」……

點評:我很想把這一長段都引用上來。相比《紅樓夢》中王熙鳳的出場如何?而類似的妯娌女眷之間的對話,《金瓶梅》中更是比比皆是。每個人物的性情、動作、她們之間的勾心鬥角、各自在家庭中的地位格局,通過這樣的對話活靈活現展現出來。曹七巧的這番出場,從文字角度,可謂是驚艷吧?很有諷刺意味,七巧的不幸經歷,反而成為她佔據話語權的前提。其他姐妹情知她不好惹,只好沉默或迎合,就這樣一天一天,助長著七巧的怨恨苦毒。

之三:

季澤正色道:「二哥比不得我,他一下地就是那樣兒,並不是自己作踐的。他是個可憐的人,一切全仗二嫂照護他了。」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來,兩手扶著桌子,垂著眼皮,臉龐的下半部抖得像嘴裡含著滾燙的蠟燭油似的,用尖細的聲音逼出兩句話道:「你去挨著你二哥坐坐!你去挨著你二哥坐坐!」她試著在季澤身邊坐下,只搭著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將手貼在他腿上,道:「你碰過他的肉沒有?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麻了,摸上去那感覺……」季澤臉上也變了色,然而他仍舊輕佻地笑了一聲,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腳道:「倒要瞧瞧你的腳現在麻不麻?」七巧道:「天哪,你沒挨著他的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她順著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臉枕著袖子,聽不見她哭,只看見髮髻上插的風涼針,針頭上的一粒鑽石的光,閃閃掣動著。髮髻的心子里扎著一小截粉紅絲線,反映在金剛鑽微紅的光焰里。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簡直像在翻腸攪胃地嘔吐。

點評:曹七巧嫁給卧床不起的癱子,想要調戲她的姜季澤還虛偽地正色說,全仗二嫂照護這個可憐人。這話一下觸到了七巧最深的隱痛。她是一個鮮活的生命,不需要成為高尚的道德的犧牲品。於是她告訴對方,你去試試和他在一起的感覺,你摸摸他那軟塌塌的肉。性的渴望、情慾的壓抑、抑制不住的厭惡、日復一日的苦痛,都通過七巧尖細的聲音、蹲在地上的動作、起伏的背影等具體細節撞擊著我們。張愛玲在這一刻,對曹七巧這個可恨之人,注入了飽滿的憐憫。

之四:

七巧立在房裡,抱著胳膊看小雙祥雲兩個丫頭把箱子抬回原處,一隻一隻疊了上去。從前的事又回來了:臨著碎石子街的馨香的麻油店,黑膩的櫃檯,芝麻醬桶里豎著木匙子,油缸上吊著大大小小的鐵匙子。漏斗插在打油的人的瓶里,一大匙再加上兩小匙正好裝滿一瓶,——一斤半。熟人呢,算一斤四兩。有時她也上街買菜,藍夏布衫褲,鏡面烏綾鑲滾。隔著密密層層的一排吊著豬肉的銅鉤,她看見肉鋪里的朝祿。朝祿趕著她叫曹大姑娘。難得叫聲巧姐兒,她就一巴掌打在鉤子背上,無數的空鉤子盪過去錐他的眼睛,朝祿從鉤子上摘下尺來寬的一篇生豬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拋,一陣溫風撲到她臉上,膩滯的死去的肉體的氣味……她皺緊了眉毛。床上睡著她的丈夫,那沒有生命的肉體……

點評:娘家哥嫂的到來,勾起了七巧未嫁之時的回憶。那時生活艱難,但充滿憧憬。麻油店的油缸和匙子、買菜的姑娘、肉店的年輕男子。粗俗而火熱的調笑,潑辣的動作,麻油的香味、喧囂叫賣聲、熟人之間的招呼,市井的濃濃的活力四射的氣息。濃墨重彩的描繪過後,七巧突然回到冰冷的、死氣沉沉的現實,丈夫的沒有生命的肉體。七巧的性格是好強的、不服輸的,如今卻身處黑暗的絕望。在這一刻,我們也由衷理解了七巧從陽光走向陰暗、從正常走向扭曲的不得已。

之五:

她眯縫著眼望著他。這些年來她的生命里只有這一個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可是,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現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七巧把一隻腳擱在他肩膀上,不住的輕輕踢著他的脖子,低聲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打幾時起變得這麼不孝了?」長安在旁答道:「娶了媳婦忘了娘嗎!」七巧道:「少胡說!我們白哥兒倒不是那們樣的人!我也養不出那們樣的兒子!」長白只是笑。七巧斜著眼看定了他,笑道:「你若還是我從前的白哥兒,你今兒替我燒一夜的煙!」長白笑道:「那可難不倒我!」七巧道:「盹著了,看我捶你!」

點評:七巧的兒子長白漸漸跟著三叔姜季澤逛起窯子來,七巧慌忙為他娶了個袁家的小姐。但她始終認為這個兒子是屬於她的,是她的隱蔽的情慾最靠得住的對象。她要兒子為她通宵服務,且用最具性意味的小腳去撩撥自己的兒子。七巧從長白這裡打聽到小夫妻之間床笫之私,第二天便當著眾女客,包括親家母,把她媳婦的秘密有聲有色講出來。七巧以孝的名義綁架了孩子的一切,她逼死了媳婦,因生子扶正的丫鬟不到一年就生吞鴉片自殺。這一段中的寥寥幾句對話,七巧的笑罵、撒嬌,一切都在掌控中的驕橫態勢,令人毛骨悚然。

之六:

世舫拿上飯來胡亂吃了兩口,不便放下碗來就走,只得坐在花梨炕上等著,酒酣耳熱,忽然覺得異常的委頓,便躺了下來。卷著雲頭的花梨炕,冰涼的黃藤心子,柚子的寒香……姨奶奶添了個孩子了。這就是他所懷念的古中國……他的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是抽鴉片的!他坐了起來,雙手托著頭,感到了難堪的落寞。

……他穿過磚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著樹,一樹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磁上的冰紋。長安靜靜的跟在他後面送了出來,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淡黃的雛菊。她兩手交握著,臉上顯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過身來道:「姜小姐……」她隔得遠遠的站定了,只是垂著頭。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轉身就走了。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的距離看這太陽里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干涉,天井、樹、曳著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里雙手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愛。

點評:關於七巧的女兒長安被七巧毀了前途的故事,也多有令人揪心的描述,比如長安在七巧淫威下的兩次委屈犧牲——退學、退婚——之後,都寫到她伴隨口琴聲凄涼告別美好生活。我特意選了關於長安與男友最後徹底分手的段落。童世舫的心緒,讓我們明白,他對長安的所謂的愛,其成色到底有多麼的不堪與糟糕。儘管曹七巧的做法太陰險絕情,但我們也不得不佩服她看男人的眼光的犀利。長安呢?夢碎。這種心境通過對太陽里的庭院的描寫,天井、樹、蕭條的影子、沉默,一一勾勒出來,如同鐵絲,勒進長安的肉里。

之七:

「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就連出了嫁之後幾年,鐲子里也只塞得進一條洋縐紗手帕。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去。喜歡她的有肉店裡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喜歡她,也許只是喜歡跟她開開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後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小洋枕,湊上臉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幹了。」

點評:這是七巧一生的總綱。她這一輩子,經歷了很多苦,毒害了很多人。曹七巧夠倔強,對於她做過的事,她不會後悔、認錯。她只是不服這口氣。臨死之前,她再度回憶起做姑娘的時候,那時還有各種選擇的可能,而且任選其中一個,她想都比現在好。七巧呼喚男人的「真心」,事實是,他所嫁的男人連心都沒有,她就是一個奴隸加生育工具。七巧的眼淚意味著怨恨:為什麼命運對我如此不公?黃金的枷鎖,是全書篇名,最重要的隱喻,可有多重解讀:自己編織的枷鎖;情感、金錢等慾望的牢籠;失去一切後想要緊緊抓住的類似救命稻草似的東西;讓人淪為受害者和害人者的擺脫不了的環境;一種生硬的要與自己、他人、社會碰撞的力量,等等等等。

還有太多精彩的段落,都忍痛割愛沒摘錄上來賞析。事實上,整部小說需要如張竹坡點評《金瓶梅》所說:「一氣看完,方知作者起伏層次,貫通氣脈」。《金鎖記》從頭到尾都是好,都讓人愛不釋手。也只有聯繫上下文,才能更加品味到其文學藝術的絕妙,深入體會其審美愉悅。從中截取再精彩的段落,都會損失許多意味無窮的東西。

然而,從表現曹七巧的人性的「徹底」而言,《金鎖記》又如黑澤明的電影,你看了就覺得太好了,深刻、厚重,但又總是不忍再看第二遍。讀完《金鎖記》的第一感嘆是,天底下竟有如此惡毒的女人!然後便不想再翻開了。人總是想要迴避面對人性中的那些殘忍。曹七巧的邪惡程度,比潘金蓮還要極致,因為她的行為缺乏合理的理由,潘金蓮好歹是有明確的嫉妒、報復的對象的。曹七巧呢?總不會如同美狄亞,殺死孩子,是為了報復丈夫吧?至少小說沒有透露這方面的心理因素。如果她報復姜家人,倒還說得過去,可惜她陷害的是自己的骨肉。她陷害的並不是自己的敵人。許多人也從成長環境、精神分析、性格扭曲、愛的缺失等方面,分析了曹七巧害人害己的原因,是的,她缺乏安全感、她控制欲強、她對男人不信任、她害怕被算計、她渴望尊嚴、她有攻擊性、她的受傷害情結,諸如此類,但都解釋不了她的行為的一個特點:如此的不節制,明知損人不利己,仍然要一意孤行!

誘惑我反覆閱讀這部小說的第一因素,當然是其精湛的藝術水準。有時覺得,光是沉浸其中就夠了,不需要任何的評論、感嘆,盡可以一遍遍吟詠,感受文字的魅力。但也就是在審美過程中,人可以放下自己的一些判斷標準,哪怕是善的、正義的,而以更廣闊的視野看待曹七巧這個人物的極端。是的,對於她的行為,怎麼解釋,理解、批判,都是能找到理由的,但我們能否跳脫出人性善惡的標準,對於理解作者想要表達什麼,或許更為關鍵。

張愛玲是深得《金瓶梅》精髓的。《金瓶梅》的精髓之一,就在於對我們所信奉的那些天經地義的倫理標準,進行了辛辣的解構。什麼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所有據以為神聖的那些親情、道義等價值,都被呈現為虛偽的、算計的、爾虞我詐的。《金鎖記》在這方面,可以說更進一步,她解構了「母愛」。憑什麼家庭就該是脈脈溫情?母愛就該是舍己付出?事實上,在別的場合,張愛玲已經對「母愛」有冷峻的剖析:

「自我犧牲的母愛是美德,可是這種美德是我們的獸祖先遺傳下來的,我們的家畜也同樣具有的——我們似乎不能引以為傲。本能的仁愛只是獸性的善。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並不在此。」(《張愛玲文集》第四卷《造人》)

「普通一般提倡母愛的都是做兒子而不做母親的男人,而女人,如果也標榜母愛的話,那是她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之尊敬她這一點,所以不得不加以誇張,渾身是母親了。其實有些感情是,如果時時把它戲劇化,就光剩下戲劇了;母愛尤其是。」(《女作家座談會》,1944年4月《雜誌》)

五四時期,如冰心(《超人》)、馮沅君(《慈母》)、蘇雪林(《棘心》)等,塑造並謳歌聖母形象;柔石(《為奴隸的母親》)、王魯彥(《菊英的出嫁》)、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等則抒寫現實中苦難堅韌的母親形象。張愛玲基於自己的特殊經歷,想必對這些母親形象都很不以為然。張愛玲筆下的曹七巧等母親,誠然是自私的、惡毒的,那又如何?一方面,當你們歌頌母親時,其實你們心目中的母親,不過是被男權塑造起來的為男人服務的工具化而已,女性似乎只有承擔母職,做可歌可泣的母親,才是最大的價值。母愛遮蔽了女人本身的重要性,母愛成為了戲劇化的表演。另一方面,什麼是母親,也被某些刻板印象所捆綁。母親就該是溫柔的、奉獻的、隱忍的。在這個意義上,曹七巧這個形象,具有最大的顛覆性。她所反叛的,並不是具體的個人,而是支撐她周圍人娶妻生子的父權制的文化本身。這種反叛的慾望和行動,讓她在被所有人所嫉恨的同時,獲得了極大的尊嚴、生存的滿足感。因為,周圍的這些人,這些文化,都是單調壓抑的。她想要呼吸屬於自己的新鮮空氣。

張愛玲真正的盲點是,她沒有能力進一步思考,為什麼同樣的人性的利益至上、幽暗意識,在《金瓶梅》那裡,是「如夢幻泡影」的虛無;在她的《金鎖記》這裡,是為毀滅而毀滅,而在另一種文化中,破敗的人性現實則可能孕育著恢復人與人之間美善和諧關係的希望?曹七巧這樣的「瘋子的審慎與機智」,能否走出虛無與瘋狂,在直面人性的基礎上,建立某種可以合作互利的、讓自由與尊嚴生長的土壤?既然是這片土壤害了她,為什麼不可以改變土壤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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