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百年來被人誤讀的金瓶梅
一部《金瓶梅》,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高富帥,流言家看見豪門秘事。
清代孔尚任在《桃花扇》中說：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句話正可作為《金瓶梅》最好的詮釋。蘭陵笑笑生以天縱奇才，極盡精思，於點滴敘事中為我們展現了明末的社會現狀，寫盡了市民社會的興衰浮沉。
初次聽聞《金瓶梅》，是在中學時代。那時候老師授課時的輕描淡寫，和同學間的偷偷談論，加上各種教科書的片面批評，使這部作品被妖魔化了，蒙上了低俗、淫穢的陰影。甚至在崇禎版的序言中，序作者起筆也不得不說一句「金瓶梅，穢書也」。直到大學時期，第一次細讀《金瓶梅》，擺脫以往的先入為主，獨立進行思考和判斷，才真正領悟其中的價值。有人說，提到好的作品，不是「我在讀……」，而是「我在重讀……」。《金瓶梅》正是讓人每每重讀，都有新的收穫、新的感悟的作品。
《金》書之奇，在其取材中就能得到體現。作者從《水滸傳》中截取武松殺嫂一段，生髮出主人公西門慶由中產之家到大富大貴，之後急轉直下，家破人亡的一生。
西門慶的一生，用四個字來概括，那就是大起大落。他本是清河縣中的一個中產之家，憑藉連續的幾樁婚姻——名妓李嬌兒，富婆孟玉樓和李瓶兒——撈到了一大筆財富。同時，他將生意做到了金融領域，開當鋪，放高利貸，賺的盆滿缽滿。除此之外，養一幫閑人在衙門裡攬事，賄賂地方官員，為自己的種種不法行為開綠燈。後來，他甚至巴結上了當朝宰相蔡京，做了山東提刑所理刑副千戶，在積累財富和攫取權勢的道路上越走越寬。西門慶的發家史，也是一部建立在普通人痛苦之上的罪惡史。
這就是西門慶的發家史，簡單粗暴。然而，正處於人生巔峰的西門大官人，在大起之後突然大落——他縱慾過度，死了。
西門慶死於全書的第七十九回。自此以後的故事走向，那真是不忍卒讀，整個大家庭可謂樹倒猢猻散。他的小老婆和奴僕們，嫁的嫁，逃的逃，臨走時還不忘捲走一些細軟。除了孟玉樓，其他人多未得善終。一幫整天圍著他的兄弟們，在他死後沒有一個主動出頭幫忙，反而在他下葬的時候，湊上了七錢銀子，「少不的還討了他七分銀子一條孝絹來」，醜惡的嘴臉盡顯無遺。長期寄居在西門家的女婿陳敬濟，和潘金蓮勾搭成奸，被趕出去後反咬一口，狀告西門慶一家強佔其財產，最終流落街頭，死於非命。正室吳月娘生的兒子在戰亂中被一禪師帶走，自己在家吃齋念佛，寂寞度過晚年。最值得一提的是潘金蓮，因和陳敬濟的醜事敗露，被吳月娘趕走，讓王婆把她賣掉，卻被回來複仇的武松殺死。武松再次逃走，去梁山泊落草為寇，故事在此又回到了《水滸傳》的情節。
如果說《紅樓夢》是以一種含蓄的方式展現了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興衰，批判了制度的醜惡，那麼《金瓶梅》則是以一種尖銳的、撕破一切偽裝的態度，道出了封建社會末期，世風日下，道德淪喪，金錢高於一切的社會現實。細讀之下我們發現，西門慶其實始終是以一種中性的、不動聲色、不帶感情色彩的方式出現。他雖然是個惡棍、淫棍，但表面上待人和氣，處處都以一個彬彬有禮的商人形象出現，甚至作者對他的心理描寫都不著一筆。更多的是，作者通過他來描寫周圍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展現小市民社會裡的各色人物嘴臉。
蘭陵笑笑生假託宋朝故事，展示他所生活的明朝中後期的社會現象。明朝是封建時代最後一個漢人王朝，封建制度即將走到了盡頭。《金瓶梅》的幾個不同版本成書和流行時，當政的最後幾個皇帝，一個比一個昏庸無能，不理朝政，而市民社會正是在這種環境下逐漸發展。明朝初期所確定的那套嚴格的社會管理體系正在瓦解，所謂的明末資本主義萌芽，正是在這個時候開始出現。隨之而來的是流傳了千年的思想觀念不再被接受和堅守。比如，西門慶的幾個老婆中，李嬌兒是清河縣的名妓，孟玉樓、李瓶兒和潘金蓮都是寡婦再嫁。孟玉樓再嫁時，她前夫家的兩個長輩為了佔有其家產，不惜撕破了臉皮破口大罵，道出了「少女嫩婦的，你攔著不教他嫁人做什麼」的話，眾街鄰一致認為「姑娘見得有理！」。程朱理學那一套三從四德、從一而終等，提都沒有人提。西門慶家裡幾個老婆，在外面又眠花宿柳，甚至還養有男寵，真是一個讓人無語的時代，而書中的所有人，似乎還頗覺理所當然。圍繞在西門慶身邊的那些男男女女，完全談不上兄弟義氣或真感情。西門慶活著的時候，一味的巴結奉承，只為了從他身上獲得利益。西門慶死後，門庭冷落，昔日的熱鬧不再，所有人都跑得無影無蹤，臨走還不忘撈一把。人與人之間，只余赤裸裸的肉慾和金錢關係。
偉大的作品正如偉大的人，都有其多樣性，有人欣賞，也有人批判。《金瓶梅》正是如此。《金瓶梅》在明末清初之際，與《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並稱四大奇書，也就是最早的四大名著，直到後來被《紅樓夢》取代。歷來對其禁毀刪改無數，並未削減其魅力。社會上早已形成與「紅學」並駕齊驅的「金學」。平心而論，與《紅樓夢》相比，《金瓶梅》語言通俗，山東方言使用較多，沒有《紅樓夢》語言的含蓄文雅，赤裸裸描寫性場面的文字很多。但是，不能就此否認其文學價值和社會價值。在這個從《水滸傳》引申出的故事中，不同的人會產生見仁見智的觀點。從瑣碎的細節描述中，你可以一窺明末的經濟、社會狀況，了解人們的服飾、飲食、生活文化，明人的風尚在此清晰地展示出來；從西門慶幾個老婆的明爭暗鬥中，你可以冷眼觀看一場小規模的後宮劇：為爭寵而使用的各種毒辣手段，一樣令人觸目驚心；從各行各業人的行為——商人、官員、僧人、道士、小市民等的不同言行中，你可以看到同樣的爭名逐利的嘴臉和醜惡的社會現狀……這本書寫盡了明末社會的陰暗面，如一把鋒利的手術刀，一刀一刀將病入膏肓的社會腐敗的內部展示出來。又如一部百科全書，帶你直面不同於虛偽的《明史》般帝王將相家譜所描述的世界。
而最能警醒人心的，則是西門慶死之後的二十一回所描述的西門家的凄涼，與前七十九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正如一場繁華熱鬧的美夢，一晌貪歡之後突然驚醒，跌入了冰冷的深淵，一切成空。每每讀書至此，令人冷汗直流，心生懼意，覺報應之凄慘，下場之可悲，更加刻骨銘心。正如序言中所說：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