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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加班到深夜,我媽在老家猝死

梵高先生

 梵高先生

李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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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時,我媽總說頭疼。

過完節,她去南開區三潭醫院看,醫生給她做了個頸部針灸,頭疼好了。

日子於是照常往下過。如果晚上10點半前能下班,我會給她打個電話,那時候嗓子是啞的,主要是她說,我聽著。

每周她都問我周末回不回天津,從北京到天津只要半個小時高鐵,但我一次次說,「很累,下周吧。」

一直到五一假。

假期第一天,因為一篇稿子沒定下來,我一邊吃飯一邊發微信和同事交流改稿的問題,一邊聽我媽問我,工作怎麼樣?好久沒拿獎金了怎麼回事?你二十八了啥時候能找個女朋友?這麼大人了還沒個對象我在街坊面前都臊得慌,天津電視台的工作多好,事業單位,你非要去北京給人打工,要留在天津現在我不定都抱上孫子了!

我說我每天在外面累的跟狗一樣,回家也吃不了一頓消停飯,公司的人找我說工作,你問我女朋友,能不能讓我歇會兒?

她聲音低下去,開始嘟囔自己身體不好,再過幾年,怕沒力氣幫我帶孩子——她有心臟病,腰椎、頸椎也不利索,前幾年幫親戚家看小孩,累出過心絞痛來。

假期最後一天,我爸看電視節目「中國詩詞大會」,指著裡面的小男孩對我說,「以後讓你兒子多背些詩。」

我媽問他:「你怎麼知道小欣會生兒子?」

我爸:「二胎放開了,怎麼還沒有一個男孩。」

我媽:「女朋友都沒談過一個,還二胎,你真敢想!」

五一回到公司,壓力驟增,忙到睡眠不足。

5月5日,我媽說她看東西重影,擔心視網膜脫落,我讓她別嚇唬自己,視網膜脫落不是這癥狀。

第二天,我爸帶她去了天津總醫院,檢查眼睛,沒問題,拍腦部CT,沒問題。醫生建議做一次腦部的核磁共振。

5月8日,下午2點,我趴在辦公桌上補覺,感覺手機在震。看到是我媽的名字,沒理。過了半小時,我回她微信——「現在接電話不方便,檢查結果怎麼樣?」

「血管瘤。」

我懵了,衝出辦公室打電話。

媽媽也是剛接到的醫院電話,通知她核磁的檢測結果是「腦幹血管瘤」,「你別慌,醫生說儘早治療就好,沒大事。你放心,為了你我也要好好的。」她語氣十分鎮靜。

回到辦公室,我上網查腦血管瘤,知道這東西一旦破了就是腦溢血,人分分鐘過去的事兒。

我找了天津的所有人脈,想在天津總醫院掛上神經外科主任號,沒用,掛不上。

掛了第二天環湖醫院的主任號。

我想立刻請假回天津,媽媽不讓,「回來也是添亂。」

讓她這兩天別做飯,叫外賣送上門,她說不用,「讓你爸做,以後總得他來做了。」

我跟主編請好下周的假,終於有心思繼續工作。

這是我和我媽媽最後一次說話。

後來發生的事,是聽我爸說的。

晚上,媽媽教我爸做炒豆角,說以後要每天教會他做一樣菜。

晚飯後,媽媽吃了點降壓藥。一邊看電視,一邊念叨,「我不擔心你和小欣,我擔心他姥爺,沒有我就要遭罪了…」她腦袋又疼起來,先上床睡覺了。

我爸繼續看電視,突然卧室里傳來一聲尖叫,他跳過去,看見人在翻白眼,手探了探,鼻子沒有出氣。他趕緊打120。

按照120的指導,他把媽媽抱到地板上做人工呼吸,一下子抱不動,只能先把腳放到地板上,再托著上半身放下來,這時發現褲子是濕的,尿了。

120到得不慢,一番急救後告訴我爸,人沒了。「家裡就你一個人嗎?」我爸才想到我。

10點25分,我正在為一篇垃圾文章磕標題。看到一個陌生的天津號碼,拿起手機用普通話說了句,你好。——我沒存我爸的手機號。

「小欣,你媽不行了!」爸爸聲音很尖厲,好像平時斥責我的語氣,「120說沒救了,問是放在家裡還是去醫院?」

「爸,求你,送醫院,別讓我留遺憾。」

「爸,媽最後說了什麼,你跟我說說話。」

「我不能跟你說,現在要去醫院!」

我回到租的房子,拿了身份證,才發現高鐵最後一班已經趕不上了。慌亂中我想打車回天津,同事提醒我,北京站還有一趟慢車回天津,趕得上。

打車去北京站的路上,我舉著電話,泣不成聲。

火車上,表姐打來電話,告訴我媽媽在醫院裡恢復了心跳。

我不停地念「南無藥師琉璃光如來,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請菩薩准我折十年陽壽,換我媽五年。不停地念,害怕停下來就不靈了。

凌晨2點,我到了醫院。在一群親戚中間,爸爸看到我,慟哭不已。

這是人生第一次看到他崩潰的樣子。

醫生跟我分析,診治是正確的,搶救是迅速的。我媽是先天性腦動脈血管瘤,碰到這種情況,誰也無法做得更好。現在,她最理想的情況是成為植物人。

我在ICU見到我媽。躺在病床上的,的確是她。身高不到一米六,躺直了病床還空出一截來,一頭花白的捲髮,臉上沒有血色,眼睛一隻閉著,一隻睜著,睜著的那隻瞳孔已經完全散開。摘掉假牙的嘴裡插著呼吸機管子,胸脯上下起伏,證明人還活著。

我握住她的手,說,等你好了,我就留在天津,找個穩定工作,我一輩子留在天津,再不去北京了。

她什麼也聽不見了。她的腦子壞了。

回到我爸身邊,我想轉移他的注意力,不停和他聊天。

他回憶起我姐姐三歲時,在衚衕里玩,一輛倒立在牆上的三輪車倒下來,砸在她腦袋上,當場砸死。要是我姐姐沒有早夭,也不會生我下來。

他說起自己八十年代在國企做經理,一年能賺七萬,那時候,每天公款喝大酒,喝的都是五糧液、古井貢。後來落魄了,酒也戒了。

他念叨著,如果你媽能挺過來,當植物人我伺候她也好。

天亮了。護士告訴我,我媽拉了。

我爸反應過來,「你媽拉了?老話講,叫凈腸。」這是臨終的前兆。

9點,醫生再次向我們講述了病情,稱情況在惡化,我媽能挺到現在,已經是奇蹟。

親友們都來了,我爸的眼淚乾了又流,流了又干。

送走探視的親友後,我們回家休息。大伯大娘在家裡做了菜,還有我爸和媽媽前一天中午做完檢查,在外面吃剩下的包子,給打包帶回來了。

爸爸讓我吃個包子,「你嘗嘗,沒味。」

我吃了一口,「是沒味,一輩子沒下過好館子。」

我工作後,偶爾帶她出去吃點好的,但去北京後,再也沒有過。

飯桌上,爸爸和大伯聊起以前的事。大伯說爸爸九歲時跟著爺爺被下放到農村,一年後回天津,人瘦了一圈,輪到吃飯時,一碗接一碗地吃大米飯,干吃飯,不吃菜,連吃三碗後,大伯把碗從我爸手裡奪走,「別把這倒霉孩子撐死了哇!」

5月10日,醫生告訴我們,情況在惡化,家屬可以考慮拔掉呼吸機。

親戚們勸我爸拔掉呼吸機,說我媽現在這樣也是受罪,ICU一天四千多,我媽要是有意識,不會同意這麼干。

大伯開始張羅媽媽的後事,和他做白事生意的朋友打電話。一會兒,過來問我要選什麼樣的壽衣,說最貴的是「老美華」——專做老年人服裝的天津老字號,但朋友認為沒必要。

我想起來,媽媽是很喜歡「老美華」的,老念叨等我結婚時買一身來穿——她從沒買過一件。我工作後想給她買,她不幹。我告訴電話那邊的叔叔,買「老美華」的服鞋作壽衣。

買完壽衣後,我和爸開始找媽媽的照片,用來做遺像。我才發現,近二十年,媽媽留下的照片少得可憐。她從沒出去旅遊過,九年前送我來北京上大學,是她這輩子唯一一次出遠門;也沒拍過全家福,我偶爾用手機偷拍,還被她催促著刪掉,說不好看;最後,爸在她的醫保證上找到一張標準照,將將可用。

沒有媽媽,父子倆的日子迅速變得粗糙起來。要找什麼衣服、墊子、夏天的被子,總找不到,只有媽知道這些東西歸置在哪裡;買早點,爸每天給我買雞蛋灌餅,他不知道我愛吃煎餅果子;叫外賣,聽媽說,我爸老了,現在愛吃甜食,但到底愛吃什麼,我不知道,恍惚間,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想打電話問問媽。

白天,ICU只在下午開放一會兒,我們進去探視媽媽,聽聽心跳呼吸,自言自語地說會兒話,話都像斷線的珠子,一句不挨著一句。

晚上,陪我爸看電視看到很晚,那是一個挺無聊的家庭劇——「幸福照相館」。媽媽最後清醒的那個晚上應該也在看這個,她喜歡這種家長里短的電視劇,「就愛看別人家怎麼過日子,解悶。」只不過,「幸福照相館」的結局如何,她不知道了。

連續一周的探視,已經有親友病倒。醫生再次建議我們拔掉呼吸機,「沒有意義。」

5月16日,我和爸找到醫生,簽了一份文件。下午五點,醫生拔掉呼吸機。媽媽心跳停止。死亡證明上寫著「死於蛛網膜下腔出血」。

一切結束了。

整理媽媽遺物時,我看到一張她年輕時在工廠的照片。

那是一個明艷的少女,天然的長長的捲髮綁在後面,雙眼皮大眼睛,帶笑看著鏡頭。放到現在,是我不敢追的那種女孩。我爸也說過,第一次認識我媽時,就覺得這姑娘太漂亮了,跟自己不是一路人。

但是這個明艷的少女不會知道,她對著鏡頭微笑時,腦子裡已經有了一顆血管瘤的陰影,會在四十年後奪走她的生命。

她對著鏡頭微笑時,也不會知道,自己一生的運氣如此糟糕:

在家裡五個孩子中排行第三,不受父母疼愛,差一點沒讓上學。

初中畢業就參加工作。十六歲的小姑娘當建築工人,幹了整十年重體力勞動,腰椎、頸椎嚴重勞損,時不時就疼。這十年掙來的錢,全交給她媽貼補家用,她本人沒錢。

結婚後,總算找門子換了個輕鬆點的工作,在煤礦工具廠做工。

二十八歲,生下第一胎女兒。三年後,目擊女兒慘死。從此落下心臟病的病根兒,時常胸悶氣短、心絞痛,嚴重時鎮日卧床不起,家裡常備速效救心丸。又三年後,生下兒子。

害怕兒子又出意外,她辭去工作,在家做主婦。十年後,丈夫事業倏逢巨變,家道敗落。

最難的時候,家裡吃不了煮雞蛋——只買得起品相殘缺的雞蛋,沒辦法煮;因為麵粉比大米便宜,有幾個月,天天吃雞蛋餃子素麵條,把兒子吃急了,問為什麼不給米飯吃。

這樣的日子過了五年。中間兒子發了一次脾氣,責怪家裡供不起他上私立高中。

到兒子讀大學時,她的頭髮已經花白,臉上有老年斑,看著不像五十齣頭的樣子。

兒子畢業,進了天津電視台。她以為晚年的幸福生活即將開始,計劃著給兒子做床婚被,再把前年買的那套一居室裝修出來,她和丈夫搬過去,現在住的兩居留給兒子結婚用,兒子會找個天津本地姑娘結婚,生下小孩,她來幫著帶。她將和別的老人一樣,帶著滿足的表情,在小區廣場上遛娃。

誰想到,這個獨兒子嫌電視台工作沒前途,「每天就是P個圖,上個字幕」,三年後扔掉這個「鐵飯碗」,去北京「北漂」。那年冬天霧霾很重,她坐在家裡,看著窗外灰濛濛的一片發愣。日子起起落落,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現在,她死了。

媽媽過世那天,朋友打電話告訴我,時間會沖淡一切。

我想起小說「飄」的結尾:「畢竟,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

當我們說出這句話時,是因為今天糟糕透頂,明天已經沒法更糟糕,我們知道,它一定會變好。但我們無法知道的是,是否真的有明天留給我們。

也許,還有一個平行宇宙。在那裡,姐姐沒有早夭,她結婚生子,讓我媽幫著帶外孫。姐姐大概會和我吵架,埋怨我去北京,不管家裡。

等媽媽到一百歲時,在一張人丁興旺的全家福里,她會坐在正中間,微笑地面對鏡頭,就像她還是個少女時那樣。

編輯:豪七

排版:王健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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