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女王」的百億諾捐疑雲

人物 06-23

何巧女曾多次承諾，將捐贈部分股票和巨額現金用於公益。有媒體估算過，近幾年其承諾的捐贈，總值超過180億元。東方園林資金流的捉襟見肘，讓媒體開始質疑：何巧女承諾的捐贈是否還可以兌現……

何巧女

東方園林董事長

北京巧女公益基金會會長

在今年3月9號舉行的東方園林頒獎盛典上，何巧女提到東方園林的一個「小目標」：要打造最美的千鎮萬村。

「等我把千鎮萬村打造好了以後相當於什麼？相當於10個瑞士。我們打造的花海，超過世界上所有的花海；我們打造的田園，一定要超過歐洲最美的田園；我們打造的度假農場，會超過美國所有的農場總和；我們修復最多的世界文化遺產小鎮。」說到這裡，何巧女提議台下的四五千名員工：「熱烈鼓掌！」

東方園林全稱北京東方園林環境股份有限公司，由何巧女創立於1992年。2009年11月，東方園林登陸深圳A股，成為中國園林行業第一家上市企業。2015年，東方園林轉型，開始「二次創業」，從原來的市政園林業務轉到以水環境治理為主的生態修復、以危廢處理為主的環保業務和全域旅遊上來，被稱為「水環境治理第一品牌」。

但眼下，東方園林正遭遇一場資金「寒流」。

因為發債不利——發債10億僅借到5000萬元，東方園林股價連續4天暴跌，市值蒸發百億，不得不在5月25日宣布停牌。

事實上，東方園林處於資金鏈緊張的狀態，在圈內早已不是秘密。據媒體報道，僅2018年以來，何巧女就質押個人股權多達10次以換取融資。

此次發債失利後，何巧女為應對即將到期的巨額債務而進行的股權質押，正是今年的第10次。官方公告對此解釋為「用於個人融資」。至此，她已累計質押了將近七成個人所持東方園林股份。

此前幾年，何巧女曾多次承諾，將捐贈部分股票和巨額現金用於公益。有媒體估算過，近幾年其承諾的捐贈，總值超過180億元。

去年以來，何巧女個人公益基金會——北京巧女公益基金會（成立於2012年11月，專註於生態環保領域，以下簡稱「巧女基金會」）頻頻發力，公益項目全面鋪開。根據東方園林官網披露的信息，巧女基金會目前在國內共有9個項目正在實施，近百個項目正在推進。

東方園林資金流的捉襟見肘，讓媒體開始質疑：何巧女承諾的捐贈是否還可以兌現……

2018東方園林頒獎盛典的主題是「向地球的最高峰出發」

「七個世界第一」

去年，東方園林頒獎盛典的主題是「聚勢登峰」，提出3118大戰略規劃；一年過後，主題變成「向地球的最高峰出發」。何巧女在演講中提出，東方園林要創造七個世界第一，即河流治理、生態修復、全域旅遊、鄉村振興、景區開發、危廢處置和保護瀕危物種。

幾乎任何時候都顯得自信滿滿的何巧女在這次演講中說自己一度緊張，因為「一旦宣布出去，就不能退縮」。她提到，有一次公司開會討論黃河治理時，她也緊張過，「黃河我真的有點不敢（做）」，但下屬給了她鼓勵：「何總，咱們不做黃河，別人就做了，到時候太難看了，我們會受不了的。」「他怕別人把黃河做差了。」何巧女說，「我們要用三位一體（的方式）復興黃河。」

七個世界第一是2015年何巧女宣布「二次創業」時確定的東方園林未來戰略「心繫地球」的具體化，當時她宣稱：「3到5年內，東方園林生態股份市值將達到1000億元。」

這已不是她第一次提到千億夢想。早在2009年東方園林上市時，何巧女就明確表示要做到千億市值。2016年底，她說：「明後年有望到千億元。」另一個千億時間表是2016至2019年，她說，東方園林凈利要實現10倍增長，實現千億市值。

前一段時間，有媒體就最後一個時間表發問何巧女：「現在還有一年多時間，是否還能做到（1000億元）？」她回答：「沒問題。」——當時東方園林市值400多億元。

她的「自信」，也許來自於東方園林近幾年來在PPP領域內的領軍地位。

東方園林在水環境治理和全域旅遊方面的業務模式主要是PPP模式，即「公司作為社會資本方，和政府或其代表方共同設立項目公司，並通過項目公司實現對PPP項目的投資、融資、建設、運營等功能」。作為國內最早進行PPP模式研究和參與PPP項目落地的民營企業之一，東方園林在全國各地「跑馬圈地」，不斷拿下PPP項目。

截至2017年12月31日，東方園林共中標PPP項目88個，累計投資額1434.51億元，業務範圍遍布全國30個省、自治區、直轄市，業務規模及業務範圍在國內民營企業中多年保持領先地位。

有業內人士認為，PPP其實是把雙刃劍，雖然能帶來規模的快速提升，但戰線太長，周期性過長，會佔用大量資金。而且，隨著國家層面近期對PPP的清理整頓，銀行貸款收緊，現金流緊張問題隨之凸顯。

據相關媒體報道，東方園林今年需要兌付的尚未到期債券共計29億元。5月24日，東方園林發布公告稱，預計2018年6月和第四季度回款完全可以覆蓋公司年內到期債券，但有媒體質疑其「借新債還舊債」。5月29日，東方園林再次發布的公告顯示，5月25日何巧女向第一創業證券、五礦證券、華創證券、國海證券各質押2324萬股、122萬股、300萬股、360萬股，分別占其持股2.09%、0.11%、0.27%、0.32%。4筆質押合計3106萬股，是其持股的2.79%。但這條公告很快即被刪去。

巨額諾捐

2012年10月，何巧女向其母校北京林業大學捐贈4000萬元。一個月後，巧女基金會成立。

基金會成立之初，捐助範圍為「助學扶老、扶困濟貧、改善鄉村生態環境」，捐贈對象包括何巧女的老家浙江金華武義下埠口村及母校武義一中等。

此外，根據巧女基金會官網發布的信息，2013和2014兩年，「基金會先後支持了清華大學、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北京林業大學設立四大生態智庫，全方位支持中國生態文明建設」，並與眾多慈善機構在多個領域合作。

2014年，何巧女的公益理念開始發生變化。這一年，她見了比爾·蓋茨。比爾·蓋茨對她說：「世界上有一些事情是政治家可以解決的，有一些事情是企業家可以解決的，有一些事情是只有慈善家才可以解決的。只有政治家、企業家和慈善家都共同努力，才能讓世界更加美好。」在2015年中國商界木蘭年會上，她對與會者回憶了這一幕。

次年，何巧女帶領基金會團隊出國參訪歐美多家擁有悠久歷史的家族基金會。這一年，巧女基金會的宗旨成為「心繫地球，積極推動中國公益事業發展」，開始與東方園林的轉型聯繫起來。

2015年8月8日，深圳慈展會期間，何巧女承諾向巧女基金會捐贈個人持有的7630萬股東方園林股票，方式為逐漸減持變現，目標在於將該基金會打造為「中國最有影響力的家族基金會」。此舉引發行業震動。

當時這些股票市值約29億元。「太多了。」一位知情者回憶聽聞這條消息的反應時說。

3個月後，何巧女幹了另一件大事：聯合比爾及梅琳達·蓋茨基金會聯席主席比爾·蓋茨、老牛基金會創始人牛根生等五名中外慈善家，在深圳聯合成立國際公益學院。（根據《公益時報》今年2月報道的《何巧女的捐贈清單》一文，何巧女在2015、2016兩年時間內向該學院捐贈資金超過2600萬元。）

這兩件事令何巧女聲名鵲起，被稱為2015年度中國慈善界的一匹「黑馬」。她由此榮登2016胡潤慈善榜和2015年中國捐贈百傑榜——在胡潤慈善榜上，她位居第三，僅次於馬化騰和陳一丹；在中國捐贈百傑榜上，她則高居第一位。

這兩個榜單均是以其股票換算後的29億元現金進行排名。至今，在巧女基金會官網上，這筆捐贈也是何巧女唯一一筆明確具體數額的捐贈。

據一位了解內情的業內人士分析，股票變現的形式並不容易操作，因為巨額股票對股市的影響很大，從而導致變現壓力大，而且當時何巧女持有的部分東方園林股票處於質押狀態。

值得注意的是，何巧女宣布捐贈這筆股票時，東方園林股票正處於停牌狀態（2015年5月27日至2015年12月6日期間停牌）。2015年12月8日，東方園林復牌，此後股票連續3天跌停，相比半年前，30億元縮水近三分之一。而以今年5月25日停牌時的股票價格計算，何巧女承諾的這筆捐贈，實際價值已不足原來的一半，只有11.46億元了。

自2016年始，何巧女在捐贈方面的承諾更多了。

2016年4月10日，在第8屆中國商界木蘭年會上，作為「中國企業家木蘭公益聯盟」的發起人，何巧女承諾巧女基金會將捐出1億元，作為聯盟的第一筆捐贈款。

何巧女在2016東西方慈善論壇上講話

2016年8月，何巧女在夏威夷東西方慈善論壇可持續發展峰會上宣布，向阿拉善SEE基金會捐贈人民幣1億元，用於支持設立環境產業聯盟「任鳥飛」專項基金。

何巧女與聯合國秘書長2030年議程可持續發展和氣候變化特別顧問納巴羅先生（右）

2016年11月，何巧女在聯合國摩洛哥氣候大會上宣布，將由巧女基金會投入10億美元致力於可持續發展事業，其中2億美元將用于海外，尤其是南南合作項目。另外作為種子基金，巧女基金會將投入1500萬美元（約合1億元人民幣）用於應對氣候變化工作，並從中拿出150萬美元支持聯合國南南氣候夥伴關係孵化器項目。

2016年，何巧女承諾捐贈累計金額為60多億元人民幣，但與2015年的股票捐贈是否存在關聯不得而知，巧女基金會對此並沒有做出明確說明和界定。

2016年12月，在第15屆中國企業領袖年會上，何巧女表態，「希望巧女公益基金會在10年內募集200億元」。她表示，去年（2015年）她所捐贈的股票到明年（2017年）可以升值到60億元，其中的50億元她將投入大自然保護，另外的150億「缺口」，將來自面向個人會員和機構會員的籌資。

在巧女基金會的官網上，「發展200萬個人會員」是其七年戰略中的一個目標。

然而，根據2016年9月1日起施行的《基金會管理條例》第四十七條的規定，基金會不得吸收會員。

何巧女（左三）出席在摩納哥舉辦的IUCN世界自然保護聯盟會議

去年何巧女的一筆大額捐贈承諾最為人熟知：2017年10月，她在於摩納哥舉辦的IUCN世界自然保護聯盟會議上宣布,捐出15億美元，用於野生動物保護事業。同一天，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在摩納哥宣布，何巧女成為全球第15位「自然守護者」。成為自然守護者，意味著成為全球環保界的「燈塔」，是對一個環保公益人士最高級別的國際認可。

北京巧女公益基金會與全球最大的大貓保護組織Panthera在摩納哥簽署合作協議

此舉令外界對何巧女的讚譽不絕於耳，亦引發媒體高度關注。然而據知情人士稱，東方園林內部卻絕口不提此事。在巧女基金會官網上，亦無關於這一捐贈的記載和說明，僅有一篇關於何巧女成為「自然守護者」的報道。

「東方園林和巧女基金會的公關其實是一撥兒人，他們對此事非常忌諱，不希望被報道。」有知情人士透露說，「甚至是幾年前的捐贈，大家都知道的，（此事之後）一個字都不能提。」

據《何巧女的捐贈清單》一文統計，近幾年何巧女的承諾捐贈已超過180億元。而現在東方園林市值403.22億元，何巧女持有比例為41.52%，換算為現金，約為167.4億元。承諾捐贈已超過其個人當前公開的財富總額。

「她到底捐了多少，承諾了多少，兌現了多少，他們（東方園林）自己都說不清了。」上述知情人士透露，「回應挺難的，怎麼說都不對。」

何巧女本人在今年東方園林的頒獎盛典上，對15億美元捐贈一事作了解釋：「因為巧女基金會擁有東方園林7.5%的股份，雖然現在（市值）才40多個億，但東方園林市值1200億的時候，巧女基金會擁有百億。」然而，根據東方園林2017年度報告，持股東方園林5%以上的股東只有何巧女和唐凱二人，並無其他第三個主體持股比例為7.5%。

在《南方都市報》今年2月份的一篇報道中，巧女基金會的負責人曾這樣回應記者對這筆15億美元捐贈的追問：「承諾捐贈和捐贈，這是完全的兩回事，承諾捐贈有一個非常科學的規劃，我們基金會也正在策劃當中。」該負責人稱：「何總在會上說得很清楚了，捐資承諾在7年時間之內，按照我們這邊科學的規劃和計劃，分批次地逐年兌付。」

在登上2016胡潤慈善榜第三位之後，2017年，何巧女並沒有進入該榜單。依例，胡潤慈善榜會將2016年4月1日至2017年3月31日期間的現金捐贈和現金相關的捐贈、有法律效力的承諾捐贈都統計在內。如果2017胡潤慈善榜認可2016年11月聯合國摩洛哥大會上何巧女那筆10億美元的承諾捐贈，那麼何巧女應位居榜首。

2018年胡潤慈善榜何巧女重新上榜，位居第16，理由是何巧女「以個人名義捐贈北京木蘭匯公益基金會1.2億元，支持貧困女性創業就業；捐贈阿拉善任鳥飛項目1000萬元」。在IUCN世界自然保護聯盟會議上宣布的那筆15億美元諾捐沒有被計入在內。

北京師範大學中國公益研究院和國際公益學院聯合發布的「中國捐贈百傑榜」同樣出現了類似的情況。2015年中國捐贈百傑榜上，何巧女因承諾捐贈7630萬股股票位居第一。但在之後兩年里，雖屢有巨額承諾捐贈，2016和2017中國捐贈百傑榜上，何巧女卻沒有上榜。

關於以上承諾捐贈的具體落實情況，《中國慈善家》記者多次向巧女基金會有關負責人求證，但截至發稿前，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以商業的手法做公益

2017年，巧女基金會確定六大戰略：珍稀瀕危物種保護、流域與海洋保護、城市生物棲息地、國家公園與世界遺產、氣候變化與青藏高原、一帶一路及海外發展。何巧女開始將公益的戰略方向聚焦到「保護生物多樣性」上來。

去年12月，三個巧女自然保護中心密集揭牌成立，分別位於陝西扶風、青海囊謙和遼寧大連，另外，新疆天山雪豹保護管理公益項目也正式啟動。進入2018年後，湖北洪湖、遼寧蛇島老鐵山也建立了巧女自然保護中心。

何巧女在今年東方園林的頒獎盛典上透露，巧女基金會2018年有79個項目在推進中，9個已經開始實施。「每個項目除了生物多樣性保護以外，還要扶貧，做大自然教育。每一塊保護地這三件事都必須要做。」

去年12月，在2017（第16屆）中國企業領袖年會閉幕主題演講中，何巧女表示，她希望在中國做1000多個環保項目，做10萬平方公里，「這樣我們就可以保護1%的國土。」而巧女基金會官網呈現的目標是，「保護千分之一國土面積」。

何巧女對項目推進的速度和影響力要求頗高。此前，因為對幾個公益行業出身的基金會高層不滿，巧女基金會連續換了好幾個負責人，有的待了幾個月就走了。「她有種商業上的優越感，瞧不起公益人，覺得公益人做事太慢了，一定要商業上的人來做。」一位與何巧女有過合作的公益人向記者透露。

何巧女對這一點並不忌諱。「巧女基金會的速度得到全球同行的高度認可，大家說這個叫巧女速度。」她在2017（第16屆）中國企業領袖年會上分享過自己的公益經驗：「有幾個原因，一是我們的組織架構跟東方園林是一模一樣的，有拓展部、項目部、研究院、互聯網平台、募款部。我們的員工全是東方園林調過來的，擁有一樣的股權激勵方案，而且我們對這個行業又比較熟悉，（所以）我們迅速鋪開了工作，以商業的手法做公益。」

幾個月前，巧女基金會發布招聘信息，招聘包括項目運營人員和環保各領域技術人員在內共134人，有效期至今年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