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孩子在天堂

五六歲的記憶是囫圇的，就如睡醒之後回想夢中的事，有時會隱隱覺的很清晰，有時卻又發覺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發生過的，久到模糊，沒有了稜角。

我小時候記憶的稜角依然如是，總歸也能記得我有過另外一個媽媽，另外一個的意思不是我親媽，但也不是養母，有許多人小時因各種各樣的原因會有養母或義母，但我不是，甚至連我自己的母親都不知道她的存在，也從來沒有見過她更別提讓我叫她媽媽了。

我沒和我母親提過此事，就像我不會每天早晨醒來告訴她昨夜我夢見的人。

但那個人讓我叫她媽媽。我起初有些不願意，她就抱起我，哄我開心，問我要什麼，然後滿足我所有的要求。

那天我已經被她抱回了一幢三層樓的房子里了，我在街上玩耍，大人在不遠的商鋪與人討價還價，街的轉角有一條突然轉折呈直角的公路，我的小玻璃球從街邊滾向馬路，我一路小跑著追過去，汽車在我邊上瘋狂又呼嘯而過，隨著在轉彎處刺耳的急剎和脆響的長鳴，噴出濃濃的尾氣消失不見。

我全然不顧，只想一心拿走我的球，然後回頭找媽媽。

然而我的球到了她手上，她蹲在那裡，很仔細地弄摸，我站在她的面前，有些無措，我想她應該主動還給我，而不是讓我請求她給我，所以我站著一直沒有開口而帶著某種期盼，等待著她手中的球伸過來。

她沒有抬頭時很美，一頭長髮遮住了低垂的臉，脖頸處的膚色如雪，我記得我常常趴在媽媽的脖勁處用牙輕咬，以至總是將口水浸濕在那個地方。

我有些發獃，但沒有等來她伸過來的手，她抬起頭來，用一雙慈祥的眼睛看著我，那目光就像媽媽在夜晚哄我入眠時的安撫，我喜歡在這種安祥的溫柔中輕輕入夢。

她說，來，寶貝，到我懷裡來。

我膽怯，但她眼中那種滿是憐愛的目光讓我無法退卻，我的媽媽也經常這樣站在屋角或床邊伸出雙手對我說，寶貝，來，到我懷裡來。

可我內心裡還是想跑，尤其是她將我抱進她懷裡時，不知緊張還是興奮，都弄疼了我胳膊，勒著我胸口有些發悶，那種懷裡的溫度也不是媽媽剛剛好的溫暖。

我想著還是要回到媽媽那，媽媽就在路的轉角對面的街鋪那裡，她除非跑過來轉過直角才能看到我，而如果我不呼喊的話，她或許會一直和那位大嬸嘮個沒完，我使命地探出頭去，她手裡拎著剛買了一條魚，還在方便袋中晃蕩著掙扎，媽媽全然沒有發覺我已經離開她視線很久了，依然在和別人談論著什麼，她的臉上隨著她們聊的話題忽而憤怒，忽而喜樂。

我叫了，但第一個音節剛剛從喉嚨向唇邊遊動，就被她用嘴封住了，是，她用她的嘴吻著我，從而發出的媽媽的字音傳進了她的口腔內。就像一條欲要躍過河面向對岸的魚，被人用網兜不偏不倚地罩住了。

然後，我便成了她網中的小魚。

第一個夜晚，她拿出許多我不曾見過的玩具給我，使我暫時忘記了離開媽媽的痛苦，等玩累了便睡著了，夜裡醒來時，我以為還是睡在媽媽的懷裡，但媽媽是喜歡讓我睡右邊內側的位置，且是用右臂摟著我的，而現在是被人雙手擁在懷裡，我就知道，這一定不是我媽媽。

我真真實實地想媽媽了，大聲哭起來，無論她用什麼方法哄我，我依然不依不饒。

後來，她也哭了，和我一樣，哭的稀里嘩啦，我從來沒看到過大人哭過，就很同情她，幫她拭去眼淚。

她拉著我的小手說，我就是你的媽媽。

我怎麼能叫她媽媽，我有我的媽媽，我趴在窗檯，看著天空的鳥自由飛翔和庭院里生長茂盛的樹草，越發覺的自己是不是已經走在夢的邊沿，只是夢還沒醒而已。

第三天，有人按門鈴，我以為是媽媽來了，她將我關在房間里，囑咐我不要出來，我偷偷從門縫裡向外看，小小內心怦然而動。然而我失望了，是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阿姨，拎著水果，似乎有什麼心事般和她坐在沙發上談論著什麼話題。

以我小小年紀，完全不懂她們在聊什麼，但可以聽到車禍，單親媽媽……之類不完整的詞句，她泣不成聲，那位阿姨低聲婉轉地說服，我還想聽的真切，便將門稍稍開大了一些。

聲響驚動了阿姨，她回過頭來，看到我似乎受驚一樣嚇了一跳。

這，這娃是誰？

阿姨責問她，她沒有隱瞞，都說了，我這才聽的真切，哇哇哭起來。

我要回家。

阿姨悄悄將我放在公路的轉角，蹲下身來對我說，乖，寶寶，那位阿姨只是太想他孩子了，不要怪她，好嗎？你到那個街鋪賣魚的嬸嬸那裡，她會帶你到媽媽身邊的，去吧。

阿姨在我臉上親了親，就看著我往街鋪跑，等我走到賣魚嬸嬸那裡時，回頭看她，那個公路拐角處已沒有了她身影。

直到如今，我生命中出現了這個僅僅不到三天的媽媽，依然讓我回味她所有的故事，母子連心，我不知道她的心是否已經和天堂連在了一起，但願這些年來莫要再惦念著她的孩子了，因為，在那個遙遠的地方，沒有車來車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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