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化 > 現代進步與怪力亂神:雙面伍廷芳

現代進步與怪力亂神:雙面伍廷芳

撰文:張洪彬

《東方歷史評論》微信公號:ohistory

1

伍廷芳,祖籍廣東新會。1842年出生於新加坡。1845年被帶回廣州生活。1856年進入香港聖保羅書院學習,1860年在香港與人共同創辦《中外新報》,1874年進入倫敦林肯法律學院攻讀法學,1877年獲大律師資格,同年返港,成為香港法庭執業律師,1880年起出任香港立法局議員。1882年辭職離港,任李鴻章幕僚,長達14年之久,參與中法談判、馬關談判等。1896年、1907年兩度被清廷任命為駐美國、西班牙、秘魯及古巴公使。1903年起,與沈家本共同主持法律改革。1911年辛亥革命後,支持南方革命政權,出任中華民國政府外交總長,代表南方革命政權與袁世凱方面議和。袁世凱就任中華民國總統後,伍廷芳賦閑滬上。袁世凱稱帝,伍廷芳公開反對。袁世凱去世之後,伍曾就任黎元洪內閣的外交部長、段祺瑞政府的內閣總理。1917年赴廣州參加護法運動,任護法軍政府外交總長、財政總長、廣東省長。1922年,陳炯明叛變時,伍廷芳驚憤成疾,6月23日逝世於廣州。孫中山頒布總統令為他舉哀,國民政府為其舉行國葬並塑造銅像,以紀念他對民國政治的貢獻。這是研究比較充分、我們比較熟悉的伍廷芳:一個受過先進的現代教育、西式教育的法學博士,歷任清廷駐外公使、民國政府的外交部長、司法部長、財政部長、代理內閣總理,參與和主持過諸多有重大歷史影響的談判,既是在國際舞台上縱橫捭闔的外交家,也是一個深度參與重大事件的政治家。這些印象還可以從《伍廷芳集》所收的諸多公牘獲得印證。總之,無論怎麼看,他都是一個「現代的」「新式的」「啟蒙的」「進步的」人物。

然而,這不是事實的全部。還有另一個伍廷芳,一個被進步史觀遮蔽的伍廷芳,一個有點「迷信」、有點「落後」、有點「怪力亂神」的伍廷芳。在《中華民國史·人物傳》中,對伍廷芳的介紹,涉及這個面相的伍廷芳,僅一筆帶過,只談及袁世凱就任中華民國總統後的五年時間裡,伍廷芳「在家中研究靈學、養生學,攻讀儒、佛、回諸書」。並提及張勳復辟時迫使黎元洪解散國會,黎元洪要求時任代理國務總理的伍廷芳副署此一命令,並威脅伍的人身安全。伍廷芳斷然拒絕,說道:「我研究靈魂學頗有心得,不副署這道命令,充其量不過一死而已,死並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透過這一事件大體可見,這一個伍廷芳在精神上支撐了另一個伍廷芳。關於伍廷芳的靈魂學說和證道學,丁賢俊、喻作鳳所著《伍廷芳評傳》有所論及,但所依據的文獻僅《明道會要旨》一種,並定性為「一部分封建勢力的代言人和一些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懷著悲天憫人的初衷,謀求拯救人類的荒謬說教」,其史觀體現出相當強的時代局限性。鄭國、泮君玲曾有專文考察伍廷芳的靈學,作者似未發現伍廷芳關於證道學的著作,因此其論述主要基於當時報刊報道以及他人關於伍廷芳的記述,對伍廷芳證道學的內容並未進行系統性的梳理和論述。為了更為充分地理解一個飽滿的、立體的伍廷芳,我們有必要系統考察伍廷芳少為人知的這一面相。更為重要的是,本文力圖透過伍廷芳來理解時代的「兩歧性」,理解近代歷史上祛魅與復魅的二重奏。

實際上,宗教很早就在伍廷芳的人生旅程上打下了烙印。其母親為基督徒,其岳父是繼梁阿發以後的第二個華人牧師。少年伍廷芳居住在廣州郊外時,常往附近的基督教堂聽佈道,漸漸熟識英國牧師晏惠林,從他那裡了解到歐洲的政治、文化,學習英文,並被他推薦給在香港的牧師白利安,從而得以就讀於香港聖保羅書院。後前往倫敦留學,據稱也是受基督教會的幫助。我們雖不能確定伍廷芳是否受洗為基督徒,但他和基督教牧師、教會的長年交往,據此推斷他對宗教比較有興趣,有較深的了解,當不為過。據稱,伍廷芳在40歲以後常年茹素,研究「衛生學說」,但所參閱古籍都是「道家修鍊語」,不得其門而入,及至出使美洲之後,與飽學之士多有交流,方有心得,且著有《延壽新法》一長文,把道教養生學說和現代醫學知識糅合在一起。他堅信自己可以活到二三百歲。在紐約結識的一名為康洛華士的西人,曾向他表演靈魂照相術。這一經歷顯然給伍廷芳造成了相當深刻的印象,以至於回國多年後,伍廷芳仍常信誓旦旦地對人講述這一經歷。傳言他自己也熱衷於靈魂照相術,收藏有不少他本人與鬼魂的合影,在演講中曾公開展示,在西湖博覽會中陳列過一張。他每晚就寢前必靜坐一小時。據其自述,其靜坐時曾感覺「思慮全消,覺得臟腑澄清,身軀輕了大半,極似漂浮空際,羽化登仙」。多種材料表明,伍廷芳深信自己是真的多次遭遇了鬼神,且有出神入定的體驗。我們似可理解為這是他的宗教體驗。據稱,伍與人聊天,好談鬼,常喜「發揮靈學心得」。

伍著有《靈學日記》《鬼友夜談錄》《鬼的世界問題》等,據稱,《靈學日記》厚厚一冊,從民國八年(1919年)四月起研究靈學的一切心得,統統記錄在冊;《鬼友夜談錄》均為其本人一生與鬼交談的記錄。上述諸種文獻,惜均毀於陳炯明叛變時導致的總統府火災。所幸,他晚年關於證道學的幾種著述和譯著,仍得以存世。伍廷芳於1922年去世,次年上海證道學會即出版Dr. Wu』s works on Theosophy(伍廷芳證道學說》),共154頁,其中包含4種圖書,分別是語錄體的Dr. Wu』s Dialogues on Theosophy(《伍廷芳證道學問答》),《證道學會要旨》《證道學指南》及《因果淺義》。其中,雖然《因果淺義》為譯本,但因為伍廷芳本人甚為信奉這套學說,且其譯文和夾注中透露出伍廷芳許多自己的見解,所以也可以用來理解伍廷芳對於證道學的理解,可以從中察知伍廷芳重建天道信仰之用心,並藉此了解其所在時代的別樣面相。

2

Theosophy(證道學,今通譯神智學)一詞始自古希臘,由表示神的theo-和表示智慧的-sophy合成。證道學成為一種有廣泛影響的宗教思想,始自1875年。是年10月30日,俄羅斯人波拉瓦茲夫人(Madame Blavatsky,1831-1891)及美國人歐爾克(Colonel Olcott)在紐約共同創建Theosophical Society(本文沿襲伍廷芳的譯法,譯為「證道學會」)。據稱,學會剛成立的時候,研究的重點是靈學,尤其是埃及的神秘主義。不久轉向印度神秘主義。1878-1879年,兩位創始人移居印度,證道學會總會也隨之遷往印度阿迪亞(Adyer),迄今仍存,並在加拿大、美國、新加坡等國設有分會。證道學淵源於靈學(Spiritualism),旨在研究世界上諸多宗教、哲學和科學,發現世界的最高真理。證道學會的徽標之下有一箴言:「There is no religion higher than truth.」(譯為「無高於真理之宗教」。)在總部遷往印度之後,證道學會研究的重心落到亞洲宗教,尤其是印度教、佛教,從而證道學的思想資源也明顯染上亞洲色彩。

證道學會

伍廷芳應該是在第二次出使美洲期間(1908-1910年)接觸到證道學的。伍自稱在美國購買閱讀了證道學的相關書籍,「見其論證甚廣,地球如何創成,人類如何發始,將來如何結果,人生在世應如何做事,人死後若何,陰間景況若何,發明前人未明之事,確有證據,非向壁虛造、侈言神怪之比,故深信其道」。但伍廷芳到底什麼時候在國內成立證道學會,尚未見確切證據。張禮恆教授在《伍廷芳傳》所附伍廷芳大事年表中稱,伍廷芳1910年8月「稱病請假,寓居上海,自號『觀渡廬老人』,沉浸於靈學研究,欲『集旅滬中外明哲之士,立天人明道會,冶儒佛耶回諸教精義於一爐』」,但遺憾的是未註明這一信息的出處。1916年3月12日,伍廷芳在上海尚賢堂演講,各種報刊均稱其為「通神社伍廷芳」。1916年8月16日,伍廷芳受江蘇省教育會邀請講演「通神社事」。不過,現有證據難以判斷此「通神社」是指印度總會還是中國分會,因此不能確定「通神社」是否於1916年即已在中國成立組織。然而,1920年11月12日,《申報》的報道中就明確說明「上海道德通神會請伍廷芳博士在海寧路新愛倫戲院演講生死之理」。另有時人記述,1920年伍廷芳時居上海,提倡道德通神學,每周四邀請中西會友聚集於其家,「研究各宗教之實理、天地間深邃莫名之秘理、人身中之蟄能」。由此可以推測,上海道德通神會的成立,最早在1910年,至遲在1920年,伍廷芳是核心人物。Theosophical society,伍開始譯為「通神會」,是根據當時的英漢字典。伍廷芳擔心人們望文生義,誤以為旁門左道,特意添加「道德」二字,譯為「道德通神會」,以「表明宗旨正大」。然因又有人質疑,「通神」二字並不確切,遂改為「天人明道會」,再改為「證道學會」。「通神」「天人」「明道」「證道」等字眼,均透露出該會的宗旨在於溝通天人、溝通神聖與世俗,因而帶有很強的宗教色彩。「道德」二字,一方面固然是為了避瓜田李下之嫌,另一方面也透露出伍廷芳發起證道學會的動因。

眾所周知,宗教信仰在現代遭遇的主要挑戰是世界的祛魅和世俗化。即科學對世界萬物的重新解釋,在很大程度上取消了超自然解釋的必要性,使上帝「失業」了。伍廷芳及其證道學要在世俗時代重新論證宗教信仰,論證神聖存在與世俗世界的關係,必須要處理宗教與科學的關係。

首先,伍廷芳指出,「科學教育」的短板在於「無約束人心之能力」,而這正是宗教信仰之所長。「各國設立學校,厲行科學教育,醉心功利,競爭生存之說深入人心,歷有年所。究之,歐戰不能弭,海牙仲裁裁判不能實行,只緣科學教育之實際,力量薄弱」,具體而言,「歐洲自厲行科學教育以來,不免流弊,一方面助成黷武主義之發達,一方面增長個人之慾念,卒釀成近年歐戰,為世界空前之大慘劇」。與此同時,伍廷芳也清楚地看到,「科學自身,本無善惡之可言」,關鍵在於人們本著怎樣的德性去運用科學,因此科學並不應該遭到責難,也不應拒絕。以我們今天的話來說,科學是價值無涉的,是道德中立的。伍廷芳強調的是科學的局限性,即科學本身無約束人心、培育道德之功能。而這,正是宗教信仰之所長。「宗教教育實行,有範圍世界之功能」,「宗教教育擴張之後,堪以轉移人心,教化世道。」伍廷芳指出,世俗的是非善惡「苦無一定之標準」,「甲之所是,乙之所非,此以為善,彼以為惡」,皆因「人類缺乏中心之信仰」,「大道不明,信仰不專,人心無一定之維繫」,總之,「人為之政治法律風俗習慣等」(世俗秩序)雖為約束人心、陶冶德性而設,但「為力至微」。因此,「返本求源」之法還是要「竭誠於宗教」。「宗教者,勸人為善,所以濟政治之窮。」正如格爾茲所言,因為世俗秩序永遠不可能達致絕對的公平,永遠不可能完全消除「君子受厄」「惡人得福」的現象,所以訴諸於神聖秩序,有助於維繫人們對道德秩序的信心。

至少對伍廷芳來說,證道學(theosophy)與靈學(spiritism)一樣,都是針對世俗化、科學主義而起的,意在拯救人的精神性、靈性、德性。在他的描述中,「上帝」對現時代的判斷是:「今日世界人類,均向形質實事上用心者居多,寶愛錢財,鄙棄道德,懵然不知身外更有身,世界外更有世界,人外更有鬼神,皇上外有天帝。」因此上帝才揀選俄羅斯婦人波拉瓦茲夫人傳揚證道學說,勸誡世人。伍廷芳自己對當時中國的情形的判斷與此類似:「近觀吾人,亦皆以目前物質為心,無所信仰,置仁義道德於不問,故以二千餘年儒釋佛老之教,一切視若迂腐之論,以致上下交征,有危祖國。」他又說:「人為萬物之靈,有理想,能判善惡,能自強自衛,能制百物,巧奪天工,如飛機、潛艇、留聲機、攝影機、無線電、千里鏡、顯微鏡、無線電話諸巧物,人可謂靈機矣;至於科學一途,如幾何代數、物理格致、化電星光、催眠術、靈子術、長生術諸術,無一不盡研究,精益求精。世界中有形有象之物,幾無一不了如指掌。而於道德一道,不加考求,神鬼之事,視若無有,甚者至不信天地、上帝。後至十九世紀之末,歐洲諸國有博學者,見天下有形之物,發泄殆盡,乃轉而向無形中用工,於是始行研究鬼學,西曰spiritism(引註:靈學、召魂術),及諸不明之事,其名曰occultism(引註:神秘主義),繹其意,謂秘理。」列舉近代種種科學技術、形下之學的大發展,不過是為了說明其局限性,同時反襯形而上之道德、靈性等急需獲得深入研究。而靈學、神秘主義側重靈魂照相術、與鬼神的溝通之術、催眠術、對人的潛意識或潛能的發掘等實踐技能。證道學包含這些內容,但道德關懷更重,側重利用多種知識資源來證成靈魂不滅、善惡果報等大道。以伍廷芳的說法,「與鬼神往來交通,或見鬼神,此亦是證道學之一部分」,但證道學是「窮理盡性之學,非專以見鬼神而設也」。

其次,伍廷芳還相信,科學知識有助於證成宗教信仰。「證道學非是一宗教,惟各教皆本之於真道,證道學亦由真理而起。故證道學雖非宗教,而實包藏哲學、宗教及科學於其中。」證道學廣泛調動宗教學、哲學、科學等思想資源來論證對神聖存在、超越世界的信仰。伍廷芳宣稱,證道學「對於各物之研究及考察,皆用科學方法以推究其原因結果」,但最終要闡明的乃「生命之科學、靈魂之科學」,「推明生命之道,發達心內靈機,俾得察視藐微,直接覺悟真理」,因而相較於自然科學(「物質科學」)「尤進一步」。證道學雖然依靠科學的支撐,但又超越於科學,因此,伍廷芳對宗教信仰的證明,並不純然依靠科學,也不拘囿於科學。以時人的說法,是「博通三教,無軒輊之分,至奧妙之處,又以科學證明之」。科學於他雖往往意味著正確、確切的知識,但只具有工具性的意義,並不意味著絕對的真理。在回答證道學與道教孰優孰劣時,他的問答是:「證道學中之修性、修命、鍊氣、煉神、外功、內功,實與道同,老莊已道盡矣。不過老莊之時,未有科學證明,今日證道學,設於二十世紀之時,得科學證明之故,似優而實非。」由於相信世界萬物遵循同一個「道」,最高的「真理」只有一個,無論是科學的真理,還是形形色色的宗教的真理,也許在表面上、具體枝節上有所不同,但在根本上是一致的,是相互證成的。

3

伍廷芳很早就參加了宗教對話的實踐。自1903年起,伍廷芳就深度參與了傳教士李佳白(Gilbert Reid,1857-1927)主持的尚賢堂的活動,擔任董事,提供經濟資助,發表演講,組織討論。尚賢堂的一大宗旨就是開展不同宗教之間的對話,聯合各教、舍異求同,它是現代中國最重要的宗教對話平台,當時基督教、儒教(孔教)、回教、佛教、道教各方的主要領導人物都曾參與尚賢堂的活動。證道學的宗旨與此甚為接近,也志在破除宗教之間的隔閡與衝突,且護衛宗教信仰,因此伍廷芳服膺證道學,其來有自。

在伍廷芳看來,證道學力求闡明的是神人、死生、靈魂肉體等等關係,歸根結底是要窮究天與人之關係、神與人的關係、神聖存在與世俗事務的關係:「世界宗教,其原皆出於天。其所研究主張之理,即天與人關係之理也。若泛言天道而忽略人事,或徒論人事而蔑視天道,均不能以天道管攝人事,及以人事證明天道……談天道者必須有統系,有證據,以科學之條理,求大道之指歸,切於人事,當於人心……天道人事一以貫之,到此境界,謂之天道人道均無不可」。歸根結底,證道學所證之「道」,是貫穿天人、神人、神聖與世俗的道。雖然沒有宗教儀式,不拘囿於某一固有宗教傳統,但證道學顯然是具有濃厚宗教關懷的一種思想學說(「其是宗教,由於追明天道之後,再指明捷徑與吾人,使吾人早達清楚超升之目的」),證道學會也往往被視為一種宗教團體。

伍廷芳特意指出,漢儒董仲舒所謂的「天人之際甚難明也」,正是證道學要力求闡明的對象。這表明,本土的天道信仰,也是伍廷芳證道學的一個關懷所在。另一個證據是,1914年,尚賢堂在北京召開「萬教聯合大會」,伍廷芳作為「孔教」代表出席並發言,也可見儒教、天道信仰之於伍廷芳,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不過,要注意的是,伍廷芳關心的卻並不僅限於中國本土的天道信仰。此「神」、此「道」、此「天」,並不是某一特定宗教的神聖存在,而是普遍意義上的神聖存在。伍廷芳認為,佛教、儒教、基督教、伊斯蘭教的教旨「皆原於天而證諸人」,「所發明者,在乎天人之際」。他相信,「天與人關係之理既明,則人生觀可以確立,理得其真,心有所主,物我一體,為善最樂。一切功利競爭之說,迂僻詭異之行,國家種族畛域之見,不能重擾吾人,世界於是大同矣」。證道學具有鮮明的普遍主義色彩,它認定所有的宗教在根本上是一致的,力圖超越具體宗教派系之間的衝突,超越國家、種族等界線,追求世界大同。在伍廷芳看來,證道學是「天人相見之指南,世界大同之導引」。

在伍廷芳看來,世界諸種宗教都著意於神聖與世俗的關係(「天人關係」),且都教導人為善去惡(「千差萬別之宗教,無非教人為善之一念」、「各教皆有勸善懲惡之利益」),更重要的是,諸種宗教同出一源:「上帝派諸大聖賢,次第誕生,創立各種宗教。如中國之孔孟,組織孔教,率天下以仁義;釋迦牟尼、如來,組織佛教,率天下以慈悲;乃至耶穌、天主、默罕默德、婆羅門等各聖賢降生各國,其大旨要以勸善為方針。為賞善罰惡起見,特發明因果說,使知為善得可愛果,為惡得非可愛果。」如此,則把諸種宗教都追溯到同一神聖存在——上帝。此一上帝並不能簡單等同於基督教的上帝,而應理解為所有宗教共同的至上神,一個共同的「造物者」。「造物者,天下之大神靈。英人號為God,即耶穌天主;儒教之所謂上帝也;佛教之所謂佛也、世尊也;道教之所謂鴻鈞也、玄始也;回回教、拜火教亦各自有其名號也。其名雖殊,其為天下之大神靈,則一也。」在他的描述中,證道學會創始人波拉瓦茲夫人「知天下諸教本自一原,教主之心本於一善,無非以教人、救世為宗旨,實無端可爭,所不同者,在於禮節上而已。於是天下為一家,合諸教為一理之心遂萌」。這種會通天下諸教,「合天下各教為一家」的追求,一方面是對全球化的回應,另一方面也是對宗教紛爭的回應。

不過,在證道學中,處於最高位階的,並非人格化的「上帝」,而是非人格化的「道」「天道」。從而,神創論在證道學中是缺位的,這一點與亞伯拉罕三教(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有著明顯的區別。因為,人格神是「道」的派生物,「此大神靈,亦由道而有」,「各教皆由天道而來」,「世界各宗教,皆系真道一部分之表示」。「證道學之英國名,是天理或天道,亦是窮理盡性之學」,「證道學者,實是學天道」,「吾人乃實向天道做功夫」。究其根源,主要是因為證道學雖為歐洲人首創,但其思想資源卻主要來亞洲的宗教傳統,證道學會總部遷往印度之後,其任務之一是 「窮究亞洲文教及理學」;其次則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歐洲人對歐洲文化的信心大為衰落,並轉而從其他文化傳統中尋求思想資源。對此,伍廷芳有一段陳述:「今日大戰之後,歐洲知進於科學、退於精神之害,故德國有發起每星期演講儒與道二次,而法國又多繹佛經及社會,各國實行佛與道之大同。加以證道會在在世上多至八千餘處,獨美與英二國之地,多至七十餘處。其中所教之理,大半是道與佛。」

儘管諸神同一、諸教同源,種種具體宗教之間仍然存在著諸多差異。究其原因,一是因為「聖人立教,皆視世人根性之現狀,以定教化之標準」;二則是因為教徒不良,謀權謀利,變本加厲,導致宗教衝突。總之,「世界宗教,如大樹之枝葉,枝雖不同,而樹無異」,「各教之表面不同,而基礎之真道則一也」,「聖人無二心,天下無二理」。基於這樣的理解,證道學會「力主寬大,不執一教,不舍一教」,「合天下各教為一家」。不僅如此,各種宗教皆可藉助證道學闡明的事理之支撐和證明,「證道學會以真道為體,而真道又為各教之基礎,非一教所能獨有也……宗教藉證道學證明其經文之隱義,益令人信仰」。

綜上所述,證道學著意的並不是捍衛或證成某一特定的宗教,而是要論證,有神論和宗教信仰是成立的。一方面,它接近於現代意義上的宗教學,二者產生於一時代、同一語境,均志在無所偏曲地理解世界各宗教傳統。另一方面,它與現代宗教學又有所不同,後者往往預設宗教是人類回應生存環境的思想產物,簡言之,「神乃人造」;相較而言,證道學在這個問題上的立場更接近於基督教神學,志在論證超越存在之實有,神聖秩序之公正,其矛頭所向,是無神論,是無信仰的狀態。而這,也正是伍廷芳晚年的中心關懷。

4

據迄今所見材料,難以清楚知曉證道學會規模如何、成員有哪些人。但伍廷芳多次公開演講靈魂、證道學等內容,聽眾甚多,也可見這些思想學說頗有市場。1916年3月12日,伍廷芳受邀到上海尚賢堂演講身體與靈魂之關係,聽眾達數百人。1916年8月16日,伍廷芳受江蘇省教育會邀請,在該會補習學校講演「通神社事」。據報道,伍廷芳主要演講「人能永久不死,所死者軀殼,而不死者靈魂也」,他歷述靈魂永久存在之種種證據,講述他在美國時與鬼談話之經歷,並出示身後有鬼影的照片三張,令聽者傳觀,「聽者二百餘人,座為之滿,滬上名流大都聯袂而至,車馬盈門,洵一時之盛會也」 ,「滿座鼓掌如雷」。1920年,伍廷芳「在海寧路新愛倫影戲院演講生死之理,聽者至一千餘人至多」。民國佛教巨擘太虛法師曾專就此演講做過詳細的記錄,儘管他並不完全同意伍所講的內容,但承認「亦為善言」。太虛法師曾舉伍廷芳為例,來說明修禪定者能見常人所不能見之物,「如伍廷芳稍有修養,預計在夢中作何事或見何人,後來亦能做到」。可見他相信伍廷芳真有超出常人的神通。

伍廷芳於1922年去世之後,證道學會偃旗息鼓,但1924年,上海有人繼承伍廷芳遺志,重建證道學會黎明社,並出版了伍廷芳關於證道學的遺著,創辦女校,開設講堂每周公開演講證道學,建設圖書館對公眾開放,創辦發行《證道學月刊》。1928年7月15日,太虛法師赴歐美傳播佛法之前,聽說證道學會盛行歐美,還專程訪問上海南京路別發洋行樓上之證道學會,與其圖書館主任甘伯爾(H. B. Compell)交談數十分鐘。1927年,伍廷芳去世四年之後,上海還有人在扶乩中請伍廷芳「現身說法」,以新舊學說解釋「扶乩的原理」。1943年,一貫道崇華堂重印的《一貫淺說》中還收《伍博士演說道體》一文,「為伍博士與一貫道徒講道時的問答語錄,所討論的問題有:一貫道的意義,無極太極的道理,崇華堂中使用的工夫——靜坐,性與天道等」。可見伍廷芳及其證道學、靈魂學說、靈魂照相術等,在其生前有相當的影響,在其身後仍有迴響。

伍廷芳的證道學頗具時代典型性,它是在全球化時代回應文明衝突、開展宗教對話的一種方式,同時代表了一種在世俗時代拯救神聖存在、重建天人關係的努力。以伍廷芳的話來說,它一方面是「世界大同之導引」,另一方面又是「天人相見之指南」。首先,證道學與宗教學均發端於19世紀西人殖民拓展的時代,海外殖民活動帶來了宗教衝突、文明衝突,催生了客觀理解不同文化傳統的需要。人類學、宗教學、證道學均產生於這一歷史背景之中,均旨在回應這一時代需求。作為一個活躍在國際舞台上的政治家、法學家,伍廷芳對不同文化傳統、不同宗教傳統有實際的接觸和體會,有比較平等、比較客觀的態度,加上傳統「理一分殊」「道通為一」「天下無二理,聖賢無二心」的思想預設,這使他易於認同證道學「諸教同源,諸神同一」「不執一教,不舍一教」的開放態度。其次,證道學有著鮮明的有神論立場,力圖論證世俗道德秩序有神聖存在的保障,顯見是對科學主義和世俗化浪潮的回應,是一種復魅的衝動。曾擔任海牙國際法庭法官的伍廷芳,感嘆裁決難以執行,感嘆「政治之窮」,感嘆世俗道德秩序的不足,感嘆世俗教育對人心和道德的約束不力,因而其證道學寄望於神聖存在對世俗道德秩序的保障,正符合他「宗教者,勸人為善,所以濟政治之窮」的理解。

(作者授權刊發,內容有刪節,注釋略去。原文《伍廷芳證道學研究》刊於《世界宗教研究》2018年第1期)

6月24日(周日)晚,東方歷史沙龍第147期將在北京舉行,主題為「時間之網,未來之門——青·科幻叢書新書分享會」,嘉賓為楊慶祥、李宏偉、寶樹、夏笳、陳楸帆、張冉、江波。詳情請見東方歷史評論今天推送的第二條消息。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東方歷史評論 的精彩文章:

1902年,袁世凱、張之洞相見記

TAG:東方歷史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