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俄羅斯雙城記》-9月24日-誰把托爾斯泰留了下來·萊蒙托夫的畫

遊記，是馮驥才先生文學創作的一個重要部分，至今他出版的遊記不下10本。此前，我們的「有聲文學」欄目曾連載過馮驥才先生寫於2002年的《傾聽俄羅斯》，從中能讀到他對俄羅斯的情有獨鍾。我們還連載過他寫於2013年的《西歐思想遊記》，在書中他設計了一種將日記與思想隨筆、散文結合起來的獨特文體。

2014年，馮驥才先生再赴俄羅斯，把聖彼得堡和莫斯科這兩座城市作為落腳點，重新體驗、思考俄羅斯的文化和美，歸來後以他自創的獨特文體，寫了另一本遊記——這便是我們現在連載的《俄羅斯雙城記》。仍由李靜朗誦。

《俄羅斯雙城記》

作者：馮驥才

朗誦：李　靜

〈

莫 斯 科

9月15日—9月26日

〉

9月24日

01

誰把托爾斯泰留了下來？

從真正博物館的意義上說，莫斯科莫爾恰諾夫卡街上的托爾斯泰故居是我見到的最好的故居博物館。我寫過這樣一句話：作家在作品之外的部分在他的故居里。前提是，他的故居是否一切依舊？

如果什麼東西都在那兒，曾經的生活就能呈現出來。

1882年秋天54歲的托爾斯泰在莫斯科買下這座房子，便從雅斯納亞·波良納莊園搬過來，只是夏天才回到莊園生活一段時間。

從房間使用上看，這裡的一切幾乎是莊園生活的翻版。二樓上一間最敞亮的房間用做客廳和餐廳，一間最「偏僻」的房間是托爾斯泰專用的書房，連書桌前的椅子也和莊園那把一樣——因近視要把臉湊近桌上的稿紙而鋸短椅腿，至於其餘六七個房間就是一家人大大小小的卧室了。

索菲亞待客的小客廳

托爾斯泰34歲結婚，妻子索菲亞17歲，他們生過13個孩子，死了5個，包括一個只活到7歲、天性敏感、也是最被托爾斯泰看好的兒子；其餘8個孩子都在這座房子里長大。托爾斯泰在這裡生活了近20年，中年時期一段充滿家庭樂趣的人生應該就在這座房子里。

托爾斯泰在莫斯科這個家與莊園不同的是，莊園遠在鄉下，朋友若去拜訪起碼要用兩三天；這裡位於莫斯科中心，人們說來就來。當時托爾斯泰已著作等身，影響巨大，人又好客，常常盛友如雲。從客廳的布置就可看出來。座椅很多，還有茶桌、棋桌、餐桌、鋼琴；地上一張嚇人的大黑熊皮，據說當年一頭個頭巨大的熊把托爾斯泰壓在身下，險些要了他的命，多虧一位獵手救了他。事後托爾斯泰請畫家給獵手畫了像，現在這畫像就擺屋裡，顯然這都是為了給朋友們的聚會助興而布置的。家庭里處處精心的布置與裝點自然都是妻子索菲亞的事。

托爾斯泰的客廳

索菲亞是沙皇御醫的女兒，年輕聰慧，富於活力，興趣多樣。能畫畫，善織綉，喜歡寫作，熱愛音樂，會裁衣縫衣；這座房裡牆上有她的風景畫，床上有她繡的線毯，屋裡有她剪裁的工具與衣服，桌上還有她為托的謄抄作品。托爾斯泰寫作的速度快，字跡潦草難認，特別是一次騎馬摔傷手臂，自己寫的字有時自己也不認得，就問索菲亞這些字寫的是什麼？他的稿子還總是要一遍遍地修改，有時一張稿紙上改得甚至要比寫得還多，索菲亞就要一遍遍再抄，直到謄清。

索菲亞在記事

左：索菲亞的記事本

右：托爾斯泰的手稿，字跡繚亂，常常自己也看不清。

除此之外，索菲亞還要承擔家中一切家務，如購物、吃穿、理財、教育、孩子們的生活以及成人後的各種事情；波良納莊園那邊的一切一切也都要她管理與操心。正是她把現實中千頭萬緒生活的具體操作全攬過去了，才有這個家庭的踏實與美滿。那時，在索菲亞的心裡這個家庭無比美好，莫斯科的文化精英們大多是她家中的座上客，托爾斯泰還經常給朋友們朗誦作品，甚至彈琴演奏，大家高談闊論，一邊美酒美食。孩子們歡起來，就一條腿跨上樓梯扶手從樓上刷地滑到樓下。

索菲亞的綉品和畫

左：托爾斯泰勞動的工具，皮鞋是自己縫製的。

右：托爾斯泰站立寫作的檯子

然而，中年之後托爾斯泰的人生觀與價值觀發生了變化。他漸漸厭煩貴族們寄生生活，同情苦難的底層民眾。他在晚年的巨著《復活》中深深透顯出自己這種負罪感，並希望家庭與過去徹底決裂。索菲亞不理解，也無法做到。她認為這是托爾斯泰的社會理想，在自己的家庭中怎麼實現？托爾斯泰則認為他的家庭出現深刻的分歧，並為此苦惱和焦慮。晚年托的精神危機的一部分轉化為自己家庭的破裂。這樣，這座房子里的生活與先前不同了，發生了巨變。歡樂成為無法挽回的過去。

晩間，托爾斯泰更多是到樓下打開後門，迎來他思想的崇信者進行交流。其結果，是不斷加劇他與索菲亞觀念上的對立。他女兒塔季揚娜說：「父親娶了一個18歲的小姑娘，他塑造她，他的影響在她身上紮根。是他叫她乘坐頭等車廂，在最好的商店為孩子們定製衣服。現在卻要求他們像農民一樣生活，為什麼？這就是母親提出的問題。」索菲亞要堅定保衛她的家庭與生活。

家庭矛盾無法破解，最後導致托爾斯泰痛苦的離家出走，並病死在外。

托爾斯泰與索菲亞的合影，看上去有點「不和」了。

人們對索菲亞產生非議，說托爾斯泰出走的責任在於她不能放棄世俗生活。但也有人為她辯護，說一個文豪的女人必需要和她的丈夫有一樣的思想高度和深度嗎？她不能有自己的生活與家庭選擇嗎？托爾斯泰的寬容與人道精神為什麼不能用在為自己貢獻一切的女人的身上？於是，種種爭議與非議一直纏繞著索菲亞，直到把她送離人間。她死後，《托爾斯泰夫人日記》（《索菲亞日記》）出版了，人們才漸漸平靜地對待這個為托爾斯泰付出一生的非凡的女人。

索菲亞故去時，還做了一件偉大的事，她把她的家——托爾斯泰故居的一切完完整整捐給國家，留給後人；也將托爾斯泰真實的生命空間永遠留在世上。能說她不理解托爾斯泰的價值，說她沒有那種至上的境界嗎？

索菲亞管家的鑰匙

明年是索菲亞誕辰170周年，她的兩卷本的傳記剛剛出版，博物館已經開闢一個房間介紹和紀念她，院里立一個牌子，上邊有她的照片。還有她的幾句話：

我這一生活得很值得，也許將來有人想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本來我會對上帝做一些有益的事，但命運把我和天才的、極其複雜的托爾斯泰緊緊聯繫到一起。

人們總說偉人身後一定有個不凡的女人，但很少有人去認真關注這個女人。

索菲亞的照片

02

萊蒙托夫的畫

老實說，莫斯科小馬爾恰諾夫卡街2號的萊蒙托夫博物館，只能夠證明詩人萊蒙托夫曾在這兩層的木屋裡住過三年；而真正能夠看的與詩人真正相關的只有幾幅畫，這幾幅畫是詩人的原作。

當年，詩人與奶奶租用這房子，他離開後此屋多次易主，人去物非，房中一切早都不知去處。現在的傢具、生活用品、飾品、鋼琴、地毯、吊燈，都是建博物館時尋來的同時代的物品，不是原物，因此找不到感覺；有點像阿爾巴特街上普希金新婚時那個故居。

可是這裡牆上的幾幅畫卻是原物，包括：萊蒙托夫的水彩自畫像，鋼筆畫、鉛筆畫，還有三幅風景油畫，從中可以感受到來自詩人生命的一種逼人的氣息——才氣。

萊蒙托夫的三幅風景油畫

我曾經寫過《文學大師們的另一隻筆》一文，其中也寫過萊蒙托夫的畫，但所看的都是印刷品，第一次看真跡，真欽佩這位偉大作家的多才多藝。他的速寫準確，素描是經過嚴格訓練的；水彩和油畫的筆觸、色彩、構圖、透視都達到相當水平，油畫都是風景畫。他的風景畫大多畫的是高加索的山川風物，筆觸很細膩，景物的層次豐富，空間闊大，風景畫最難的是空氣感，空氣感是一種大自然的生命感，但萊蒙托夫表現出來了。令人稱奇的是俄國的經典作家大都愛畫會畫，如普希金、屠格涅夫、果戈理，然而真正達到專業高度的是萊蒙托夫和馬雅可夫斯基。

萊蒙托夫是偉大的俄羅斯詩人與小說家，畫這麼好，還善彈古鋼琴和七弦琴。可惜因決鬥而死，活得太短，像我國古代的散文家王勃和畫《千里江山圖》的畫家王希孟，都是英年早逝，作品卻光芒四射，給人留下太多的惋惜。

早逝的萊蒙托夫的遺作包括400多首詩歌，小說只有一部《當代英雄》，《假面舞會》等三部舞台劇本；存世的畫作很少，包括隨意的速寫，只有230幅。

萊蒙托夫的詩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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