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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對台灣的殖民有多深?這部金馬獎紀錄片給你答案

紀錄片《日曜日式散步者》劇照。

上世紀30年代,日本殖民統治下的台灣出現了一群超絕於現實之外的文學「漫遊者」。導演黃亞歷用鏡頭重新描繪這場文學運動的面目,紀錄片也最終呈現為一場超現實主義藝術實驗。


對話80年前曇花一現的台灣「超現實主義」文學

採訪並文 / 沙丘

編輯 / 趙嘉慧

從今年3月份開始,獲得2016年台灣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台灣競賽首獎、台北電影節最佳編劇、最佳聲音設計等眾多獎項的紀錄片《日曜日式散步者》,開始在大陸多個城市展映。但片中用龐大信息量所描述的那個曾在日殖時期曇花一現的「風車詩社」,觀眾幾乎聞所未聞。

導演黃亞歷稱,這段「被人遺忘的歷史」不僅令大陸觀眾感到陌生,99%的台灣人也不知道。而影片正是記錄了日殖時期台灣這場重要的新文學運動。

《日曜日式散步者》海報。

1930年代,留學日本深受革新激進的西方現代文學影響的楊熾昌,將超現實主義風潮引入台灣,與林修二、李張瑞、張良典等人成立風車詩社。他們主張距離現實愈遠,愈能分離出詩的純粹性;詩的秘密在於「如何截斷對象、組合對象」。

而日據時期的台灣文壇,以關注現實、提倡反抗精神的現實主義文學為主流,風車詩社所嘗試的超現實主義藝術創作顯得格格不入。1933年,詩社開始出版《風車》雜誌,每期75本。由於種種原因,詩刊僅出版4期,於次年夏季就停刊了。

1933年,楊熾昌、李張瑞等六人成立了文學團體——風車詩社。

風車詩社存在的時間十分短暫,以至於他們被掩蓋、忘卻很多年後,當黃亞歷和研究者發現他們時,無一不感到震驚,「台灣曾經竟然就有如此前衛的群體。」

黃亞歷是在搜索資料時,無意間發現了一篇研究風車詩社的論文,進而展開了長達3年的「追尋」。他研究風車詩社的史料、收集相關物件、採訪詩社成員家屬,最終結合自己的理解,用一種實驗性的方式呈現出詩人們從日殖時期,到二戰,再到台灣光復之後的「二二八」事件的人生經歷。

《日曜日式散步者》這一片名,選自楊熾昌的同名詩作。黃亞歷在詩中看到了波特萊爾「漫遊者」的身影,也正好折射出多文化交融的色彩。而影片的法文名 Le Moulin,則喻指法國地標性建築「紅磨坊」。片中「紅磨坊」的巨大風車,正是「風車詩社」所要表達的對法國文藝生活的嚮往。

《日曜日式散步者》劇照。法國「紅磨坊」。

台灣影評人陳平浩認為,《日曜日式散步者》是多年以來台灣紀錄片圈和台灣文學界最為異端的一部尖新作品——「每一個場景每一個鏡頭,都值得從字裡行間、上下文脈,或社會肌理中,解謎破譯、推敲詮釋、延伸附會。」

昏黃的燈光下,一隻手緩緩地將三顆骰子拋擲出來,影片就此開啟。隨後,伴隨著旁白,屋內出現五位男子的身影,他們的頭部都被鏡頭切割。在此後的兩個多小時中,歷史搬演與舊影像、藝術作品、書籍照片、詩句等畫面交替出現,人物的面部卻始終沒有呈現給觀眾。

特殊的拍攝方式、隱晦的時間線索以及弱化故事的敘事方式,讓不少觀眾痛苦不已。影片大多時候從一個靜止的畫面到另一個靜止的畫面,有時是風車詩人的照片、書刊、物件;有時是超現實主義藝術家的人像、畫作——如畫家達利的《記憶的持續軟鍾》,尚·考克多的《鴉片》,布努埃爾的《一條安達魯狗》。

但是,黃亞歷並不認為這部影片的觀影門檻高。他認為,觀影過程有痛苦,也會很幸福。「影片給任何人都帶來了一個新入口,用你自己的歷史脈絡或生命經驗去進入它,你就會取得不一樣的結果。」


從他們身上看到另一個面相的台灣

穀雨:相對於台灣的其他歷史事件,風車詩社對大陸觀眾來說比較陌生和神秘。當初為什麼要做這個題材?那個時代和詩社有哪些地方吸引您?

黃亞歷:其實,不止在大陸這邊陌生,台灣也有99%的人不知道風車詩社。2011年下半年,我在準備一個超現實題材的影片時,無意間點擊到一篇研究風車詩社的論文。我當時心裡非常驚訝,從來沒想過1930年代的台灣曾經有這樣的詩社存在,他們曾經提倡、引入過超現實主義。這個事情對我來說有點不可思議。我過去認為1930年代應該比較僵化、落伍。所以,當我意識到風車詩社這幫詩人的前衛性、批判性時,我第一時間就覺得這個題材、這群人應該被關注和認識。

穀雨:經由日本傳入台灣的現代主義文學,其實在20世紀30年代的歐美就很流行了,為什麼很小一部分人將其用在本土創作中會讓您震驚?

黃亞歷:我們對那個時代太陌生了。我們常常用現在的經驗去推測過去,帶著刻板印象,覺得對比今天的新潮,過去就一定是保守。這幾十年零零星星有些作者開始關注日殖時代,我們漸漸地更新著對那個時代的認知。那個時代正在迎接現代化的來臨,迎接新的科技文明、新的資本主義思潮。風車詩社這群詩人就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某種代表,他們在日殖時代里接受同化教育,現代性的接收,必然使他們對原來的成長環境有新的認識。

一個新的創作觀會帶來很大的影響。台灣現代性的東西是通過日本流傳過來的,這與日本的轉譯、日本教育系統的引導,或是大量出版物的出現,有著密切的聯繫。日文的轉譯帶給這些知識青年非常大的資訊量,當然也會影響到他們的創作思維。這群詩人反映了那個時代知識分子面臨的處境,所以從他們身上能看到另一個面相的台灣。

《日曜日式散步者》劇照。

穀雨:風車詩社主張「距離現實越遠越能分離出詩的純粹性」,似乎與傳統的「文以載道」相悖,風車詩人在當時是怎樣一種存在?他們會遭受主流文壇的排擠吧?

黃亞歷:確實有受排擠的現象。當時在殖民統治下,大家會對台灣的教育、公共服務、薪資配比等方面感到不平等。所以,很多知識分子都有一種反抗精神,爭取公平合理待遇的想法。當時的社會運動中,台灣的知識分子一直受到日本政府的打壓。

風車詩社雖然沒有用文學直接進行抗爭,但是他們想用文學去嘗試新的藝術實驗。他們在文學上有很多想像和主張,試圖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尋找一種被允許的創作方式,甚至透過一種新的文學實驗去達成新的藝術創作。但是,當時文壇以左翼力量作為主流,他們認為風車詩人的做法是無效的,對反殖民運動沒有任何幫助,甚至譏諷他們是風花雪月、孤芳自賞的詩人。現在來看,那個時代每個作者有自己的偏好和主張,不見得誰比較正確,反而呈現為一個多元的、百花齊放的文學時代。

穀雨:根據您的調查,他們的作品對台灣文學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黃亞歷:他們被學者發現已經是在1979年了。自1945年日本戰敗、1949年國民黨政府來台,到1979年他們被發現,這30年間主要因為台灣被戒嚴令所控制,很多時候人們沒辦法去談及日殖時代,所以他們被埋沒的時間非常長——從1933年詩社創辦,到台灣解嚴,已超過半個世紀。1979年之後其實也很少有人關注他們,一般大眾還是不太了解風車詩社。

這部影片拍出來後,稍微帶動了台灣的一些學者去研究他們。這部影片作為一個橋樑,把台灣過去被忽視、被遺忘的歷史喚醒了。通過電影的放映,雖然不能為風車詩社帶來非常廣泛的普及面,但是他們開始慢慢地被認識、討論和理解。一個文學時代要被理解,需要很長時間,所以你問他們對台灣文學的影響,我相信才剛剛開始。

穀雨:影片中詩人們都有兩個名字,一個日語名,一個中文名,他們都用日文進行創作,這是因為日殖時期的特殊環境,還是他們也有別的訴求?

黃亞歷:其實這兩部分原因都有。風車詩社由四個台灣人和三個日本人組成。這四個台灣人,都屬於中上階級,家境比較富裕。他們的求學歷程相對一般老百姓更加順利,可以到東京去念書,這不是當時大多數台灣人可以達到的。因此,他們透過日本教育,吸收很多文化方面的資源,從而成為他們創作的養分。

他們生活在一個日本的資源比較集中的地方,周邊大部分都是日本人,他們從小就很習慣使用日語交談。某種程度上,日語算是他們的母語,能夠最直接地表達內心最細膩的想法。另外,他們的作品想要更多人看到,就需要去發表。如果你要去當時的日本中央文壇投稿,用非常熟練的日文,肯定比較容易被接受。更何況他們選擇的是一種現代主義的語言,需要非常精鍊地使用文字。所以說日語是他們的生活,也是他們的創作。

《日曜日式散步者》劇照。

穀雨:我們知道片名出自詩人楊熾昌的同名詩《日曜日式散步者》,選擇它做片名還有什麼特殊含義嗎?

黃亞歷:看到那首詩的標題時,我就覺得非常有趣,帶著禮拜天心情,散步的人。而在楊熾昌的詩中,我看到「漫遊者」的身影。因為我讀過一些波特萊爾的作品,立刻就會聯想到「漫遊者」的概念。(註:本雅明在研究波特萊爾的作品時,發展出「漫遊者」的概念,他認為漫遊者雖然身處於現代文明與都會人群,卻又能以抽離者的姿態旁觀世事,而漫遊者就是在其漫遊過程之中不斷地體認、思考與驗證。)

我那時候覺得這太有趣了,幾乎看到了一個波特萊爾式的台灣人出現在台南的街頭。所以我覺得這個詩作的內容好,標題也好,正好折射出多文化交融的色彩,再加上日曜日是來自日語,還帶著一種陌生感,就用作片名了。


只能做到帶著理解和尊敬去認識和貼近他們的生活

穀雨:影片從日殖時期、二戰時期到台灣光復後的「二二八」事件,時間線很長,您是用什麼邏輯去結構影片的?

黃亞歷:我本來希望用比較飛躍的、不要受時間局限的一種敘事。但是,經過越來越多的田野調查和文獻搜集,我發現他們這批詩人是跨越語言的一代,他們經歷過日語,也經歷過戰後的中文。你必須要按照30年代、40年代、50年代這樣的順序延續下來,才有可能體會到他們經歷過的故事。後來我就做了很大的調整,我覺得影片應該依照時代的進程,但是也必須在這個進程中包含一些飛躍性的元素,一些更自由的藝術想像。所以,影片可以說是在順時敘事中穿插了許多非順時的敘事。

穀雨:製作這部影片的時候是根據找到的素材進行編排,還是說根據需要再去尋找素材?

黃亞歷:找素材的過程中,首先有一些腳本,有一個敘事邏輯和結構,之後隨著田野調查不斷進行調整,同時又去搜集更多的相關資料。圖像的、文字的、聲音的資料都有。這是一個比較細微、龐雜的搜尋過程。

其中一些片段也包含了想像,因為你要處理這些詩和文學,你必須有所轉化,必須有一個想像性的推展。這部影片是我對那些文學的重新想像和編排,某種程度是虛實交融的。有時我在想,真實到底是什麼?家屬說的就是真實嗎?恐怕也未必,因為記憶是可以再造,可以重塑,可以選擇性地忘卻的。我並不是說記憶不可信,而是說記憶的穩定性會隨著時間發生變化。所以我在影片中,只能做到盡量不去曲解這些風車詩人,帶著理解和尊敬去認識和貼近他們的生活,然後再用各種方式去填補這幾十年的空白。

穀雨:影片中呈現的舊影像、道具、物件都很講究,尋找這些素材很困難吧?

黃亞歷:其實真的東西超多。從風車詩社折射出去的東西,有表現主義、立體主義、未來派,甚至是構成主義。各式各樣的流派,彙集在那個時代,之後又經過日本的轉移,最後到台灣成為風車詩人呈現的樣子。所以,如果你要去收集跟它相關的道具或史料,都會非常龐雜。我們的美術團隊花了非常大的力氣,考究物件,包括那個時代的鋼筆、書桌、書櫃等幾百個物件。

特別是影片中的書。因為我一直很希望那個時代的書出現在影片里,而且是原版。我花了很長時間向藏書家們借書,借不到就買復刻本,復刻本不可得就自己做假書,所以它有各種層次性的真實。

《日曜日式散步者》劇照。製作團隊考究物件,對搬演場景中的道具選用十分慎重,特別是書籍。

最初,我跟美術說我從來沒想要做寫實的場景,一是風車本來就不是寫實的創作觀,二是我們真的很難知道當時的真實情況。如果不是當時詩人用的桌子,就不可能是寫實。既然如此,可能性非常多。所以,影片中物件有一個取決,你要一個完全符合那個時代的,還是你要折中它,符合你對於那個時代的詮釋?我常常在這兩端中移動、糾結。

穀雨:影片的旁白都是詩人們的作品和日記嗎?

黃亞歷:大部分是他們的一些日記、散文或者是報刊上面的發言。有少部分是我用比較淺顯、比較簡單的經驗去描述、去想像他們。比如,他們彼此相遇的段落,是屬於我個人的交匯和表達。所以影片中有一些是實際引用,有一些是虛構想像。

穀雨:影片中每個段落結束都會出現黑底白字的詩句,剪輯時這些詩句和影像是如何進行關聯的?

黃亞歷:我在建構腳本的時候,會有很多視覺性的想像。在視覺當中,我認為有時候需要穿插文本,文本性會去補充視覺性,視覺性也會去對話文本性,它是間接的一種牽引、牽動。很多觀眾看影片時,第一時間可能沒有辦法去捕捉到,但是當你看到第二次時,你會進入另外一個狀態,你會開始牽動關聯性。要看到畫面的時候,你會突然跟文字有一個連接,甚至跟聲音形成一種三角對應關係。我試著提供一個開放性的聯繫,讓觀眾去自由聯想,甚至是一種跳躍性的延展,觀眾每次觀影都進行內在重組,每次都看到不同的東西。

《日曜日式散步者》劇照。紀錄片在影像與聲音的運用上,力圖創造新語言。


觀影過程有痛苦,也很幸福

穀雨:場景再現時,構圖為什麼會刻意迴避人物的頭部,而以頭部以下的身體為主?

黃亞歷:我本身非常不喜歡拍頭,非常不想拍臉孔,因為大家太熟悉了,尤其好萊塢敘事電影非常喜歡拍臉、拍頭、拍俊男美女,跟著他們去遊山玩水,展開一個情節化的旅程。那如果一部影片沒有了臉會怎麼樣?你可能開始會茫然失措,不知道這敘事向哪發展。我們沒有辦法找到明確的臉龐,沒有辦法找到一個確定的男女主角,甚至都不知道誰在講話。大家可能會開始失去耐心。那我還要看嗎?其實這部影片每場放映,我印象中至少七八位觀眾會離開。

那這種敘事方式,是不是讓觀眾離開的原因呢?我知道這影片確實帶給觀眾多多少少不太舒適的感覺。觀眾的不適感在於考慮「到底要不要進去,進去之後會不會跟原來的觀影習慣不一樣」,在這樣的觀影經驗里,觀眾被放到一個比較特殊的位置。

所以觀看這部影片必須要去被迫接受一些前提,也許被迫接受之後,你會獲得某種新的自由。既然你都認不出誰是誰,就不去管這麼多,就好好地看細節,好好看文字,好好聽聲音。看到什麼是什麼,不想看或者累了,那就不看。

《日曜日式散步者》劇照。紀錄片搬演場景中,人物的面孔始終沒有出現在鏡頭前。

穀雨:很多觀眾看完都說《日曜日式散步者》觀影門檻很高,會不會擔心這種表達方式會失去很大一部分觀眾?

黃亞歷:其實我覺得任何一種階層,任何一個生活經驗的觀眾,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來跟影片對話。比如我講個比較極端的例子,假如你是一位從來沒看過藝術作品、從來沒有讀過文學的人,能不能看這部影片?我覺得可以。因為你可能第一次看到這麼大量的繪畫,看到這麼大量的文字,也許觀看過程中你會很累,看完你會發現記憶非常片段化,一團零散破碎的東西在腦海里,但這何嘗不是一次特殊的經驗呢?

如果你更有耐心的話,看第二次,甚至更多次的時候,你會形成更多不同的感覺。那種第一次陌生、疏離、破碎的感覺會逐漸變少,你開始去連接、組織,觀影也開始一體化。所以我說的所謂沒有知識背景的觀眾,他真的會有一種完全不同於有知識背景的觀眾的經驗。某種程度上來說,觀影過程有痛苦,也會很幸福。影片給任何人都帶來了一個新的入口,用你自己的歷史脈絡或生命經驗去進入它,那你就會取得不一樣的結果。

關於黃亞歷

台灣電影導演,關注於影像、聲音的聯繫與延伸性。近年來投身於製作台灣早期相關主題之紀錄片,希望透過歷史的梳理和檢視,探索紀錄片真實的詮釋可能,反思台灣與亞洲、世界之間的關係。

首部紀錄長片《日曜日式散步者》獲2016年金馬獎,併入選鹿特丹國際影展「未來之光」(BrightFuture)單元。

運營編輯 / 趙嘉慧     校對 / 阿犁     運營統籌 / 迦沐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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