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的愛情
在我老家，我爹絕對算個名人，上至八十老翁下至剛進學堂的娃娃，就沒有不知道他的，就沒有不常提起他的！老家留傳好多關於他的故事，不說別的單是歇後語就不少，誰要是把事做利量了得了好處，別人立馬豎起大拇指：牛德山上舞台一一有兩刷子，最奇皅的是居然還有人這樣說：牛德山要飯一一一舉兩得！
我爹要過飯？我爹要飯還能得兩種好處？這著實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娘姓楊是浉河港人。據我表哥說，楊家是大家族，有一條街的房子，九十九口人，明代楊儀士後人。這個我沒考證，也許是我表哥為裝門面瞎編的。不過有一點我表哥倒沒瞎編，到了我姥爺這一代，楊家已經沒落了。我姥姥沒讀過書，非常羨慕有文化的讀書人，所以我娘出生後我姥姥一直在給我娘講讀書的好處，我娘非常羨慕有文化的讀書人，而我爹恰恰是讀書人!
我的老家潭家河郭畈村和我娘的老家浉河港鄉楊家莊隔了四十里呢。在那個交通不便的年代裡，跨越這麼遠的距離，來一段愛情，成一樁婚事，生幾個娃娃，可真不是簡單的事。也許我爹和我娘的愛情和我爹是讀書人有關，或許可能還真和我爹要飯有關！我娘沒文化，可我娘總愛在繁星當空的夜晚仰望星空，久久不動，總要等我爹去叫她，拉她回家！我想我娘的愛情一定發生在幽幽星空的夜晚，這簡直是一定的！
我爹是讀過書的，還是讀過高中的，雖說遇上文化大革命沒有把高中讀畢業，但在那個年代能把小學讀完的就沒幾個。所以我爹也算是有學問的。我爹年輕時一米八是有的，雖說不是貌若潘安，但往哪兒一站也是玉樹臨風，偉岸健碩！這些倒還不算什麼，最重要的是我爹說活極有魅力和感染力的，吹拉彈唱也樣樣精通！我爹下學後便被挑去做民辦教師，民辦教師當的那是一流的，學生喜歡，同事佩服，很快就被選中當校長！二十齣頭，風華正茂，帥氣才氣，他可稱上風光無限啊！可我爹的好運並沒走多久。文化大革命進入了高潮！文化大革命乾的是誰？乾的就是有文化有知識的臭老九！我們村裡還有個牛人，老牌文化人郭留香。據說這老先生和白樺葉楠是親表兄弟加同學，那學問真是了得！村裡第一個放倒的文化人便是郭老先生，第二個放倒的文化人便是我爹。
學校是由郭氏祠堂改的，祠堂正廳是廊柱結構，兩邊一邊有一根粗大的橫樑。郭老先生和我爹一邊吊一個！經常被打得相互應和著哀嚎！一天夜裡，可能看得有點松，只把兩人綁著，沒吊起。郭老先生偷偷反解了我爹的繩子：德山，你年輕，還是個孩子，不能這樣讓他們打死了，你跑吧！我年紀大了跑不了！你往浉河港跑，浉河港深山老林，進出不便，去了就是要飯，也比打死在這裡強，活命要緊。
我爹真的翻牆跑了。在這一點上，我有點看不起我爹，骨頭不硬氣，也不夠意思，要跑一起跑，幹嗎丟下人家郭老先生呀！老先生那把老骨頭還能經得起幾折騰！還好老先生沒被整死，一直活到九十多歲才駕鶴西去！
我爹說他半夜裡才走到土門大河邊，河面寬，河水深，沒有渡船，夜裡又不敢游過去，於是就在岸邊的草叢裡睡了。天剛蒙蒙亮，他便脫了衣服下水了，一口氣游到陡石奔兒。人多的地方他是不敢去的，反革命分子，再加又是外逃的反革命分子，逮住了肯定是沒命的。他決定到最深的深山區一一城門溝!進城門溝只有兩條山路，好走的一條是經潘家溝穿黑龍潭，但這條路有不少農戶人多，不安全。我爹選了第二條路，從陡石奔兒爬西大山，越擂鼓台進城門溝。這條不是路的路人跡罕至，絕無人發現。
我爹一口氣爬上西大山便是大晌午了，他又累又渴又餓，在一個叫大沖的地方找到了一個涼水井，一頭扎進水井裡，咕嘟咕嘟地喝個痛快！空腹，涼水喝多了，水一個勁地向嗓子上漫，喉嚨也把不住門了，又酸又辣，走起路來，水在肚子里咣當、咣當地動著。不能走了，他就在大沖轉彎兒處一塊叫鷹嘴岩的大青石頂上坐下了！遠處是連綿的群山，漫無邊際的山頭，像撲面而來的噬人野獸，山谷里彌散著朦朦朧朧的山藹，眼睛像蒙上層水霧一般，看不清遠方，辨不明眼前。遠山近藹肯定是勾起了他的傷感和落寞，於是他又抬頭看天，天空遼遠、高闊、寂靜中似乎帶著點蒼涼，寂遼的連塊雲都沒有。美好的人生理想的破滅，逃落於荒山野嶺之中。我敢肯定，我爹這一刻是絕望的。
不知道我爹在鷹嘴岩上坐了多久，他說當他看到鴨蛋黃般的太陽落在西邊茶局子山頂時，他像落了一身雨水的狗樣，抖抖身子，向著城門溝出發了!
遠山，近峰，夕陽，我那落魄的爹獨行於山谷。在城門溝風口嶺的一塊山邊地里，他驚喜地發現一對母女正在地里挖紅薯！老太太單薄而瘦弱，舉起的鋤頭落在地上是那麼的綿軟！穿著花格子上衣的姑娘留著一對大辮子，正蹲在地上收拾老太太挖出的紅薯，雙手一抹去掉泥土，一扭頭大辮子一甩，手一閃動，紅薯便準確地拋落在身後竹籃里！
餓了一天，看到吃的了，我爹頓生力氣和豪氣。三步並做兩步跨入地里：大娘，瞧您累得一頭汗，你歇會兒，挖地這下力活就不是你乾的，讓我來吧，我有的是力氣，我替你挖會兒！
沒有遲疑，不容分說，我爹搶過老太太的鋤頭，甩開膀子挖了起來！一掄鋤，鋤便裹著風聲，呼地吃進土裡，一抬胳膊，黑色的泥土就掀起一大塊，鮮紅水靈的紅薯便一骨碌從泥土中滾落而出：妹子，你一邊站著，別在我鋤頭邊，不安全！你也歇會兒，喝點水，不急啊，這點活我一會兒就幹完了！
大娘、妹子，歇著；掄鋤，挖薯，不惜力！嘴甜加能幹，此刻就是冰山也融化了啊！我敢肯定，此刻我娘那水潤潤的眼睛裡全是我爹健碩的形象，她的心裡定是對面前這個青春男子充滿了遐想！我娘從竹籃里挑了一個又大又艷又水靈的紅薯，輕靈地跑到地畔的小溪邊，紅薯在清澈的溪水裡翻滾，愈發得水靈誘人：大哥，你吃個吧，幹了半天，你也歇會兒。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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