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比稗子或陳皮的余秀華及其詩《我愛你》

前言

為幫助大家提高人文素養，開拓眼界，博雅君開設【慈航普讀 詩意人生】專欄，邀請於慈江老師每周鑒賞和點評一首詩歌——在傾情朗讀名篇佳作的同時，解析寫作特徵、情愫表達。

「詩間寄情山水，歌中浸染柔情」，本期與慈江老師一起，共賞余秀華及其詩《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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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你》

我愛你

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

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

茶葉輪換著喝：菊花、茉莉、玫瑰、檸檬

這些美好的事物彷彿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內心的雪

它們過於潔白過於接近春天

在乾淨的院子里讀你的詩歌。這人間情事

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

而光陰皎潔。我不適宜肝腸寸斷

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

我要給你一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

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

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弔膽的春天

《搖搖晃晃的人間》——詩人余秀華自述

一直深信，一個人在天地間，與一些事情產生密切的聯繫，再產生深沉的愛，以致到無法割捨，這就是一種宿命。比如我，在詩歌里愛著、痛著、追逐著、喜悅著，也有許多許多失落——詩歌把我生命所有的情緒都聯繫起來了，再沒有任何一件事情讓我如此付出、堅持、感恩、期待，所以我感謝詩歌能來到我的生命，呈現我、也隱匿我。

……當我最初想用文字表達自己的時候，我選擇了詩歌。因為我是腦癱，一個字寫出來也是非常吃力的，它要我用最大的力氣保持身體平衡，並用最大力氣左手壓住右腕，才能把一個字扭扭曲曲地寫出來。而在所有的文體里，詩歌是字數最少的一個……

……於我而言，只有在寫詩歌的時候，我才是完整的、安靜的、快樂的。其實我一直不是一個安靜的人，我不甘心這樣的命運，我也做不到逆來順受，但是我所有的抗爭都落空，我會潑婦罵街。當然，我本身就是一個農婦，我沒有理由完全脫離它的劣根性。但是我根本不會想到詩歌會是一種武器，即使是，我也不會用，因為太愛，因為捨不得。即使我被這個社會污染的沒有一處乾淨的地方，而回到詩歌，我又乾淨起來。詩歌一直在清潔我、悲憫我。

我從來不想詩歌應該寫什麼、怎麼寫。當我為個人的生活著急的時候，我不會關心國家、關心人類。當我某個時候寫到這些內容的時候，那一定是它們觸動了、溫暖了我，或者讓我真正傷心了、擔心了……作為我，一個殘疾得很明顯的人，社會對我的寬容度就反應了社會的健全度。所以我認為只要我認真地活著，我的詩歌就有認真出來的光澤。

比如這個夜晚，我寫這段與詩歌有關的文字，在嘈雜的網吧，沒有人知道我內心的快樂和安靜……詩歌一直跟在身邊，我想它的時候，它不會拒絕我。

而詩歌是什麼呢？我不知道，也說不出來。不過是情緒在跳躍，或沉潛；不過是當心靈發出呼喚的時候，它以赤子的姿勢到來；不過是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它充當了一根拐杖。

（余秀華：《搖搖晃晃的人間》，《詩刊》2014年9月號下半月刊《雙子星座》欄）

詩人余秀華系湖北省鍾祥市石牌鎮橫店村農民，1976年出生時因倒產難產、腦缺氧而造成腦癱、口齒不清、行動不便、幹活力氣不足。

高二下學期輟學在家、迷上寫詩的她因此被人稱為「腦癱詩人」，還有人稱其為詩界霍金……

倔強真率的余秀華則在自嘲為一匹跛馬（「特別特別感謝劉年編輯，伯樂不僅僅發現千里馬，也發現跛馬，嘿嘿」——詳見余秀華2014年8月19日的新浪博客）之餘，自比一棵稗子，在鄉野的角落裡搖晃著屬於自己的一份卑微的存在——

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

我要給你一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

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

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弔膽的春天

外形極為相似的稗子和稻子之間是好壞或良莠之別，相去有如天壤——稗子因為是會爭搶稻子養分的雜草，所以會被稻農毫不留情地拔掉。這註定了一棵稗子即或有春天，也是提心弔膽、毫無踏實感可言的。

之於余秀華，她因腦癱導致的搖搖晃晃、舉步維艱的外在體現的是忐忑不安、心有不甘的內在。

與此同時，生命力健旺卻命運堪憂的稗子又具有兩面性：既是危害稻子的稻田野草，又兼有作物性徵，可作為作物耕種栽培，籽實則可用為飼料或釀酒原料。其地位微妙尷尬，也難怪心思敏感細膩的余秀華會以稗子自況。

在同一首《我愛你》里，余秀華還自比一塊陳皮——

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

陳皮亦稱橘皮，如稗子一樣具有兩面性——既有作為藥材的味辛味苦、能散能瀉、可溫可補等性徵，又乾巴多皺、了無生氣、毫不起眼。

春天在余秀華的一些詩里一再出現，意味深長——

……

茶葉輪換著喝：菊花、茉莉、玫瑰、檸檬

這些美好的事物彷彿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內心的雪

它們過於潔白過於接近春天

如果說，愛或愛情因是余秀華求之而不可得、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才會作為字眼在她的詩里大量出現，

那麼，春天則意味著對寒冬的告別，

意味著生命活力，

意味著騷動著的生機，

意味著眼底身前、觸手可及的無限可能性，

反覆在她的詩里出現也便順理成章——「這些美好的事物彷彿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內心的雪/它們過於潔白過於接近春天」這兩句詩詩意盎然，具有準詩眼的地位，有讓人戰慄的感染力，表達了詩人內心抗拒陰鬱與冰冷、追求鮮妍與繁盛的強大意願。

當余秀華在她這首《我愛你》中用「提心弔膽」來提示自己的春天時，她所懷擁的那份百感交集的心境既絕對觳觫與卑微，又無比溫良與純粹——

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

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弔膽的春天

這最後兩句無疑是讓人淚目的淚點，也是本詩的詩眼。既細膩具體得充滿生活實感，又卑微敏感得直擊心靈，令人心顫、令人感慨萬千。

在另外三首代表作《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再見，2014》《你沒有看見我被遮蔽的部分》里，余秀華也不忘頻繁地、執拗地演繹屬於自己的獨特的春天——

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

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

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

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

大半個中國，什麼都在發生：火山在噴，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關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槍口的麋鹿和丹頂鶴

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

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

我是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

當然我也會被一些蝴蝶帶入歧途

把一些讚美當成春天

把一個和橫店類似的村莊當成故鄉

而它們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再見，2014

像在他鄉的一次擁抱：再見，我的 2014

像在他鄉的最後告別：再見，我的 2014

我遲鈍、多情，總是被人群落在後面

他們揮手的時候，我以為還有可以浪費的時辰

我以為還有許多可以浪費的時辰

2014 如一棵樸素的水杉，落滿喜鵲和陽光

告別一棵樹，告別許多人，我們再無法遇見

願蒼天保佑你平安

而我是否會回到故鄉

——一個沒有故鄉的人，懷揣下一個春天

下一個春天啊，為時不遠

下一個春天，再沒有可親的姐姐遇見

但是我謝謝那些深深傷害我的人們

也謝謝我自己：為每一次遇見不變的純真

你沒有看見我被遮蔽的部分

春天的時候，我舉出花朵、火焰、懸崖上的樹冠

但是雨里依然有寂寞的呼聲，鈍器般捶打在向晚的雲朵

總是來不及愛，就已經深陷。你的名字被我咬出血

卻沒有打開幽暗的封印

那些輕省的部分讓我停留：美人蕉、黑蝴蝶、水裡的倒影

我說：你好，你們好。請接受我躬身一鞠的愛

但是我一直沒有被迷惑，從來沒有

如同河流，在最深的夜裡也知道明天的去向

但是最後我依舊無法原諒自己，把你保留得如此完整

那些假象你還是不知道的好啊

需要多少人間灰塵才能掩蓋住一個女子

血肉模糊卻依然發出光芒的情意

抱著手抄詩稿的余秀華

余秀華的春天是用熱切和想望賒來的春天、是虛擬的春天、是期許中的春天、是不可知的下一個春天……遙望這樣的虛妄的春天，余秀華的心緒是不寧的、是躁動的、是凄切的、是百轉千折的……

在這樣的春天裡——

……我舉出花朵、火焰、懸崖上的樹冠

但是雨里依然有寂寞的呼聲，鈍器般捶打在向晚的雲朵

總是來不及愛，就已經深陷。你的名字被我咬出血

卻沒有打開幽暗的封印

或者說，余秀華詩里的春天註定是多彩的、鮮妍的、誘人的，更是失落的、無果的、無可安頓的。

在前文節錄的《搖搖晃晃的人間》這篇自述里，余秀華這樣談及詩和寫詩：

「

我從來不想詩歌應該寫什麼、怎麼寫。當我為個人的生活著急的時候，我不會關心國家、關心人類。當我某個時候寫到這些內容的時候，那一定是它們觸動了、溫暖了我，或者讓我真正傷心了、擔心了。

」

余秀華這一段話詮釋的是詩歌的個體性、私人性，很自然地會讓人想起詩人海子（1964-1989）那首著名的詩《日記》——

……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如果說余秀華的隨筆《搖搖晃晃的人間》是直白的自述，那麼她的《我愛你》這首詩則是詩意的自畫像。

從起首的「巴巴地活著」到結末的「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弔膽的春天」，無需過多糾結這中間的諸多內容與感觸，詩人拘謹掂掇、小心翼翼、對生活充滿熱望而又不免提心弔膽的生存狀態與心理狀態已是被飽滿之至地、惟妙惟肖地刻畫了出來。

從余秀華這首《我愛你》里，我們看到了同為一度最火的詩人，她與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強烈反差——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週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

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

……

同樣是曆數待做、可做的事，胸懷明顯闊大的海子是亢奮的、激越的、氣勢如虹的、視野開闊的，而局面相對局促的余秀華則是瑣屑的、卑微的、遲疑悠緩、眼觀方寸之地的……

當然，雖同樣出自農村，號稱神童的海子走向了北大與世界，最終卻因精神障礙而英年早逝；而身有殘疾的余秀華雖止步於高中、賦閑於農家，卻因精神的強悍而在詩路上脫穎而出。彌足自慰的是，他們都留下了舉世矚目、一時無兩的詩篇。

我們同樣也看到了同屬顏值不高的中人之姿、詩偏生寫得極為出彩兒的女性詩人，她與舒婷（《致橡樹》）的反差……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雲里。

……

你有你的銅枝鐵干

像刀、像劍，

也像戟;

我有我紅碩的花朵

像沉重的嘆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

我要給你一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

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

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弔膽的春天

如果說《致橡樹》里的舒婷是女權意識明顯的、昂奮的、理想主義的、巾幗不讓鬚眉的——要做就做一株與橡樹並肩而立、毫不依附的木棉，那麼，《我愛你》里的余秀華則是謙謹的、卑微的、現世的、絮叨的、惴惴不安的——作為一棵稗子，雖與稻子比鄰而居、並肩而立，卻時刻擔心被視為害草、雜草而一鐮而刈。

不能不說，與生活相對優渥的舒婷相比，很大程度上，是苦難成就了余秀華。

與此同時，也必須指出的是，作為愛情詩的《我愛你》里的愛固然是含蓄的、猶疑的、反覆掂掇的、近乎冷靜的，作為情愛詩的《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里的愛則是果決的、熱烈的、飽含情慾的、不管不顧的、義無反顧的。

這想來並不意味著詩人余秀華精神質地的分裂性，而更多地反映了她精神人格的多重性（包括二重性）。

當然，在余秀華的躁切、卑微與搖晃不定里（——連所謂「人間情事」，都「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毫無定規與確定性），其實蘊含著一種沉凝、堅執與淡定。

這體現在她的詩歌里，便是「而光陰皎潔。我不適宜肝腸寸斷」這類含藏、平和、收斂、大氣盎然的句子的偶露崢嶸。

類似的句子也可以在別處，如她的《在打穀場上趕雞》《你沒有看見我被遮蔽的部分》里看到——

當幸福和憂傷同呈一色，我樂於被如此擱下

不知道與誰相隔遙遠

卻與日子沒有隔閡

但是我一直沒有被迷惑，從來沒有

如同河流，在最深的夜裡也知道明天的去向

與此同時，《我愛你》一詩里的余秀華雖出自社會底層、盡自卑微斂抑，卻又絕不失愛惜羽毛的清純與乾淨，毫無漫漶的水分與污漬。或者說，卑而不污。

無妨仔細品味整首《我愛你》里這樣的字眼：陽光、菊花、茉莉、玫瑰、檸檬 、美好、春天、潔白、乾淨的院子、光陰皎潔……

這份純潔與美好固然是《我愛你》這首詩的底色，又何嘗不是余秀華為人為詩的底色！也難怪余秀華會在她的《搖搖晃晃的人間》這篇自述里如是說：

……於我而言，只有在寫詩歌的時候，我才是完整的、安靜的、快樂的……即使我被這個社會污染的沒有一處乾淨的地方，而回到詩歌，我又乾淨起來。詩歌一直在清潔我、悲憫我。

總而言之，余秀華的很多詩質樸鮮活如茁然而發的莊稼、不避煙火、極接地氣、帶著莊稼的芬芳與土地的鮮腥氣息……既不乏極天然的日常瑣屑與生命徵象，又每每有直抵人內心最深處的情感、想像與思想力度。

余秀華的幾大本詩手稿

2015年1月，詩人余秀華因一首《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一舉成名。據余秀華在她第一本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出版時介紹，她實際上是2003年左右開始集中寫詩。

先後出版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2015）、

《搖搖晃晃的人間》（2015）、

《我們愛過又忘記》（2016）、

《你的眼淚是我看不見的那片海》（2018，與劉年、王單單、張二棍、毛子、張常美、林東林合集），

以及首部散文集《無端歡喜》（2018）。

據統計，截至目前，余秀華的幾本詩集的總銷量已達40餘萬冊，高居近20年來詩歌讀本銷售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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