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孤立者」群像

我的未成年經歷過三到四次被孤立。但每當我擺盪在長河一樣的記憶里，慚愧總是遠遠多過委屈。

一

或許可以叫他，「狂客」男孩。

「誒誒誒，你看我學得像不像……」常常他走在路上，引來這樣的尾巴跟隨他。

那時候我念三年級。印象已經模糊，可能他和我同級，甚至可能和我同班。但我不記得有什麼我們一起出席過的班級場景。現在的我推測以前的我——大概是因為我怕他。

他走起路來，就像受了傷後暴走的傀儡，三百個關節往地上垮去。再換個近些年來流行的說法，就是喪屍。《移動迷宮》中將喪屍譯為「狂客」，更符合他那種走得著急又激動的狀態。

我總是不敢看他。一方面是真的有些害怕。一方面是擔心自己會露出某些表情：驚訝、憐憫、嫌棄、被逗樂。我不能發自心底地接受他的異樣。所以我不敢面對他。

但是他看起來比我快樂。據說，他有一個非常愛他的母親。母親告訴他，他其實是有著別人沒有的本事。那些尾隨的小孩之所以會模仿他走路，是因為他們很喜歡。

「狂客」男孩不光肢體不能協調，智力上也有一些缺陷。將近十歲的年紀，他還不能判斷別人的表情和言語。媽媽說「大家喜歡我」，他全都相信。

不知道還能延續到他的多少歲——他吃力地走在路上，驕傲地接受大人的側目和小孩的模仿，彷彿一個領袖人物……比大明星還要理直氣壯。

二

五年級的時候，我回到鄉下念書。因為有一些鄉下孩子沒養成的興趣特長（自學的），我忽然變得很受歡迎。六一匯演時，30個節目我參與了11個。如果不是忙不過來，主持人也得我當。

那是我學生時代最為風光的一年，卻被我親自葬送。

忘了是從什麼時候起，她們開始盯上我同桌的同桌。那是個皮膚細白、沉默寡言的女孩。因為她並不願意交際，所以我其實也不太了解。非要說的話，我覺得她是在我們那一群土蠻又健氣的小女孩中，率先習得了羞恥感的一個。

她的言行舉止都隱隱地在注意自己的素質。不與人夥同，也不給人添麻煩。她就像生出了另一個自己在觀察著自己；就從脖子後方生出來，氣場只有那麼大，並不想博人關注。

如此判斷她的我，自然沒發現她身上有什麼引人討厭的點。可那時候我們班有一個「萬人迷」類型的男孩子，所有開了情竇的女孩兒都傾心於他——他簡直迷人到破壞生態。

於是，大家開始懷疑那個女孩，懷疑她講究自己風度並且與人保持距離的姿態，是為了在那個男孩面前顯露優越氣質。

這些懷疑，我是直到大家逼到我眼前時才得知的。前面因為種種原因，儘管我和大家關係親近並且擁有核心地位，但她們並沒有把我拉到一起商量。那一天我正從二樓走下準備去打水，班上的十幾二十個女孩子在樓梯口把我結結實實地堵住——

「選她，還是選我們。你是最後一個了，其他人都站在我們這邊。」

我就問她們原因。原因問到後我感到莫名其妙。她們並沒有實際證據可以證明那個女孩是故意做作。而且，就算人家是這樣，也不至於要對付她吧。

「我跟她關係也不好，也不想把她怎麼樣。」

領頭的女孩遺憾地嘆了一口非常戲劇化的氣：「我們真不想失去你。你本來對我們來說很重要。」後來我懷疑她們堵我這一整個橋段都是從電視上看來的。

從那天起，我過上了走在路上會被扔小石子的生活。就連那個女孩，都沒得到這種待遇。現在想起來，可能是因為那個女孩沒機會反抗她們的決定，而我反抗了。我比她還可惡。

時至今日我仍然不了解那個女孩。她好像從沒讓我意識到我是在陪著她。她依舊不打算搭理我。彷彿我做的選擇對她來說，什麼意義也沒有。這樣雖然有點遺憾，但也關係不大。我不去傷害她，與其說是為了她，其實更是為了我自己。

三

這是我最牽掛的一個小女孩。她是我的初中同學，但記憶里的樣貌是小學同學。這不是判斷上的模糊，也不是修辭手法，她就是被生硬地留在了小學。

我聽到的，這是一個傳聞。一個很像是真的的傳聞。人們告訴我，她原來在小學時成績頂尖，甚至是第一，但是在某個年級（當時他們說清楚了，只不過現在我已忘記）時，她被一條意外斷裂的電線砸中腦袋，差點死過去。救活之後，她的腦力完全下降，個子也不再長。

當我想要給她取個代號以便稱呼時，我想叫她「小包子」。她的頭臉方正扁圓，再被一頂濃密的童花頭一蓋，剩下的部分，剛好很像一個叉燒包。她的皮膚正好也像包子，白中帶著點鬆軟乾燥，彷彿戳開皮后里頭會是一個泡芙。再準確一點的話，她像一個放了十天以上的包子，有一種發黑的趨勢從裡面準備蔓延出來。

事實上，她整個人都透著一股將餿未餿的微妙感覺。班裡有惡霸類型的男生，會要求老師在搞大掃除的時候，把她也「搞乾淨一點」。「我們班主要是有XXX，她不搞乾淨的話，我們搞衛生也沒用！」男生每次都用這句話來拒絕勞動。

同樣還是這個男生，他總是提醒我們「小包子」的成績有多麼差。因為他自己就很差。每次揭曉成績的時候，他都會拖著步子一臉毫無所謂的表情：「沒關係！我隨便考！再怎麼差倒數第一也不是我。XXX總是會幫我墊底的。」

而的確，每次那個男生上台拿了試卷之後，下一個都是「小包子」。他們會在過道里打一個單方面的照面。男生張牙舞爪，「小包子」從不抬頭。

和前面的「狂客」男孩不同，「小包子」的智力雖然被破壞，但理解能力看上去很好。她懂所有人行為的意思。那個男生的譏諷，看熱鬧的笑聲，其他人的避而遠之，有些人屏住呼吸的小動作。因為不想讓自己的氣味熏到別人，哪怕是在要求整齊的列隊時，她都會和前面一個人離開一點距離。老師以為她是性格孤僻不守規矩，但我知道她不是。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和大多數人一樣，什麼都不做，幾乎把她當空氣。我們倆不存在交集，除非把成績單對摺。直到我聽到那個傳聞。

那時候我為她做了什麼，其實我自己根本沒去記。推測的話，多半是主動去輔導了一下她的功課。我隱隱還記得她其實理解得特別快，可能就是記不下來，或者無法答題。這種什麼都明白、卻什麼都做不到的處境，我光想像一下都感到絕望。

我是在收到她的聖誕賀卡時，才意識到我幫助過她。那一年聖誕我全心全意都在等待我喜歡的男孩子給我送賀卡。可是，當我收到她的賀卡時，那個男孩的賀卡擺在一邊頓時失色。我完全沒有想到她會主動交際。

她送給我的賀卡，哪怕不特地誇她，也是我有生以來收到的最好看的賀卡。甚至好看到了我都無法想像的程度。她還自己在上面畫了畫，是那種勾繪的壁花。她寫的字雖然形狀上不算好看，小小倭倭的，但筆跡特別清楚乾淨。我都彷彿能看到她每寫一個字就要停下來等墨水幹掉的樣子。

關於她的回憶，給我留下了很多溫暖。但這個故事，卻好像並不是一個溫暖的故事。我收到賀卡時，其實已經很久沒有和她說話了。我不是因為什麼而不去找她，而是沒有什麼好去找她的由頭。我和她的接觸，就像一段「summer romance」一樣，無頭無尾，美麗短暫。

我常常在責怪自己，如果我從一開始就不去接觸她，是不是就可以避免做一個「打開了別人心扉卻將其拋下」的角色。我那時候並沒有考慮周詳。我應該意識到，我其實無法做她的朋友一直陪伴她下去。那麼，我是不是不該去招惹她。我可能當時就只是為了讓我的憐憫與惻隱之心有一個出路，然而，我卻沒有對當事人負責。

現在，我已經沒有機會去知道，我當時的作法對她來說，究竟是欣慰多一點，還是失望多一點。可是記憶卻讓我忽然回想起來——我去接觸她的那段時間，她身上的味道好像是乾淨清爽的。

四

高中的時候，我在學校的人際關係前所未有的積極且寬鬆。僅有的一點刁難，也只是因為她們喜歡的男孩成了我的「緋聞男友」。對於這件事我擁有絕佳的自信，絲毫不視她們的挑釁為困擾，反倒只想把她們也感化成我的朋友。

可是，當我自己終於舒展開，我卻有意無意地壓到了別人。

高二分班後，我們文科班來了一位非常引人注目的男同學。當時為了標記出他的與眾不同，我們都叫他「叔叔」。他眼睛碩大，骨骼突出，而且是頜骨比顴骨還寬；再加上他說話的時候總是微微地揚起頭，向我們展示他那平行四邊形一般的下巴——大家都覺得他長得挺滑稽。

如果允許我再諷刺一次，以便讀者可以馬上了解他的容貌：他長得就像暴漫的那個笑臉。

這樣的一個男孩子，原本是非常憨厚堅韌的。可就是因為他好像總能無差別地吸收我們的調侃，對他的調侃也就愈演愈烈。

很長一段時間，他好像比較尊敬我。雖然是帶著功利心的——他想要我教他英語。但就是因為他的尊敬，我得意忘形。為了在同學面前表現我的幽默，獲得大家的鬨笑和喝彩，我時常拿他打趣。

那時我還認了個弟弟（他長了一張空少臉），弟弟就非常喜歡刁難他。有一次他來問我問題，弟弟按住我：「姐，別教他，你講了八百遍了他還沒懂。（其實我好像只講過兩、三遍）」然後我居然就真的一臉看熱鬧的表情在那兒什麼都沒說。

我一度以為他是真的不在意。因為他看起來很像那種願意被關注、並且只要有利可圖就不會覺得傷自尊的個性。直到有一天他對我說，希望我不要再「那樣」了。

我完全被他的話嚇了一跳。大家一邊拿他取樂，一邊其實也把他當作朋友。因為適應了這種模式，本來應該很能察覺到別人情緒的我，竟然那麼久都沒有發現我在傷害他。

從那以後，我不再取笑他。但他還是一直擔當著大家的笑料，直至畢業。

畢業後，這位全班的「話題中心」再也沒有在班級群里說過一句話。即便有人cue他，他也不會回應。這下我才越來越醒悟到，當年他那種神經大條、甚至有點滿足的表情背後，其實有著多大的怨憤。

回想起他的事情，我不光感到自責，更會迷惑於一個問題：強大起來的同時，會不會也隱隱地開拓了我們的壓制空間？要麼承受不幸，要麼製造不幸——絕大多數時候，這兩個過程同時在我們身上發生。

強者必須小心翼翼，否則就會成為一個壞蛋。這件事實在是有點嚇人。

（畫師：晝間 ｜ 來源：一張好畫wei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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