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生者的盡職,是醫者最大的仁術
當前,醫患關係緊張,人們既感覺醫療行業內部存在灰色地帶,又難窺端倪。作家申劍在文聯工作,丈夫是一位外科醫生,共同生活二十多年,使她對醫療行業非常熟悉。近日,申劍的長篇小說《白衣勝雪》在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這是一部醫療題材的長篇小說,作品深入醫生的內心,揭示了醫療機構的一些弊端,並通過對不同患者的描寫,涉及到了社會的方方面面……
白衣勝雪(節選)
文 | 申劍
王驚雷是半夜3點43分接的電話,太平間賀師傅打來的電話。賀師傅從沒在這個時間段給他打過電話,賀師傅的聲音很低,他說驚雷,你快來太平間。王驚雷下意識地問怎麼了?賀師傅吐字有點不清,他說,快來,你趕緊來。王驚雷的頭髮瞬間立了起來,見了鬼似的。他從沒聽見過賀師傅用這樣的腔調說話,這是發抖的腔調,是上下兩排牙齒完全不受大腦控制,磕磕碰碰,迸出來的腔調。賀師傅什麼沒見過,他曾和法醫一起把破碎成幾大塊的屍體拼回成人形,曾和急救中心的醫生聯手把軋成大餅狀的扁屍復原得凸凹有致,曾給電死的焦屍穿上衣服,曾給二十六樓跳下來的女屍梳過頭,洗過臉……在這個世界上,早已沒有任何可以嚇住他的東西,他的太平間,就是萬丈紅塵的生死驛站,活的死的他都沒怕過。
能把賀師傅嚇出顫音的,同樣能讓王驚雷如雷轟頂。3點48分,只用了五分鐘,王驚雷就讓自己從床上趕到了太平間。就這五分鐘,王驚雷渾身濕透,儘管打了把超大號雨傘,也絲毫沒遮擋住鋪天蓋地的歪風斜雨。
又是清明,終是清明,王驚雷和清明早已情定今生。和以往所有的清明都不同,這是個沒有月亮的清明節,半絲月光也沒有。王驚雷從沒見過這麼潑墨般黏稠的春夜,卻有雨,這場雨彷彿如約而至,趕赴清明之約。雷如戰鼓雨如卒,天上的銀河決堤般,以合圍之勢撲向丹青的每寸角落。跑進太平間小院,恰好一道閃電掠過,海棠樹青灰色的枝丫淡淡透明,滿樹的花朵宛若冒著濃煙的寶藍色,熠熠灼目。王驚雷乾脆把雨傘扔了,半步跨進大堂。
太平間院子是「回」字形結構,大堂正對著門口。太平間屬於豪宅級別的,整個院子千把平方米,關鍵是「卧室」超大,高端大氣上檔次,每間「卧室」都有兩百多平方米,裡頭安置十二個大冰櫃,每個大冰櫃分為十層,抽屜似的,每個抽屜相當於一口棺材,專供死人下榻休息。這些抽屜遠比棺材高級,恆溫冷凍,屍體存放多久都不會腐爛變質,並且可以隨時打開瞻仰遺容,一拽就出來。
賀師傅迎著王驚雷,臉色淡然,嘴角卻止不住地抽搐,驚雷,你那個患者,下午送來那個,住88號冰櫃的活死人,他有響動。王驚雷心頭炸了個驚雷,心底的預感被完全證實了,死人復活。真的是死人復活。他說不可能!賀師傅,這人下午5點30分心臟停跳,心電監護儀呈直線足足十分鐘。我親自做的搶救。撤了監護儀,我又擱了十五分鐘,才給你送來的。賀師傅說是,自打十年前心血管內科那個患者在我這兒被凍醒,又活了,你們都會把剛死的患者多擱一陣子,確定死透了,才往我這兒送。可是驚雷,88號冰櫃,真有動靜。
王驚雷三兩步跨到88號冰櫃前,伸手就拉,賀師傅手更快,他一把按住王驚雷的手,把王驚雷拉開半尺的冰櫃又給推了回去,推得嚴絲合縫,他說驚雷,你要想好。要想好。王驚雷把耳朵貼在88號冰柜上,他聽到了聲音,細微得幾乎聽不出來的聲音,恰似尖利的鈍器遠遠地拖過水泥地面的聲音。他認得這個聲音,他太認得了。心外科全體醫護人員都認得這個聲音,這是活死人袁如海所特有的聲音。
袁如海,男,74歲,原省直某局辦公室主任,十四年前退休時,局領導為袁主任搞了個送別宴,憶往昔勞苦功高,話今朝歲月催人,酒桌上觥籌交錯盞盞濃情。飲低楊柳樓心月,訴盡宦海袖底風,袁如海大醉,返家途中遭遇車禍,五臟六腑全受到重創,最致命的傷在頭上。當時腦外科、胸外科、心外科、普外科,上台了四個主任,聯手給他做手術,手術做到後半夜,骨科醫生上台了。每逢這類車禍或鬥毆性質引發的重大突發性手術,患者沒有不骨斷筋折的,但是骨科醫生大多不會立即上台,他們會等,等著看這個患者能不能活下來,能活,他們會立即上台處理骨頭上的事兒;不能活,他們也沒有必要給一具屍體接骨頭。在這樣的手術現場,骨頭上的事兒,相較於頭部和五臟,是輕之又輕的。骨科醫生上台,意味著腦外科胸外科心外科普外科的手術全部成功,意味著袁如海可以活下來。
袁如海確實保住了命。但他的活,比死亡還要不幸。他成了一個活死人,沒有意識沒有情感沒有思維的植物人。植物人能不能蘇醒?絕大多數不能,極少數可以;基本上沒有可能,但奇蹟也畢竟出現過。袁如海的妻子兒女們,頭半年是時時刻刻都在呼喚著他快快醒來,後半年則忙於對簿公堂打官司,和袁如海的單位打,和醫院打,和肇事司機打。袁如海的單位領導自知理虧,與家屬達成協議,所有醫療費用由單位負責;家屬沒時間照顧,就由單位出錢請特護,請兩個丹青市最好的護工24小時輪班守護;袁如海的一雙兒女皆在企業工作,全部調進局裡,特事特辦,速度奇快;局裡分房,袁家一下子得了三套,袁家三口人都是局裡的人,自然是分三套,全局職工嚴重理解領導的決定,沒有人說半句不是。
按照常規常情,多年的植物人死亡,對醫院和家屬都屬於解脫。毫無康復可能性的植物人到底該不該死?這個問題太高級了,全社會已經探討多年,至今還沒有拿出任何標準性質的答案。由於該問題的涉及面太過於廣大深遠,早已超出醫學範疇,因此各醫院在面對植物人患者時,都執行統一標準。統一標準化繁為簡,早已簡到不能再簡,那就是聽家屬的,完全聽家屬的,絕對聽家屬的。家屬說放棄,那就放棄,醫院和醫生永無二話;家屬說堅持,那就堅持,醫院和醫生從無異議。關於放棄和堅持,這當中的慘淡煎熬,令無數植物人的家屬血淚飛濺,難於抉擇。作為正常人類,誰都不會輕易狠得下心,直接就給自己的至親宣判死刑。都是要熬的,都是熬出來的,熬到沒法再熬,熬到熬不下去,植物人也就熬到了盡頭。熬到盡頭的植物人很快就會被送進太平間,熬到盡頭的植物人家屬個個心力交瘁,往往是連哭一哭的激情都沒有了,都被歲月給熬幹了。
植物人但凡超過兩年,基本也就沒了人樣,電視里的木乃伊是什麼樣,多年的植物人就是什麼樣。不管照顧得多麼精心,多麼周到,生命本身的真相總是無可粉飾的。兩年,很多醫生都知道,兩年就是一道坎,是植物人家屬的大坎。很多家屬都會艱難地挺過這道坎,再難再窮,他們也不會栽在兩年以內。兩年以內拼情感,兩年過後拼財力,至於五年十年的植物人,那必須是雙拼雙贏的奇蹟,情感和財力缺一不可,缺了哪樣都不成。
推薦書目
《白衣勝雪》
申劍/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8年5月出版
這是一部真實描寫醫務人員生活狀態、近距離觀察醫患糾紛的小說。何無疆和王驚雷都是從業多年的醫生,醫術精湛救人無數。何無疆在手術台上遭遇多年前的患者梁小糖,梁小糖此刻的身份是獄中囚犯;王驚雷的患者袁如海在太平間死而復活,此事令醫院陷入絕境。醫患衝突鋒芒畢露,殺機頻起。正與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難辨真假,王驚雷卻必須做出決斷;恩與怨跌宕起伏綿延交織,何無疆最終選擇了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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