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弟子的「尊師」之道
韓愈有篇著名的文章叫《師說》,是說他生活的當時,讀書人都不願意拜他人為師,因此他主張要不恥下問,要復興「師道」!
什麼是韓愈眼中的「師」呢?「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落腳點其實是在「道」上,對於教小朋友認識字、會斷句,並不屬於傳道、授業、解惑的範圍。也就是說,一般的課堂傳授知識,算不上真正的老師,真正的老師是要「傳道」的!那麼這個「道」又是什麼呢?韓愈又有篇更著名的文章《原道》,就是解釋這個「道」的。簡單點來說,便是儒家傳統的仁義之道,在上(向外)是治國平天下,在下(向內)便是成就完善的個人。所以說,真正的老師,是要成就學生人格的。反過來,真正好的學生,也是要求道,要追求「內聖外王」的,甚至是成就老師的。
在韓愈的影響下,「師道」復興,宋代以來,真正的老師與學生之間便以道義相切磋,老師傳道,學生有時對於老師的行為有不解或不滿,也直言不諱。這也是孔子的傳統。像孔子見南子,想要接受公山弗擾、佛肸的招納,都受到弟子的質疑,這才是真正的師弟之道。最近讀到《梁漱溟往來書信集》裡面梁漱溟弟子對於乃師的「批判」,再次感受到了古人師弟之間相切磋的真摯!
《梁漱溟往來書信集》
梁培寬 編注
定價:128元
上海人民出版社·文景丨2017.11
在近代思想學術史上,梁漱溟是以實踐家的形象展現於世的。當然,《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使其暴得大名,但在學術上,卻並不是第一流的著作,後來連梁漱溟自己也有不滿。相比於熊十力等人,梁漱溟在思想方面的成就要弱一些,但他從事於鄉村建設,從事於政治活動,都體現了儒家「外王」一面的特色。這種實踐性,使他在民國時期有相當的感召力,身邊也聚集了大量的追隨者。
從學術上講,梁漱溟的弟子,不如熊十力的學生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等在義理層面有進一步的貢獻,但他的這些學生,卻大多屬於終身追隨梁漱溟、積極成就自我、完善自我的儒家「踐行者」,在他們的互相之間的交往中,更接近於宋明理學家中的師弟交流,即使不說是要做個「聖人」,彼此也都是要做「第一等人」的!
梁漱溟的學生,多數是在二三十年代開始追隨他的,在《梁漱溟往來書信集》中,早期的信件保存下來的不是特別多,主要集中在黃艮庸、王維徹等少數幾個人。但這幾位,也恰恰是與梁漱溟關係最密切的弟子。看他們給梁漱溟的信,也更加「不客氣」,更見得好學生對老師的「真情」!
王維徹與黃艮庸
1923年,26歲的王維徹讀了梁漱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之後,便「敬慕先生的人格與精神」,將「現在的一切生活丟開,來與先生同處為親炙的弟子」。他辭去在四川的教職,把書籍、衣服全都賣了,籌出路費,不遠千里,奔赴北京向梁漱溟求教。這種從師,並不是要去求一個所謂的知識,不是毫不關己的外在的「學問」,而是要「熏沐其人格,以養成我自己之人格」,「師弟之間,純以感情相熏陶」。他要求的,不是「經師」,而是「人師」!
在梁漱溟身邊的日子,在一言一行之中,王維徹也是真切地感受老師的熏陶,所以會「每見師從外歸來,心便歡欣愉快不已」。其原因,在於「徹之於師時時有同氣之感者,即在志願之方向與思想之路數相同故耳。此二者實即吾儕性命之所寄託,對己對天下都止有在此力求無歉而已」。更進而「師若在此上要徹死,徹不敢不死,要徹生,徹亦願勉力去生」。而反過來,他基本上也同樣這樣要求老師,「亦時時惟望吾師以全力專註於此而已」。這裡所追求的,便是希望老師和學生都能盡全力在個人的道德自我之完善上,同時也擔負起對「天下」的義務,即「正己以正物」,從完善自我到從自我生髮影響到天下,而這也就是古人的「盡性至命」之學!
王維徹致梁漱溟函
從這種志向上出發,王維徹也時時對梁漱溟「攻錯」。言語之間,便也常常不留餘地。比如說:「吾師已是大人,萬不當再往小人隊里鑽(此小人不是與君子相對之小人)。吾師已是男子,萬不能再以女人之任自任。我敢說吾師所謂『立不起』的病根,並不在旁處,只是『未曾死心』四字而已。所謂死心是指什麼?就是一心一意當大人,一心一意當小人,吾師於此實未死心。是大人的資格,卻時時以小人之事擾之;是男子的責任,卻時時以女人之職責自肩以分累之。嗚呼!如此大錯大誤,不知何時方得醒解!」又說:「吾師若不改此脾氣,此身無論如何終是在無謂困苦中度日,絕無了日。」在給熊十力的信中,也更是直指梁漱溟、黃艮庸與自己的病根:「漱師器局精神歉光昌振迅,艮庸又矜矯柔迂,徹則傲兀自用而不能以恆定自持,此皆真實危險病症。」一絲一毫不留假借,批判起來毫不客氣。
黃艮庸也同樣如此。1925年,梁漱溟有從北京遷居曲阜「隱居」的想法,對此,黃艮庸表示不贊同。但這種不贊同,並不是簡單地從事情的利害關係上著眼,而是更深入地「剖析」了梁漱溟所以欲遷居背後更根本的原因在於個人修養不足。「若情志不寧,清明之心,為偏情所蔽,心中只存下一急切之要求(為不清楚之要求),毫無雍容妥帖之情,以為隨宜進退,以之應事,事出於勉強而不自覺也。」在梁漱溟的病根上下藥,實際上批評得也是相當厲害的。
由於師弟之間這種「不客氣」,弟子對於老師的要求也極高,一方面要求老師要不斷進步,同時要要求老師要擔負起真正教育弟子的職責。有時,他們對於梁漱溟不能對自己所作所為予以教導,竟然會直接攻擊老師不負責任,甚至是認為這就是有違「師道」。黃艮庸在信中說,「生此次變動是耶非耶,豈不能以數語教之乎,是誠何心哉!師日日忙,為何而忙?尚不撫心猛省,將數年來所共勉共勵者為何不刻刻放在心頭,而甘為他事牽扯,放下大事不管也。」他們對於老師的這些批評,在他們自己看來,也正是盡到作為學生的責任,只有這樣毫不客氣,只有這樣直言不諱,才是真正理所應當的師生關係。不然,見錯不言,任由老師錯下去(當然,有時老師的「錯」,並不是真的錯,而是學生沒有領悟到,即如子路之疑孔子之類),不僅對老師沒有好處,也喪失了「求道」的真摯之情,對他們自己追求道德自我的完善也是有害的。
梁漱溟接到這些「攻駁」之信後的直接反應,因為他的回信現在都看不到了,所以並不清楚。只有1930年黃艮庸批評梁漱溟在《村治》一期《主編本刊之自白》一文「仍有幾分客氣,此即生對吾師未放心處」,梁漱溟有跋語說,「黃君之言深切吾病,讀之不勝警惕」,更進而反躬自省,「黃君所見猶為《自白》一篇耳,使見此《答晴中君》稿及前通訊各篇,其必更為吾惴懼嗟惜!餘一向以矜氣淺衷,改化不易,既貽朋友憂;今出與一般社會接,對社會立言,感應捷於影響,猶不知戒,則於今日天下拂亂強戾之氣將適以益之,其何能以回眾人察理向善之心?吾誠過矣!用志於此,願改吾過,並以謝當世之君子焉。」同時,梁漱溟更是把這些信慎重保存下來了的。在七十年代重新翻讀、整理的過程中,梁漱溟也記下了自己的感受,如雲「積存昔年之艮庸來信多件,可見師友切磋真情」,「平叔、艮庸從游於我,皆勝於我。如此信所以教我者,皆不易之道也。」對於他來說,有這樣的學生,是真正的幸運。師弟之間互相砥礪,互相攻錯,最後才能互相成就。而這,也才是孔子、韓愈以來真正的「師弟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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