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滸/段立瓊：漢晉有翼銅人及其銘文新證
原標題：朱滸/段立瓊：漢晉有翼銅人及其銘文新證
漢晉有翼銅人及其銘文新證
朱滸 段立瓊
（華東師範大學）
在漢晉時期的城址和墓葬中，偶爾會出土一種小型有翼銅人，最初尚未引起重視。
上世紀90年代初，孫機先生在《漢代物質文化資料圖說》一書提出這一有翼銅人的造型與漢代藝術風格迥異，具有西方色彩，像西方神話中的厄洛斯（Eros）[①]，引起了學術界的普遍關注。
段鵬琦先生注意到漢魏洛陽故城太學遺址發現的銅人背後有銘文，將其釋讀為「仙子」，認為其「包含雙翼天使的一種西方宗教沿絲綢之路自西向東傳播的軌跡」[②]。
此後，學者們不約而同地將這類銅人視作中西藝術交流的重要證據。然而，學術界目前對這些有翼銅人的研究尚顯淺顯，對其用途、銘文、性質等問題尚未有人做過系統的整理和研究。除了科學發掘品外，大量散見於民間的零散材料也鮮有人關注，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本文擬在系統搜集相關考古材料的基礎上，結合來源可靠的民間材料，對其銘文進行重新釋讀，對其用途和性質進行考釋，以期彌補學術界對這些銅人認識上的不足，並懇請專家學者批評指正。
圖1-1
圖1-2
圖1 西安東郊十里鋪漢墓出土有翼銅人
一、考古發現中的有翼銅人
漢晉考古發現中的有翼銅人並不鮮見。最早的一例發現於1955年，陝西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在西安市東郊十里鋪清理了一座東漢墓。據清理簡報，南耳室的中部近南壁是一小孩的骨架，出土小銅人（圖1）一個，銅人高3.2、寬2.1、厚1.1厘米，兩臂生翼，項帶珠圈，微曲小腿，手拿小鈸合於胸前，製作精緻，姿態生動自然，很有生氣，背上有一小孔可穿。出土位置在小孩的頭骨下，簡報中推測可能是小孩的項飾[③]。
該銅人是童子形象，頸部有項圈，肩生雙翼，背部有穿孔。童子手持鈸一樣的物體，中間有合縫。這一銅人被孫機先生收入《漢代物質文化資料圖說》一書中的「漢代與域外的文化交流」一節。他進一步指出，銅人手裡拿的鈸又名盤鈴，據《隋書·音樂志》四世紀時才傳入我國，推斷此物為外來之物[④]。
日本學者林謙三提出了不同的意見，他認為「鈸」是外來語的訛音，中國本身並沒這個字，用的是同音別字，後來才用鈸作為正字。這一樂器是否四世紀時才傳入中國並沒有確證，但至少在東晉就已被人們所熟知，推想傳入年代應該更早[⑤]。考慮到這件銅人出自東漢時期的墓葬，這一樂器入華的時間可能早至二世紀。
圖2-1
圖2-2
圖2 漢魏洛陽故城採集銅人
圖3-1
圖3-2
圖3漢魏洛陽故城太學遺址出土有翼銅人
另一處重要的考古發現在漢魏洛陽故城。新中國成立後，社科院考古人員對該遺址進行了長達數十年的考古發掘。該遺址曾出土過兩件銅人，前者「雙臂翅膀殘缺，系在龍虎灘採集」[⑥]（圖2）。後者為科學考古發掘品，雙翼「保存完好」（圖3），出自「出自城南太學遺址第二層，即北魏（或北朝）層中」[⑦]，「皆為范鑄，裸體。正面童發、長眉、大眼。帶項鏈，雙手合十，拱於胸前。上臂各生一翼，張翼作飛狀。肚臍、生殖器俱刻畫出來。雙腿微屈。背部有字，似『仙子』二字」[⑧]。
段鵬琦先生把漢魏洛陽故城出土的銅人與新疆米蘭遺址的雙翼天使形象相聯繫，結合其銘文「仙子」，認為其勾勒了西方宗教沿絲綢之路自西向東傳的軌跡[⑨]，並推斷其可能是外國人專為中國人製造。後來學者往往轉引他的觀點，將人像背後的銘文斷為「仙子」。
圖4
圖4 雲陽舊縣坪遺址出土有翼銅人
本世紀初，這類有翼銅人又有了新發現，主要集中在長江中上游地區。2003年，考古學家在發掘位於三峽庫區的重慶市雲陽舊縣坪遺址（推測為漢代朐忍縣城）時意外發現一個「青銅小人」[⑩]（圖4）。銅人為帶翅膀的裸體男像，約三、四厘米，頭上似戴尖帽，年代大約在漢代到六朝之間。
圖5
圖5 襄樊三國墓出土有翼銅人
2008年，襄樊市考古工作者在一座漢末三國時期的墓葬中又發現了一個所謂的「銅羽人」（圖5），媒體曾作過廣泛報道。銅人高約3厘米，雙手抱在胸前，背部有一對翅膀，頸部和雙手戴有串珠，雙面合范澆鑄。其出土部位在死者頭部，並且同時出土有五銖錢、模型倉灶等。
專家認為銅人墓葬大致在三國時期。報道還認為該銅人為國內最小的羽人，不僅與楚地巫術有關，還是佛珠傳入我國最早的證據[11]。其實，這個所謂的「銅羽人」就是前文提到的有翼銅人。漢代羽人的典型特徵是「長著兩隻高出頭頂的大耳朵」[12]，同此例有翼銅人明顯不符。
圖6
圖6 襄樊蔡越三國墓地出土陶樓上的有翼人像
無獨有偶，2008年10月襄樊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在襄樊的長虹路菜越墓地發掘了一座三國時期的墓葬[13]，同樣有所發現。這些有翼童子像位於一座陶樓的門扉上（圖6）。該陶樓由門樓、院牆和二層樓閣等組成，左、右、後三面牆頂蓋雙坡式檐瓦。前牆中部開一大門，兩扇門扉，門扉上各堆塑兩有翼童子和一銜環鋪首。大門右側開一單扇小門，門扉上也堆塑一有翼童子。
這五例陶塑童子像與前揭有翼銅人驚人的相似。童子背後有一雙翅膀，雙手彎曲抱於胸前，頸部有佩戴串珠。由於模型陶樓是供亡靈享用的，考古專家認為它和有翼銅像的作用都是「幫助引導亡靈升天」。羅世平教授認為上述有翼人像的來源要在印度佛教中去找，它和印度巴爾胡特塔圍欄中的有翼天人有關[14]。
此外，還有一些館藏的有翼銅人散見於一些展覽和圖錄，尚無法確定其出土情況。如2015年4月於天津博物館展出的「絲綢之路文物精品大展」彙集了我國西北五省區18家文博單位和天津博物館的206件組精品文物，其中有一例西安博物院收藏的「銅翼人像」（圖7），銅人為裸體童子形象，雙手合於胸前，背生雙翼，項戴珠飾，其造型與前揭有翼銅人完全一致，銘牌標示其為陝西西安紅廟坡出土。
圖7 西安紅廟坡出土有翼銅人
漢 銅翼人像 高2厘米
西安紅廟坡出土 西安博物院藏
根據以上不完全統計，考古發現中的漢晉有翼銅人已有五件，分布在西安、洛陽、重慶、襄樊等地，此外襄樊陶樓上還有幾例模印陶塑翼人像，其形態同銅製者幾乎無二。從細節看，西安十里鋪出土銅人似「雙手執鈸」，重慶雲陽舊縣坪出土銅人似「頭戴尖帽」，其餘有翼、有項珠、雙手合十、男性生殖器外露等特徵幾乎一致。有些銅人腋下有兩個圓形穿孔，有些則是實心。另，漢魏洛陽故城遺址出土的有翼人像背後還有銘文。其具體信息詳見表1。
年代
數量
出土地
銘文
特徵
東漢
1
西安十里鋪漢墓
無
有翼，有項珠，似雙手執鈸
東漢-北魏
1
漢魏洛陽故城太學遺址
舊釋為「仙子」
有翼者與無翼者同出，有項珠
東漢-魏晉
1
重慶市雲陽舊縣坪遺址
無
有翼，有項珠，似頭戴尖帽
三國
1
襄樊三國墓
無
有翼，有項珠
東漢
1
西安紅廟坡
無
有翼，有項珠
三國
5
襄樊菜越三國墓
無
陶質，位於陶樓門扉鋪首上，有翼，有項珠
表1 考古發現中的漢晉有翼銅（陶）人
二、有翼銅人與無翼銅人之關係
雖然有翼銅人引起了很多學者的關注，但我們應該充分認識到，無翼銅人的發現比有翼銅人更早，數量也更多。由於無翼銅人沒有「肩部生翼」這一明顯的外來特徵，並未引起學術界足夠的重視，甚至影響到對其形態的判斷。如，段鵬琦先生在漢魏洛陽故城中龍虎灘採集到的一例無翼銅人誤以為「雙翼殘損」。其實結合已知的實物證據，我們發現這些銅人原本就分為有翼和無翼兩種亞型。
中國境內的無翼銅人主要分布在新疆、甘肅、內蒙等地。早在上個世紀初，黃文弼先生就在沙雅西北裕勒都司巴克一帶採拾到一件小銅人（圖8），「銅人通高2.5厘米。頭髮下披及額，作童子形，兩手合拱，中捧一物，左右有穿孔，以穿繩索」[15]，推測其為兒童佩戴之具。
當地為沙漠地帶，遺址久埋沙中，每當風沙吹過經常會有古物出現，並且有銅錢並存。黃文弼根據共存遺物推斷其年代為2-4世紀，即東漢至魏晉時期。英國人斯坦因在《西域考古圖》中也披露了在樓蘭發現的呈蹲踞狀的銅人，編號為Khot.005[16]。《新疆古代民族文物》一書中也著錄了一枚樓蘭L.A古城出土的銅人，年代標為漢晉[17]。《北方草原鄂爾多斯青銅器》刊錄一例內蒙出土此造型銅人，但只有圖像描述，沒有出土信息[18]。
圖8
圖8 黃文弼新疆採集銅人
此外，無翼銅人在墓葬中也有發現。1966年甘肅酒泉漢代小孩墓中出土兩例同樣造型的銅人，皆出自兒童的瓮棺內，高2.5厘米，形體小巧[19]。上述考古發現與館藏漢晉無翼銅人信息詳見表2。
年代
數量
出土地
銘文
著錄者
東漢
1
新疆沙雅
無
黃文弼
東漢-北魏
1
漢魏洛陽故城龍虎灘
舊釋為「仙子」
段鵬琦
東漢-魏晉
1
新疆樓蘭
無
斯坦因
東漢-魏晉
1
新疆樓蘭
無
新疆考古所
東漢-魏晉
1
內蒙古鄂爾多斯
無
王飛
東漢
2
甘肅酒泉
無
酒泉市博物館
表2 考古發現與館藏的漢晉無翼銅人
綜上，我們可以初步得出幾點共識。首先，通過對墓葬的考古發掘和各地遺址的採集，可以大體判斷銅人的年代在漢晉之間，即約2-5世紀；其次，銅人分為有翼和無翼兩種亞型。兩種亞型的分布地點多有重合，並有伴隨出土關係，可視為相似或同類製品，但其具體用途是否有所區別，尚不得而知。再次，銅人的分布範圍比較廣泛。古都洛陽、西安、湖北襄樊、重慶雲陽、甘肅酒泉的沙漠戈壁、新疆的龜茲、樓蘭等地均有發現（圖9）。這些地區大都是古代絲綢之路沿線的東西文化交流重鎮，銅人在這條古道上呈由西往東分布，而絲綢之路東段的長江下游至華南地區幾乎沒有發現，故其西來的可能性較大。
圖9
圖9 絲綢之路沿線的漢晉銅人發現地
從現有考古材料不難推斷出這些銅人的用途。西安十里鋪東漢墓中的有翼銅人發現在小孩的骨頭下，簡報推測可能是兒童的項飾。襄樊的有翼銅人未發現與其它器物有連接點，襄樊考古所陳千萬所長推測可能掛在死者的頸部或胸前[20]。
吉林文物考古所的王洪峰猜測重慶雲陽的有翼銅人可能是衣服上的裝飾[21]。還有學者推測這些有翼銅人是墓主人出於升仙目的賦予其子的「羽人肖像」[22]，等等。考慮到甘肅酒泉漢墓中的無翼銅人也出自漢代兒童的瓮棺，可證多數銅人與兒童有關，因此，我們認為兒童佩飾之說具有較大的可能性。
這些銅人還流露出一些宗教影響。目前學術界對它的理解以「佛教說」佔主要位置。考慮到其年代和傳播路線均同佛教入華的時空相吻合，且多數童子額頭中央凹陷，似表示佛教的白毫，大多頸部都有串珠，多數呈雙手合於胸前狀，故可能與早期佛教存在某種關係。
但也有學者持不同看法，如段鵬琦先生認為「這種宗教，肯定不是佛教，但也不能說一定就是基督教或基督教的聶斯托利派」[23]。這些銅人作為配飾為死者生前佩戴，用做裝飾，還是作為明器，特意置於墓葬之中，庇佑死去兒童的靈魂，我們尚不能確定。而銘文的正確釋讀，將是我們確定其用途與性質的核心證據。
三、銘文的釋讀
雖然上述銅人的年代跨度和地理跨度都比較大，但有一些共同的特徵。從工藝看，其主要採用范鑄的青銅工藝，為中國製品應無問題。銅人的外形因鑄造使用的范不同，或多或少都有差異，但總體特徵是接近的。前文披露的十餘例中，僅有洛陽漢魏故城遺址發現的兩個銅人背部文字出現銘文，並被段鵬琦先生定為「仙子」。由於其文字漫漶，可以看出著錄文獻的不確定性，段先生在1992年版的書中直接稱其為「仙子」，但2010年版的書中又改變了說法，稱「似『仙子』二字」[24]。
2016年末，筆者有幸得到幾例民間收藏的漢晉銅人的新材料，帶有清晰銘文，對輔助判定漢魏故城發現的銅人背後的文字起到了關鍵作用。新材料表明，銅人背後的文字並非段先生最初認定的「仙子」。
段鵬琦先生所據漢魏故城遺址發現的銅人，細審字跡，「仙子」明顯不妥。漢代「仙」字常作「僊」（《華山廟碑》）（圖10），即使是「仙」字，其筆勢也與銅人背後銘文相去甚遠。這一時期銅鏡、錢幣、磚瓦等上面的銘文雖多，也絕少出現「仙子」這種稱謂。從現存文獻看，「仙子」這一稱謂似在唐代才開始普及，孟浩然《游精思觀題觀主山房》詩云：「方知仙子宅，未有世人尋。」南北朝末至隋唐之際的道經《太上中道妙法蓮華經》有「或有諸仙子，住於深洞中，修心煉丹藥，以求大道玄」[25]的記載，年代比漢晉時期晚很多。
圖10
圖10 《華山廟碑》的「仙」字
新發現的有翼、無翼銅人共有四例，其中a、b、c三例為專題收藏物件。為了精確地確定銘文，還請專人製作了拓片[26]。
銅人a：有雙翼，右翼完整，左翼梢處略有缺失，黑漆古包漿，雙手捧於胸前，腋下有圓形穿孔。背後二字銘文，經拓片確認，為清晰的「戊子」。右翼背後上有一銘文「大」字，左翼未見銘文（圖11）。
圖11-1
圖11-2
圖11-3
圖11 銅人a及其銘文拓片，俞偉先生制拓
銅人b：有翼，左翼完整，右翼與左小腿殘缺，雙手捧於胸前，腋下無圓孔，腦後有三個凸起銅點，正面可見項圈，頭髮清晰可見。經拓片確認，背後二字銘文，第一字較為漫漶，第二字為「子」（圖12）。
圖12-1
圖12-2
圖12-3
圖12 銅人b及其銘文拓片，俞偉先生制拓
銅人c：無翼，雙手捧於胸前，腋下無圓孔，銘文較為清晰，經拓片確認，第一字隱約為「戊」，第二字清晰為「子」（圖13）。
圖13-1
圖13-2
圖13-3
圖13 銅人c及其銘文拓片，俞偉先生制拓
銅人d：有雙翼，雙手捧於胸前，腋下有圓孔，正反面均可見項圈，發縷清晰，五官亦明晰可辨。背後二字銘文清晰，為「戊子」。右翼背後有清晰銘文「大」，左翼背後有清晰銘文「吉」（圖14）。由於沒有製作拓片，筆者特意手繪了線圖（圖15）。
圖14-1 網路資料
圖14-2，網路資料
圖14 銅人d
這些銅人銘文中的「子」字較清晰，沒有爭議。多數是「戊」字模糊，難以辨識。「戊」字隸書寫法，可見「曹全碑」（圖16）。這與上述a、c、d三例「戊」字寫法相同，而與「仙」字或「僊」字相去甚遠。依此重審漢魏故城遺址發現的兩例銅人，以及首字稍有漫漶的銅人b的背後銘文，確信均為「戊子」，只是鑄造時文字深淺不一，或有所磨損或鏽蝕，從而影響辨識。
圖15-1
圖15-2
圖15 銅人d線描圖
令人振奮的是，在銅人d的翅膀上，我們還發現了銘文「大」、「吉」二字，其右翼背後的「大」字與銅人a相同位置的銘文契合，這就驗證了銅人a左翼缺失的部分的銘文應為「吉」字。而這兩字，漢魏故城遺址發現的有翼銅人翅膀上未見，也未見於任何已有的文獻著錄，當屬新發現。
圖16
圖16 《曹全碑》中的「戊」字
綜上，已知六例背後帶有銘文的漢晉銅人中，四例有翼，二例無翼。無翼銅人背後的銘文可釋讀為「戊子」，而並非「仙子」；有翼銅人銘文可釋讀為「戊子大吉」。其中，「戊子」二字鑄於銅人背部，而「大吉」二字鑄於雙翼的背後。我們尚不能排除有翼銅人背後僅鑄有「戊子」而無「大吉」二字的例子。其具體信息詳見表3。
年代
數量
出土地
銘文
有無翼
信息來源
東漢-北魏
2
漢魏洛陽故城
戊子
一有，一無
段鵬琦
東漢-魏晉
1
傳採集自酒泉地區
戊子大
有
本文銅人a
老趙收藏
東漢-魏晉
1
傳採集自鄴城附近
戊子
有（缺右翼）
本文銅人b
老趙收藏
東漢-魏晉
1
傳採集自洛陽地區
戊子
無
本文銅人c
老趙收藏
東漢-魏晉
1
傳採集自洛陽地區
戊子大吉
有
本文銅人d
「英鎊」收藏
表3帶有銘文的漢晉銅人
四、銘文的意義及銅人的宗教美術屬性
上述銅人背後的銘文一旦確定下來，對我們深入了解銅人性質有重要的幫助。
首先，「戊子大吉」是一個假想的成人禮的吉語或祝福。
「戊子」為干支之一。「戊」與「子」分別是十天乾和十二地支之一，兩者組合成為了干支紀元法之一，可以用來紀年、紀月、紀日、紀時。「戊子大吉」四字組合在一起，應是一種讖緯吉語，借干支以來表災異、祥瑞等天象，有驅鬼、辟邪、吉祥之意。
漢初的黃老思想經過兩百多年的發展，在東漢時期形成「黃老道」，並逐漸分化為「天師道」和「太平道」。《後漢書·皇甫嵩傳》載「鉅鹿張角訛言『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以白土書京城寺門及州郡官府，皆作『甲子』字。」[27]即太平道的代表人物張角利用這一口號來反對東漢的統治，宣傳群眾。隨後，黃巾起義雖然失敗，但道教在西南地區依然興盛，張魯的「五斗米道」統治漢中近三十年。這些道教思想在東漢時候非常活躍，也是東漢時期的主流思想之一。
銅人背後銘文為「戊子大吉」而非「甲子大吉」，可能與王莽有關。《漢書·王莽傳》載，王莽「令天下小學，戊子代甲子為六旬首。冠以戊子為元日，昏以戊寅之旬為忌日。百姓多不從者。」顏師古注曰：「元，善也」[28]。按中國傳統，干支紀年六十為一周，甲子為首。王莽自以為土德，戊子屬土，故把戊子改為首。行冠禮把戊子日當作吉日。兒童佩戴的銅人上鑄有「戊子大吉」的銘文，符合當時的思想意識與風俗。
顧頡剛注意到「戊子」代「甲子」的原因，他指出，「就是這一年，他（王莽）令天下小學，戊子代甲子為六旬首，冠以戊子為元日，昏以戊寅之旬為忌日……這因戊為土德之日，土德既王，『戊』自當取『甲』的地位而代之，而冠婚之禮自亦當視戊日為定了。」[29]在這種新式「五德」說的影響下，「戊子」成為男性行「冠禮」的元日，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行冠禮是男性成年的標誌。西安市東郊十里鋪和酒泉發現的兒童瓮棺葬中的銅人例子都告訴我們，其墓主人尚未成年。銅人既然為夭折的兒童所佩戴，「戊子大吉」就可以理解為逝者的親屬期待墓主人「加以成人之禮」的一種渴望。
史書記載，晉元帝兩歲夭折的兒子司馬煥就曾被加以成人之禮。《晉書·琅琊悼王煥傳》載，「琅琊悼王煥，字耀祖。母有寵，元帝特所鍾愛。……俄而薨，年二歲。帝悼念無已，將葬，以煥既封列國，加以成人之禮，詔立凶門柏歷，備吉凶儀服，營起陵園，功役甚眾。」[30]曹操的愛子曹沖夭折之後，也被加以成人之禮，「為聘甄氏亡女與合葬，贈騎都尉印綬，命宛侯據子琮奉沖後。二十二年封琮為鄧侯。黃初二年，追贈謚沖曰鄧哀侯，又追加號為公。」[31]
由是觀之，兒童佩戴的銅人上鑄有「戊子大吉」的銘文，極可能是長者為早夭兒童「加以成人之禮」的憑證。銅人背後添加的翅膀，或許就是早夭兒童「冠禮」之後升仙的途徑。
其次，這類銅人具有多重宗教的屬性。「戊子大吉」隱含的「冠禮」意涵無疑具有明顯的儒家印記。銅人被添加的翅膀又同傳統神仙信仰中的仙人或羽人有關，甚至有翼銅人本身就可以理解為羽人的「兒童版」。考慮到銅人具有白毫、雙手合十、聯珠紋項圈等佛教因素，又符合東漢時期「佛道糅合」的特點。
季羨林先生指出，「當佛像傳入中國時，正是讖緯之學盛行的時候。當時的一些皇室貴族，包括個別皇帝在內，比如東漢光武帝和明帝，都相信讖緯之學。在一般人心目中，佛教也純為一種祭祀，它的學說就是鬼神報應。他們認為佛教也是一種道術，是九十六種道術之一，稱之為佛道或釋道。」[32]因此，這種佛教因素的影響並不突出，總體上還是以傳統神仙信仰為主。
長期以來，在孫機、段鵬琦等前輩的倡導下，學術界往往特別重視這些人像的「雙翼」特徵，籍此將其斷為漢晉時期中西交流的實物例證，將其原型視作希臘、羅馬的厄洛斯。其實，雙翼並非漢晉銅人必不可少的特徵。前文數例已經表明，是否具有雙翼並非童子背後出現「戊子」銘文的充分必要條件，說明有翼和無翼銅人可能具備同樣的功能。
從人物形象看，部分童子流露出一些胡人特徵。考古材料中，重慶市雲陽舊縣坪遺址發現銅人疑似頭戴尖頂帽，這是漢代胡人的典型特點，邢義田先生有精闢論述[33]。雖然從五官上看，童子沒有流露出明顯的胡狀外貌，但童子全身赤裸，倒也是胡人的特點。1970年濟寧南喻屯公社城南張漢墓中出土的漢畫像石中，可見裸體表演百戲的胡人[34]。東漢至兩晉時期，活躍在漢地的胡人營造佛寺，翻譯佛經，如安世高、支謙、康僧會、佛圖澄等，對佛教在中國的傳播起到了關鍵作用。
由於這些銅人的時代、地區差異性較大，尚不能確定最早製品的產地是否在中國境內。在貴霜王朝的故地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一帶，也發現過類似的銅人，但由於資料限制，無法得知其準確來源和年代。然而，帶有銘文的銅人，往往刻畫得比較細緻，其圖像的細節呈現與工藝水平都達到了當時的巔峰，確信應為漢地所鑄。
總之，這些漢晉銅人雖然在藝術上借鑒了一些佛教的裝飾特點，但在性質上仍脫離不了中國傳統的儒家思想和神仙信仰的範疇。帶有銘文「戊子」或「戊子大吉」的銅人較其餘品種更為精美，可能是在王莽「戊子代甲子」的新「五德」運動中特意鑄造的，而其餘不帶銘文的銅人，應是在不同時空中生產的類似製品，亦有可能是後期的仿品。這些銅人呈現出的外來風格，當被歸納到傳統神仙信仰對佛教美術因素的吸收和借鑒中來，而不應過分強調其西方屬性或佛教屬性。
結 論
通過對中國境內出土漢晉時期有翼銅人的研究，並對考古發掘與館藏及少量民間收藏銅人的系統梳理，文章得出以下結論。
漢晉銅人主要分布在絲綢之路沿線，呈由西向東分布。銅人可劃分為有翼和無翼兩種亞型，主要作為兒童的佩飾。銅人背後的銘文並非段鵬琦先生釋讀的「仙子」，而有「戊子」與「戊子大吉」兩種亞型。兒童佩戴的銅人上鑄有「戊子大吉」的銘文，極可能是長者為早夭兒童加以成人之禮的憑證。此類銅人的宗教美術屬性應歸於中國傳統的儒家思想和神仙信仰範疇，而不應過分強調其外來屬性。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秦漢神仙信仰與近年考古圖像的圖文關係研究」（編號：14BZW041）階段性成果。
[①]孫機：《漢代物質文化資料圖說》，文物出版社，1991，第452頁。
[②]段鵬琦：《從北魏通西域說到北魏洛陽城》，載洛陽市史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編：《洛陽——絲綢之路的起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第353頁。
[③]雒忠如：《西安十里鋪東漢墓清理簡報》，《考古通訊》1957年第4期，第38～40頁。
[④]《漢代物質文化資料圖說》，第452頁。
[⑤]（日）林謙三：《東亞樂器考》，音樂出版社，1962，第27頁。
[⑥]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漢魏洛陽故城南郊禮制建築遺址》文物出版社，2010，第272頁。
[⑦]《從北魏通西域說到北魏洛陽城》，第353頁。
[⑧]《漢魏洛陽故城南郊禮制建築遺址》，第272頁。
[⑨]《從北魏通西域說到北魏洛陽城》，第353頁。
[⑩]北京青年報：《最後的觸摸》，中國青年出版社，2003，第90-91頁。
[11]鄒琪：《襄樊出土國內最小羽人銅像》，《楚天都市報》2010年1月5日。
[12]賀西林：《漢代藝術中的羽人及其象徵意義》，《文物》2010年7期，第47頁。
[13]劉江生、王強等：《湖北襄樊樊城菜越三國墓發掘報告》，《文物》2010年9期，第391～430頁。
[14]羅世平：《仙人好樓居：襄陽新出相輪陶樓與中國浮圖祠類證》，《故宮博物院院刊》2012年第4期，第18頁。
[15]黃文弼：《塔里木盆地考古記》，線裝書局，2009，第115～120頁。
[16] Stein. Serindia. Chap.IV. Oxford Press,1911, pp.IV.
[17]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新疆古代民族文物》文物出版社，1985，圖版219。
[18]王飛編著：《北方草原鄂爾多斯青銅器》，內蒙古文化出版社，2009，第83頁。
[19]酒泉市博物館編著：《酒泉文物精粹》，中國青年出版社，1998，第37頁。
[20]鄒琪：《襄樊出土國內最小羽人銅像》，《楚天都市報》2010年1月5日。
[21]趙陽：《「襄樊銅人」引發的質疑》，《收藏投資導刊》2010年第10/11期。
[22]許大海：《漢代藝術設計中的神仙觀念》，《民族藝術》2007年第2期。
[23]《從北魏通西域說到北魏洛陽城》，第353頁。
[24]《漢魏洛陽故城南郊禮制建築遺址》，第272頁。
[25] [明]張宇初輯：《太上中道妙法蓮華經》卷三第二，載《正統道藏》，藝文印書館1977第46314頁。
[26]經藏家本人同意，本文稱其為「老趙」，另一位藏家為網名為「英鎊」。
[27] (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註：《後漢書》，中華書局，1965，第2299頁。
[28] (漢)班固撰、(唐)顏師古註：《漢書》，中華書局，1962，第4138頁。
[29]顧頡剛：《古史辨》第五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第353頁。
[30] (唐)房玄齡等撰：《晉書》，中華書局，1974，第1729頁。
[31] (西晉)陳壽撰：《三國志·魏書》，中華書局，1959，第580頁。
[32] (唐)玄奘、辯機原著，季羨林校註：《大唐西域記校注》，中華書局，1985，第16～17頁。
[33]邢義田：《古代中國及歐亞文獻、圖像與考古材料中的「胡人」外貌》，載邢義田：《畫為心聲——畫像石、畫像磚與壁畫》，中華書局，2011，第197～314頁。
[34]山東省博物館、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山東漢畫像石選集》，齊魯書社，1982，圖版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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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發表於《形象史學》2017年總第九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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