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故事 > 阿婆的遺產

阿婆的遺產

阿婆的遺產

文/沈腰 來源/京祺的江湖

阿婆走的時候,是個冬天。

我站在阿婆的墳前。那是一個小小的墳包,漫天飛雪飄落下來,落下上面,那一小塊地方就被洇濕了,顏色要比別處深一塊。阿婆生前就很瘦小,整個皮膚都是皺皺巴巴的,死了也就窩在這樣一個小「房子」里,不知道她會不會覺得憋屈。

二叔已經在催我走。他的語調很不耐煩,但是二叔娘立刻制止了他。她走過來,用刻意放柔的語氣對我說:小柔,該走啦。

我轉過身來。二叔娘看我的眼神我見過。當初她到阿婆屋裡來,拿走阿婆的金鐲子時,也是這個眼神,看寶藏,看金銀的眼神。我點點頭,她就親熱地拉起我的手,帶著我往村子裡走。

二叔和二叔娘家,是我的新家。

這個位置,是二叔娘跟大伯、三叔爭來的。當時,她還請了村長來做見證。當著村長和村裡人的面,她驕傲地昂著頭,說:以後小柔就是我家的人了。等她長大後,娘埋下的遺產,也就都歸我們啦。

當時,許多二叔娘熟悉的嬸子都對她投以艷羨的目光。我站在一邊,木木的,只覺得她看上去好像我的鵝。我的昂首挺胸的鵝。

鵝是阿婆抱來給我的。村裡面沒有別的孩子和我玩,阿婆就抱來一隻鵝和我作伴。時間慢慢過去,阿婆的腰越來越彎,而我和鵝,卻越長越大了。

除了阿婆和我,鵝不讓別人靠近。有一回二叔娘又想過來偷東西,被鵝發現了,鵝追著她跑了半個村子,從那以後,二叔娘就恨上了我的鵝,每回經過阿婆門口,都要往地上啐一聲:什麼倒霉東西!

鵝和我,都是阿婆抱來的。

阿婆有三個孩子,但是卻沒有一個長得像她。她太老了,他們誰也不願意和她住。有一年,阿婆在外面抱了一個孩子回來,那就是我。

我是個被遺棄的孩子,但是阿婆讓我又有了家。從那以後,我就和阿婆相依為命。

我和二叔娘回到他們的家,看到桌上有一大盆熱乎乎的肉。二叔娘把我的襖子解下來,放到她自己屋裡,然後就招呼我坐下來一起吃飯。我咬了一口那肉,有點柴,有點緊,是從來沒有吃過的肉。我問二叔娘:這是什麼肉呀?二叔娘的母親在一邊答話:這是鵝肉啊。

鵝肉!我說。二叔娘的母親說:是鵝肉。我去親家母那兒收拾東西的時候,看到有隻鵝,就順手抓過來燉了。你別說,那鵝還真兇,啄了我好多下。

說著,她把自己的手伸出來。我看到她的手上帶了兩個戒指,那是阿婆留給我的戒指。阿婆給我戒指的時候已經很老了,她拉著我的手把戒指放到的我的小荷包里,說:我們家小柔長大啦。以後成親,這就是阿婆給你們的禮物。你一個,他一個。

現在,那兩個戒指穩穩噹噹地戴在二叔娘母親的手上。我心裡不合時宜地想著,她是要自己和自己成親嗎?我的嘴唇不自覺動了兩下,感受到了唇間鵝肉的觸感。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一把推開眼前的飯碗,往阿婆和我的家跑去。二叔娘也急了,在後面追,我沒有理她。到了阿婆家,我推開門,就看到院子里已經落了厚厚一層雪,上面光潔一片,沒有任何腳印。

鵝!鵝!我跑進去叫著。沒有誰出來答應。

我跑遍了屋裡每一個角落,都沒有看到我的鵝。我的胃裡突然一陣難受,我跪在地上,把剛剛吃的肉全都吐了出來,吐到最後,嘴裡只剩下苦苦的膽汁。

二叔娘嫌我臭。遠遠地站在門口,對我喊:小柔,回去啦。我抬起頭來,透過因為嘔吐而泛起淚花的眼睛,我朦朧地看到二叔娘臉上的笑。

解恨的、快活的笑。

她恨我的鵝,我知道。

所以我的鵝沒了,她好高興。

她不喜歡我,我也知道。

但是阿婆有一筆好大的遺產,沒有人會不喜歡它。他們都喜歡它。

阿婆有錢。這件事,是阿婆快要走的時候說的。

她半坐在床上,身邊是大伯、二叔、三叔和他們的妻子。他們都嫌她。大伯娘摳弄著指甲,二叔娘擰著眉頭,三叔娘鼻子里呼呼大聲喘氣。阿婆突然說話了。她把她皺皺巴巴的手抬起來,摸了一下我的臉,說,其實我有一筆錢。

大伯娘的手垂下來了。

阿婆繼續說,是小柔阿公留下的。我把它埋在了地里。

二叔娘的眉頭舒展開,眼睛也瞪大了。

阿婆露出一個乾癟的笑,眼睛還看著我:我一會兒會把這個地方告訴小柔,只告訴小柔。你們誰能把小柔撫養長大,這筆錢以後就歸誰。

三叔娘的喘氣聲也停止了。房間里一時好安靜。阿婆讓他們都出去,說要悄悄告訴我埋錢的位置。他們就都出去了。我的眼淚出來了,我問阿婆:可以不可以用這些錢治病,讓阿婆再活久一些?阿婆搖搖頭,讓我低下頭來。她在我耳邊說:錢,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往東邊走十個村子,村口的大樹底下就是我藏的錢。你只有長大以後,馬上要離開村子了,才告訴他們錢的位置。你……你不要和他們一起去挖錢。答應我,答應我……

我答應了阿婆。阿婆好像終於完成了一件大事,對我又笑了一下,然後眼睛就合上了。我張著嘴,心一下空了,我知道,阿婆不在了,她走了,這個世界上我又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了。

我在阿婆床邊坐了好久。後來我起身,去打開門。門外的大伯娘、二叔娘她們好像一下沒站穩,都要撲進屋裡來似的。我看著她們沒有說話,她們眼睛不敢看我:我們就路過,沒別的。沒別的。

等她們走遠了,我還聽到二叔娘在罵:老太婆說話這麼小聲,偷聽還偷聽不到。

沒有人懷疑阿婆在騙人。

阿婆一生,都是一個最正直、最講誠信的人。她信命,從小,她就跟孩子們說,做人要堂堂正正,一定不能說謊。如果說了謊話,死了以後,是要進拔舌地獄的。所以大伯他們即使是長大了,和阿婆不在一起了,也從來不敢說謊。

阿婆也是最有骨氣的人。別人拿走她的東西,她從來不計較。但是如果是她拿了別人的東西,無論如何都要還回去。小時候,阿婆洗完衣服回來,從盆子里拿了兩件陌生的衣服出來,讓我送到隔壁去。我問阿婆怎麼回事呀?阿婆說,皂角不夠用,借了人家的,所以幫她洗了衣服送過去。

這樣的阿婆,一生都沒有虧欠過人,更沒有說過假話。她的話,村裡沒有人是不信的。

所以,阿婆說有埋錢,就一定有埋錢。沒有人懷疑。

我在二叔娘家的日子過得並不好。

好多時候,二叔娘都會問我,小柔,你阿婆有沒有告訴你,埋在地下的有多少錢?我搖頭說不知道。二叔娘就說,要是說謊,會下拔舌地獄的啊。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有點像阿婆,但是阿婆從來不會這樣哄人。阿婆是又溫和,又嚴肅的。她那時站在院子里,太陽光好大,把她額頭上的褶皺都照得發光。阿婆說,小柔,你要正直,不要說謊。如果說謊,是會下拔舌獄的。

我還記得自己當時問阿婆,那如果小柔真的下地獄了,阿婆會救我嗎?

阿婆看著我的眼神讓我不明白。好久,她都沒說話。我站著都有點困了,阿婆說,我總是比小柔先走的。我怕我要拉你,也來不及,拉不住你。

我和二叔娘說,我真的不知道阿婆埋了多少錢。她就讓我帶她去挖挖看。她說家裡窮呀。本來二叔就不掙錢,現在多了我的飯食,入不敷出。上次吃肉,還是吃的那隻討厭的鵝。我不說話,二叔娘就在我的腦袋上敲一下,說,榆木腦殼!你不挖錢,全家人都沒得吃!

我吃的飯從白米飯變成紅薯飯、包穀飯,又變成紅薯稀飯。稀飯也越來越稀,慢慢地看不到什麼米。我餓得沒有力氣,過了好久,看到桌子上有了肉。我就去夾。二叔娘一下把我的筷子打掉:吃什麼吃?你哥哥姐姐還沒吃呢!

哥哥姐姐是二叔娘的兒子和女兒。他們也嫌我,總是說我是個小雜種。我也嫌我自己,我身上總是臟臟臭臭的。二叔娘說,洗澡要燒水,燒水會廢柴。所以不許燒水,不許洗澡。我蜷縮在柴房裡,二叔娘路過我的時候輕輕瞟我一眼,又彎下腰來,拍拍我的臉:小柔,你告訴二叔娘,錢買在哪裡?二叔娘去挖了錢,就能帶你吃好吃的,給你買漂亮衣服了。

我說,我不要好吃的,也不要漂亮衣服。

我一直記得阿婆跟我說的話。她說,要等我長大了,要離開村子了,才能告訴別人埋錢的地方。阿婆讓我答應她,我答應她了,所以我就要做到。

二叔娘的臉就拉下來了。她不再搭理我,自己去餵雞了。

又是一年冬天,雪下得好大。

二叔娘把我放到了屋裡來,屋裡暖和。她捨不得我凍死,我如果凍死了,這一年的紅薯稀飯她就白餵了。她總是罵罵咧咧地敲我的腦袋:不開竅的東西!死犟!我的腦袋上有一塊總是紅的。雪大,風也大。有一天半夜我醒來,迷迷糊糊,感覺到外面的風聲好響。早上起來一看,雞棚都被吹歪了。有人來敲門,二叔娘開了門,是隔壁的人來借乾草。風太大啦!他們說,我家是茅草屋,屋頂都被吹壞了。

我在屋裡面聽著,突然想到一件事。阿婆的墳。我每個月都會偷偷去阿婆的墳上,給她帶一些小花。阿婆年紀大了,但是卻很愛戴花。紅紅的花插在她白白的頭髮上,真好看。

風這麼大,也不知道我上次帶給阿婆的那些花有沒有被吹走?一定被吹得不知道飛去哪了。這可不行,我得給阿婆再帶一點。她那麼喜歡花,要是沒有花陪著,會不開心的。

二叔娘回屋去了,我弓起背,悄悄從半開的門裡鑽了出去。

山上已經沒有什麼好花了。

這裡原來有好多花,高的能跟阿婆一樣高。阿婆以前常常帶我來采。我有時候左顧右盼玩得起勁,一回頭,就看不到阿婆在哪了。我就喊,阿婆,阿婆!阿婆的聲音就從邊上的花叢里響起來:小柔,我在這裡呀。我順著聲音找過去,就看到阿婆在一堆花裡面對著我笑。

可是現在,這裡的花好多都被風吹壞了,吹倒了。我捨不得拔這些花的根莖。阿婆說,可以摘花,不要拔根。花的根在這片土裡,離開了土,花就離開了自己的家,會傷心的。可是,阿婆也是我的家。我的根離開我的家了,我現在多麼傷心,阿婆又知不知道呢?

我從地上撿了一點小花。這些花的花瓣已經有些髒了,但是它們畢竟還是花。我往阿婆的墳上跑去,地上的白雪刺得我眼睛疼。我跑啊跑啊,身後留下了我的一串串腳印,跑了不知道多久,我看到了屬於阿婆的那個小小的墳包。

那個墳包好可憐。上面的土蓋得不嚴,已經被吹得沒了樣子。一塊小小的碑倒下來,摔碎了一個角。我以前放上去的花也不知道到哪裡去了。我看著七零八落的阿婆的墳,心裡真難受。我想要給阿婆換一個碑,至少要換一個碑。她是我最愛體面的阿婆,她一定也希望再換一個碑。

我跑回二叔娘家。身上的小襖子都被濕氣浸濕了,沉甸甸的,我一跑起來,它就拉著我往下墜。我推開二叔娘家的門,跑到皺著眉頭看我的二叔娘跟前,對她說,二叔娘,我想給阿婆換個碑。

二叔娘好像很驚訝,她說,你怎麼回事?

阿婆的碑被吹倒了,壞啦。我說,給阿婆換一塊新的碑吧。

你發什麼痴!二叔娘不理我,繼續干自己的事。我又去拉二叔娘的衣角,求她:求求你,給阿婆換一塊新的碑吧。她夠可憐啦。

她可憐,我就不可憐?二叔娘突然生氣了,一把甩開我,指著我的鼻子對著我吼:老太婆不是沒錢,你也不是沒錢,還想從我這裡掏錢?怎麼不餓死你!你去挖她的錢啊,要換自己換,我沒錢養著你個大小姐還換碑!

我被嚇住了,手鬆開她的衣角,眼淚還掛在臉上。二叔娘哼了一聲,不再理我。

我不敢再招惹她了。

晚上的風還是好大,吹得人好冷。

我睡不著。我總是在想,阿婆的墳該怎麼辦,她比我還要怕冷,風這麼大,她沒有碑,她的「房子」也破了。她一定冷極了。我越想越難過,在乾草垛上翻來覆去。床上的姐姐被我吵醒了,彎下腰對著我丟下來一個小凳。我被砸中了腿,好疼。但我再也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來了。

明天,我要去挖錢。我想。我要挖錢,把錢拿出來,給阿婆修墓。

第二天一早,我悄悄爬起來,躲在柴垛後面。灶房在柴垛邊上,我看見二叔娘一邊罵罵咧咧地,一邊和面,做了好多玉米饃饃蒸上了,準備做早飯。等二叔娘走開了,我就跑過去,掀開籠屜,從裡面拿了四個饃饃,用衣服兜著,趕緊出門去了。

饃饃好燙、好香。我拿起一個饃饃來,手都被燙得痛了,還捨不得放下。我好久沒吃過這樣的東西了。我咬了一口,玉米面的味道甜甜的,一口下去還想咬第二口。但我不敢再吃了,我要走過十個村子呢,要是一下吃太多了,後面就沒力氣走啦。

我走了四天,才走到阿婆說的第十個村子。我人小,吃得少。一天一個饃饃也夠了。走到村子的時候,正好吃完了四個饃饃。我看到村口沒有大樹,好奇怪,在村子裡走來走去。一堆小孩子沒見過我,圍著我轉。我問他們:村口怎麼沒有大樹呢?

一直沒有呀!他們說。

不可能,不可能沒有。我想了好久,想到一個原因。這是村的西口。我說。你們能帶我去村東口看看嗎?

好呀!他們興高采烈,帶著我往東口去了。

走啊走啊。我還在往前走,他們拉住我,說,村東口到了。

怎麼會呢?我吃驚極了。繞著那塊地方團團打轉。這裡還沒有大樹,怎麼會是東口呢?你們村子裡就只有兩個口嗎?

是呀,就只有兩個口。他們說。

我蹲在地上,一點點看,想要看出大樹被挪走的痕迹。一個大人走過來了。她問我,小姑娘,你在做什麼呀?

我在找村口的大樹。我說。我阿婆說她埋了錢在大樹底下。

我們村村口從來沒有大樹。她說。

不可能!我喊起來。說謊要下拔舌獄,阿婆是不會騙人的!

大人就好像不太高興。說,我也沒有騙人。我們村口就是從來沒有過大樹。

我不信。就敲開村裡頭人家的門一個個去問,每個人都說沒有大樹。我急了,又掰著手指頭數數。一,二,三,四……這就是第十個村子,怎麼可能沒有大樹呢?沒有大樹,我要怎麼挖錢,阿婆的墳又該怎麼辦呢?

一個大人問我,你阿婆是不是騙你的呀。

我的眼淚落下來了。不會的,阿婆不會騙我。我說著,然後跑走了。

我肚子好餓,但是已經沒有饃饃了。我從村子東口走到西口,又從西口走到東口。我知道那個大人說的是對的。阿婆騙我了。

阿婆說謊了。她明明最不會說謊的,但還是說謊了。除了她自己,誰也不能相信她說謊了。她說謊的內容,就是往東走十個村子,村口的大樹底下,有她埋下的錢。誰把我養大了,誰就可以去挖錢。

本來應該是二叔娘發現的事情,現在被我發現了。

我邊走邊哭,心裡好難受。阿婆說謊了,她要下拔舌地獄了。拔舌地獄多麼恐怖!阿婆說過,那裡有鬼怪,會拿著大大的鐵鉗子,鉗住人的舌頭……

我好心疼阿婆,阿婆現在是不是在被鉗舌頭?是不是痛極了卻發不出聲音?我知道啞巴是發不出聲音的。我不想要阿婆也變成啞巴。變成一個拔舌地獄裡,又寂寞,又可憐的啞巴。

天慢慢黑了。一個大人抬起窗戶,對我喊:小姑娘,你還不回家去嗎?

我這就回去!我感覺自己好像也在喊,但是腦袋卻有些嗡嗡的。然後我就在東邊的村口坐了下來。天好冷,我蜷成一團。現在也沒有饃饃能給我力氣了,我感覺到自己的力氣在一點點變少,好像很快就要沒有了。我記得我跟那個大人說的是我馬上就回家,可是我卻沒有回家。

這樣一來,我也說謊了。

我和阿婆一起說了謊,阿婆就再也不會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了。

真好呀,這樣,我就又和阿婆在一起了。我想著,身子不知道怎麼回事,感覺燙燙的,燙得我好舒服。我閉上眼睛,心裏面想著阿婆,安心極了。我就這樣慢慢地越來越困,越來越困,最後,就睡著了。

本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得芬 的精彩文章:

故事|一場與愛情有關的勾引
故事:托起一個家族的吳老太

TAG:得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