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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格上不輕易懷疑別人,見識上不過於相信自己

他是二十世紀中國極具傳奇色彩的一代學人,也是中國近現代史的獨特參與者與見證人。他講論中西文化,開創「新儒學」;他致力鄉村建設,開展改造農村的實踐;他發起民主同盟,力促國共聯合抗敵、和平建國;他敢於為民請命,犯顏進諫,向毛主席討要「雅量」;他面對批鬥不改初衷,放言「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他說自己一生不斷追求的問題有兩個:一是人生問題,人活著為了什麼?二是中國問題,也就是中國究竟向何處去。

他是梁漱溟,狷介狂放,傲骨擔當。

今天是梁漱溟先生逝世三十周年,謹以此文,紀念這位「中國最後一位儒家」。

紀念梁漱溟先生逝世三十周年

人格上不輕易懷疑別人

見識上不過於相信自己

01

1988年春末夏初,梁漱溟先生的生命漸漸走向終點。

5月份,他對來訪的台灣《遠見》雜誌記者尹萍說,我對中國文化未來的期望,就是順應世界的潮流。這句話,約略可以視作他的文化遺言。

6月23日上午,梁漱溟突然大口吐血,繼而心率驟快。醫生在病榻邊詢問,他用微弱的聲音回答:我很累,我要休息。言罷瞑目,溘然長逝。

這一年,梁漱溟95歲。哲學家張岱年說,梁先生的死,讓我想到了兩句話:大哉乎,死也,君子息焉。

半個月以後,遺體告別儀式在北京醫院舉行,靈堂入口大門兩側,懸掛的是孫子梁欽寧擬就的輓聯:

百年滄桑救國救民

千秋功罪後人評說

橫批是:中國脊樑

工作人員上前阻止,被和祖父一樣固執的欽寧拒絕了。第二天一早,《人民日報》刊發了消息,標題是《一代宗師,誨人不倦;一生磊落,寧折不彎》。

大約半年多以前,中國文化書院舉辦「祝賀梁漱溟從事教學科研七十周年國際學術討論會」,開幕式上,多數致辭嘉賓都坐著發言,唯有年紀最大的梁漱溟,堅持全程拄杖站立,主持人三次請他就坐,被老頭堅決拒絕。

會議上,有晚輩問起他對近幾十年里所受苦難的感想,梁漱溟說了八個字:行雲流水,不足掛齒。停了停,他補充道:文化大革命里,我所有的字畫圖書都被燒掉了,這些都是身外之物,沒有什麼,我的思想是銷毀不了的。

02

整整七十年前,25歲的梁漱溟,經歷了人生中第一次重大的變故:父親梁濟去世。

那是1918年11月7日,年過花甲的前清小吏梁濟收拾好紙筆,準備去親家彭仲翼家小住,臨行前,他問兒子:「這個世界會好嗎?」

兒子回答道:「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

「能好就好啊!」老人說完,就離開了家。

三天之後的清晨,殘風曉月,凄清寧靜,梁濟穿戴整齊在積水潭投湖自盡。這是一場精心準備好的死亡,他在留給人世間的最後一篇文字《敬告世人書》中說:

全國人不知信義為何物,無一毫擁護公理之心,人既不成為人,國焉能成為國?欲使國成為穩固之國,必先使人成為良好之人,此鄙人明知大勢難救而捐此區區,以聊為國性一線之存也。

這位真正的儒者,所求的不僅僅的個人的心安,而是社會良知的覺醒,他以一己之性命,拚死保全風雲亂世的一縷世道人心。

父親的死對也想過自殺的兒子是一個巨大的刺激。當時,梁漱溟已是北京大學哲學系最年輕的教師,他開始從求佛避世的心態中跳脫出來,決心入世解救世道人心。多年以後,他回憶起與父親梁濟最後的那次談話,感慨頗深:

父子最末一次說話,還說的是社會問題。自從先父見背之日起,因他給我的印象太深,事實上不容許我放鬆社會問題,非替社會問題拚命到底不可。

有人說,「民族血脈的新舊交替,這驚遽的時刻總要有人來表現,這位父親選擇了表現;這驚遽的時刻過後總要有人去承擔,這位兒子選擇了承擔。

梁漱溟自己說:

我一生的是非曲直,當由後人評說。為人處世,平生力行的,就是:獨立思考,表裡如一。

在中國現代思想史上,他被稱為「中國最後一位儒家」。

03

民國初年,梁漱溟好幾次報考北大,卻始終名落孫山,他一生的最高學歷,就是直隸公立法政專門學校畢業。不久以後,1917年,時任北大校長的蔡元培讀到了在《東方雜誌》連載的長文《究元決疑論》,遂邀請作者梁漱溟去中國最高學府北京大學任教。

沒想到,這個只有專科學歷的24歲青年,竟然在到校的第一天對蔡元培校長說:

我不到大學則已,如果要到大學去做學術方面的事,就不能隨便作個教師便了,一定要對儒、釋兩家的學術,至少負一個講明的責任。請問蔡先生,對孔子持什麼態度?

蔡元培略一沉吟說:我們也不反對孔子。

梁漱溟正色說:我不僅是不反對而已,我這次來北大,唯一的意志和願望,就是為孔子和釋迦說個明白,出一口氣!

當時的北大是新文化運動的中心,年輕的梁漱溟與新文化的旗手陳獨秀、胡適之等等朝夕相處,無時無刻不感到巨大的心理壓力,卻從不肯盲從所謂「時代潮流」,他說:

天下人自己都會找對的路,只怕不求,求之則得,不對也好,總會對的。

1920年秋天,梁漱溟開始在北大演講「東西方文化及其哲學」,提出人類文明三種文化類型:印度文化、中國文化、西洋文化。中國、印度都過分早熟,西洋大有成就,將完成第一期文化。然而一旦時移世易,人類必將有西洋態度轉變為中國態度,「世界未來文化就是中國文化的復興」。

儘管還不到30歲,梁漱溟就開始以天下為己任,他說:吾曹不出如蒼生何?

有一次,他在北京街頭閑走,看見一個拉人力車的白髮老翁,腳步蹣跚,而坐車的男子卻拚命催促,老人腳下打滑摔倒,鮮血滿襟,梁漱溟當街便流出淚來,從此終身不再坐人力車。

幾年以後,兩個兒子相繼出生,梁漱溟給他們取名「培寬」「培恕」,寬恕之道,正是儒家的最高人格追求。

04

在北大待了七年後,梁漱溟一方面因不滿北大隻重知識的西式教育,另一方面不想當個閉門做學問的聖人,於是1924年辭掉了北大教職,先後在河南、山東等地進行鄉村建設實驗,在他看來,鄉村建設,才是中國民族自救運動最後一個新方向。

那幾年,他長期在山東鄒平農村生活,只有過年才回家住幾天。在過年期間也絕不看戲,他說自己體會了農村的種種苦楚,看一場戲就要花去幾塊錢,實在是一種罪惡。

梁漱溟特別佩服對於同樣身體力行進行鄉村建設的先驅陶行知先生,直到晚年,他念念不忘:

陶行知先生人太好了。他本來是留美的,中國從前的都叫做留洋學生,都是穿西裝,穿革履。他也穿西裝也穿革履,都脫了,穿中國農民的衣裳,穿草鞋,創辦曉庄師範。在南京城外空地上,他領著一班學生,自己蓋房子,了不起,那個人太好了,太好了,在留洋學生中沒有看見那樣的人!

終其一生,梁漱溟都囑咐自己的二兒子培恕:你不要忘了自己是陶先生的學生。

在山東鄉下,他仿照宋明講學的模式,每日清晨,召集眾人,或默坐,或清談,意在感悟人生,反省自我。他把這樣的集會稱為「朝會」。梁漱溟在朝會上的發言,後來被弟子們輯為《朝話》。梁漱溟總對學生們說:

在人生的時間線上須臾不可放鬆的,就是如何對付自己。如果對於自己沒有辦法,對於一切事情也就沒有辦法。

抗戰爆發,梁漱溟不得不中道放棄鄉村建設事業,前往後方。在桂林七星岩,學者袁鴻壽請他吃素席,日寇的飛機突然盤旋而至,袁鴻壽大驚失色,而梁漱溟則鎮定自若,聊天如常。

1941 年珍珠港事件爆發,日軍進攻香港,避難到香港的文化人士乘船撤離,天上有飛機轟炸,水上有水雷騷擾,滿船的文人學者都惴惴不安,夜不安眠,只有梁漱溟鼾聲如雷,睡得很香。

有人問:先生不害怕嗎?他說:

怕什麼,我是死不了的,我死了,中國怎麼辦?

後來,他給兒子寫信說道:

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將為之變色,歷史將為之改轍。

直到晚年,唐山大地震,北京人都逃出了戶外,梁漱溟卻安居不動。對於生死,梁漱溟一向穩若泰山,任其自然。樂知天命,仁者不憂,這是恂恂儒者的精神本色。

05

梁漱溟曾這樣表述自己,「只有志業,沒有職業」。他說自己「不是一個學者」,在他心目中「為社會奔走,做社會運動」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

晚年,他對前來採訪的美國學者艾愷說:

我的生活,固然做過記者了,教過書了,做過教員了,可是實際上比較重要的是做社會運動,參與政治。我不是跟毛主席、跟蔣介石兩大黨我都有關係嗎?馬歇爾在中國的時候,我跟他接觸很多。他是極力想給兩黨找出一個妥協和平來。我也是搞這個東西,所以我實在搞了不少政治活動、社會活動,搞鄉村建設是社會活動,社會活動、政治活動恐怕是占我一生很大部分。

我生活中最重要的大事,就是為國內的黨派的團結抗日。因為我去了游擊區一次,在游擊區看見兩黨的軍隊,我就很怕引起內戰,引起內戰就妨礙了抗日,抗日期間不可以有內戰啊,所以我就先搞「統一建國同志會」,後來搞「民主同盟」。旁人就誤以為我是想搞一個自己的黨派,其實不對。我不認為中國需要兩大黨之外,還要一個第三個黨派,我沒有這個意思。民主同盟不是第三個黨派,是什麼呢?是想推動兩大黨團結抗敵,合作建國。能夠團結抗敵就好了,能夠合作建國就好了。自己不想成一個什麼黨派。

抗戰中梁漱溟在重慶辦學,常有批評政府的言論,沈醉帶特務闖進學校去查辦他。梁漱溟正氣凜然,針鋒相對:「我這是小罵,對你們,對抗日有好處,如果你們仍不改悔,我今後還要大罵。」

1946 年,李公朴、聞一多相繼被殺,梁漱溟發表了義正嚴辭的譴責,他說:「我個人極想退出現實政治,致力文化工作。但是,像今天這樣,我卻無法退出了,我不能躲避這顆槍彈,我要連喊一百聲:取消特務!」

梁漱溟踐履篤實,冒著吃「第三顆子彈」的危險,代表民盟赴昆明調查李、聞慘案,終將反動政府暗殺民主人士的罪行告白天下。

06

梁漱溟與毛澤東有很深的來往。1918 年,在毛澤東嶽父楊昌濟家中,兩位同齡人就已相識。二十年後,梁漱溟到延安,在十六天里與毛澤東有過八次交談,有兩次是通宵達旦。

1950年,在毛澤東和周恩來的再三邀請下,梁漱溟由重慶來到北京,毛澤東請他到自己家裡晚餐,還專門囑咐廚師:「梁漱溟先生在,我們今天統統吃素。」

在梁漱溟心中,毛澤東是開天闢地的偉人,他說:

毛主席這個人呢,我跟他接觸很多,他是雄才大略,那是很了不起。並且他沒有什麼憑藉,他不是原來就有勢力的一個人,他都是單身一個人。他的家鄉韶山,我去過兩次,他進修的地方,我都去看,他讀書的地方,他家鄉的人,我們都見到。他十五、六歲還在鄉里種地,這麼樣一個光身一個人,居然創造一個新中國,實在是了不起,實在是了不起。

即便如此,在1953年一次重要會議上,梁漱溟還是為了自己堅持的觀點,當面頂撞的毛澤東,進而引起巨大風波。

1953年9月中旬,梁漱溟列席中央政府擴大會議,應邀發言,重點是談農民問題,他指出「我們的建國運動如果忽略或遺漏了中國人民的大多數——農民,那是不相宜的」,由此引發毛澤東極大的不滿。

特別是梁漱溟在發言中引用某人所說「工人農民生活九天九地之差」的話,讓毛澤東火冒三丈,在會上將梁漱溟臭罵一通,說:「蔣介石用槍杆子殺人,梁漱溟是用筆杆子殺人。」

梁漱溟不服氣,登台發言,多次爭辯,在巨大的壓力下,卻依舊「態度安定從容」。

直到晚年,在親友的勸說下,更在自己的反躬自問下,他對當年自己的「氣盛」做了檢討,他意味深長地說:「當時是我的態度不好,講話不分場合,使他(指毛澤東)很為難,我更不應該傷了他的感情,這是我的不對。他的話有些與事實不太相合,正像我的發言也有與事實不符之處,這些都是難免的,可以理解的,沒有什麼。」

1986年,毛澤東去世十周年,有人問梁漱溟感想,他說:我感到深深的寂寞。

07

十年浩劫,國家板蕩,文化之劫,百倍秦火。

梁漱溟被被趕出居室,住在簡陋的小屋內,尚未完成的《人心與人生》手稿也被抄沒——這本書被梁漱溟視為人生最後的至寶,1955年初夏,他與兒子梁培恕游北海公園,說起即將動手寫的這部書稿,以平靜而深沉的聲音說,「這本書不寫出來,我的心不死!」——他寫信給毛澤東說:「若此稿毀卻,我生於斯世何益。假如在或斗或批之後,不發還此書稿,即不可能敘寫,無異乎宣告我的死刑。

在毛澤東的安排下,該手稿得以退還。1975 年,梁漱溟終於完成了《人心與人生》的寫作,他在給朋友的信中說:「今日可死而輕快地離去」。

1972年底,舉國上下「批林批孔」。梁漱溟參加政協小組學習,他發言說,我只批林,不批孔,因為我看不出林彪與孔子有什麼關係。

後來,在給香港友人的信中梁漱溟曾經談及此事,他說:

我以拒不批孔,政治上受到孤立。但我的態度是獨立思考和表裡如一,無所畏懼,一切聽其自然。

政協學習組立即開始批判梁漱溟:半年小組批判,兩個月大會批判。他每會必到,泰然處之。受到圍攻時,他傲然宣稱:「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

他不理解趨時媚上的郭沫若,作詩諷刺說:

淡抹濃妝務入時,兩朝恩遇鬢垂絲。

曾經招對趨前席,又見謳歌和口詞。

好古既能剽甲骨,厚今何苦注毛詩。

民間疾苦分明在,辜負先生筆一枝。

1985年,哲學家馮友蘭先生九十壽辰家宴,邀請老學長梁漱溟參加,梁漱溟推說天冷而拒絕。幾天以後,馮友蘭卻意外地收到了梁漱溟的一封簡訊,其大意是「北大舊人現惟我二人存矣,應當會晤,只因足下曾諂媚江青,故我不願來參加壽宴。如到我處來談,則當以禮相待。」

馮友蘭先生卻說:「這樣直言,很難得的。」

梁漱溟去世後,馮友蘭不顧年高體衰,親自撰寫文章悼念:《以發揚儒學為己任,為同情農夫而執言》。

梁漱溟的傳記作者,美國學者艾愷說:

梁漱溟是一個文化守成主義者,他的思想在當下不易為人們所接受。不過,一百年後回顧20世紀中國的思想家,或許只有他和少數幾個人才經得住時間的考驗,而為歷史所記住。

而梁漱溟生平所見最後一位客人,台灣學者韋政通則說:

梁漱溟的逝世,成為充滿「憂患意識」的儒者在歷史上的休止符,向他那樣能身體力行,為儒家精神做見證的人物,今後可能很難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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