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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就這樣結束了嗎?——觀話劇《繁花》

導讀:它屬於頗值得一看的那類話劇,卻不是非常傑出的一種。

作者:張敞,70後,作家,文藝評論家。「騰訊·大家」簽約作家。文章多見於國內各大媒體、專業雜誌、報紙。現居北京。

所有小說改編而成的話劇都有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也發生在了話劇《繁花》身上。唯一不同的一點是,話劇《繁花》遇到的問題比其他話劇還要嚴重。

這個問題是:瑣碎化的故事情節堆砌的市民生活小說,沒有絕對的主角,沒有絕對的故事主線甚至副線,而只有瀰漫在紙頁間的一種屬於語言的、技巧的、藝術化的,層層疊疊的、馥馥鬱郁的氣氛。這種氣氛已屬話劇很難描摹複寫,更何況閱讀過小說的人,腦子裡也有了諸多對人物的印象和定見。怎麼能讓舞台上的舞美、燈光、人物形象符合讀者的想像?

小說的藝術性越強,劇場的表達就越不容易令人滿足。如果想讓一部傑出小說中的氛圍完全被舞台呈現,這幾乎是不智的(二流小說除外)——不過我仍想保留這種不智。因此,話劇《繁花》有令我滿意處,也有更多的不滿足。

《繁花》的寫作手法,上承清末作家韓邦慶的吳語作品《海上花列傳》一路,又同屬是方言化的寫作。《繁花》是少數優秀的中國當代小說中最傑出的之一,也是最具特色和最貼近市民血脈的一本。

如果從張愛玲之後的小說中再選擇一本代表上海,最應該是它。

《海上花列傳》、張愛玲小說、《繁花》都屬於舊小說傳統,是較少西式風格,而更多中式底子的。唯一不同的是,張愛玲小說中的人物大概早於《繁花》三四十年,而《海上花列傳》中的故事更早於《繁花》故事約一百年。不過它們連貫起來,就構成了上海一兩百年來的生命似斷若續的痕迹。

張愛玲小說的影子,雖然也會在《繁花》中的一句、一段里偶然映現,但它卻並不是《繁花》最師法的。正如前面所言,《繁花》的小說筆法更類似於《海上花列傳》。

《海上花列傳》的作者韓邦慶在《例言》中曾說:「全書筆法自謂從《儒林外史》脫化出來,惟穿插、藏閃之法,則為從來說部所未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連起十幾波,忽東忽西,忽南忽北,隨手敘來並無一事完,全部並無一絲掛漏;閱之覺其背面無文字處尚有許多文字,雖未明明敘出,而可以意會得之。此穿插之法也。劈空而來,使閱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緣故,急欲觀後文,而後文又舍而敘他事矣;及他事敘畢,再敘明其緣故,而其緣故仍未盡明,直至全體盡露,乃知前文所敘並無半個閑字。此藏閃之法也。」

我之所以引用以上一大段,也是想再次說明,金宇澄先生的《繁花》,正是秉持這種敘述美學的作品。在文學的層面,它是一種高級的手法。《海上花列傳》拿來描繪上海的長三堂子、書寓、花叢柳巷,《繁花》拿來關懷上海的平民階層、小人物:那些剃頭的、賣大閘蟹的、開酒店的、工廠做工的、海員、小商人、小律師……這不同時代的兩位的作者心中,甚至連書名中「花」的意象,也可能都是指向他們的人物的。

可是,這類作品給話劇造成的障礙是,因為這種敘事的特色,那些不斷被打斷的人物和故事(《繁花》還有年代上的切換),到底該怎麼呈現?這樣的敘述美學,也正是話劇改編面臨的最大的困難。

話劇《繁花》的編劇是溫方伊,她的策略似乎是和小說保持一致(除了人物做了一些刪減和隱藏,也許他們會出現在話劇《繁花》的第二季、第三季),然而這也和原著小說出現了一個同樣的問題(或曰障礙),不看到半場話劇或半本書之後,兩個時代,兩個年齡階段的人物,很難產生較大的張力。

書是從90年代的滬生、阿寶的「引子」開始的,然後才進行時光回溯,第一章作者沒有接著滬生、阿寶的故事敘述,而是開始寫阿寶和蓓蒂的幼年故事。話劇第一幕則是從少年小毛開始,寫他和阿寶、滬生、姝華的事,下面一轉場,就拼接上了他們90年代的事。

前者有時光倒流和閃回感,後者卻是典型的雙線敘事。前者有站在今天看過往的歷史感,後者是時代拼貼畫。

當然這樣做更大的原因或許是,這是溫方伊聰明地刪繁就簡。她終於從書中瑣碎的故事、眾多的人物中,拎出來了的一根線:小毛、滬生、阿寶的情誼交往。話劇《繁花》的第一季,看上去它的故事就是在說:這三個人是怎麼長大了?經歷了些什麼?又怎麼分崩離析了?

溫方伊擇選出這樣的敘事邏輯,其實就建立了整個話劇編劇上的枝幹,而實際上也的確是,她把一些書中的枝枝葉葉,那些瑣碎的故事,重新安排和放在這條樹榦上。她對諸多故事的選擇是較好的,不冷場的,《繁花》劇本和她所創作的《蔣公的面子》劇本風格類似,都顯示出她沉穩和靜氣的一面。

她不屬於那麼天馬行空和飛揚的編劇,她的優點是態度上的認真嚴肅,人物塑造上務求紮實與劇本結構、節奏上的樸實。

另一方面,也可能和她比較年輕,到底和書中的時代有些隔有關,她只能忠實於原著,無論是人物還是故事,還是敘述方法,都稱得上對原著「亦步亦趨」。溫方伊其實並沒有發展出什麼新的、符合人物和人性的更好的創造。那些不同於原著的新的敘述視角,有差別的敘述方法,這部話劇里都是沒有的。這是一次小心翼翼的改編。

《繁花》劇照

和她有著一樣優點,可也有同樣值得商榷的問題的,還有話劇的導演馬俊豐。

馬俊豐導演過一些實驗話劇,以及像《鄭和的後代》這樣口碑還不錯的作品,我也看過他導演的,給我留下不錯印象的小劇場崑曲《四聲猿》。我認為,出生於80後的導演馬俊豐在《繁花》演員的人物選擇和調教把握上,通過舞台的呈現來看,還是很準確的。

《繁花》這部話劇中,他啟用了一批80、90後的演員主要擔綱扮演書中角色。選擇年輕演員來演繹上世紀60、70年代和90年代的年輕人,因為年齡感的原因,這可能是必須的選擇,但這對導演來說,仍應認為是他敢於冒險的精神的具體體現。

所以,即使這批年輕演員身上,已經完全不再有那種對世界認識的蒙昧感、歷史時代動蕩的沉重感、家庭成分所帶來的階層感,也沒有了當年那種年輕人見識不夠多、知識未啟蒙、情感較單純、朋友圈子窄、心思沒有今天人更活絡……的等等情況,但他們演繹半個世紀或至少三十幾年前的上海人——自己的父輩——仍使人看到上海的生命在個體上的流動與傳承。當年的繁花落盡,如今「花褪殘紅青杏小」,悉歸平常,不由地使人產生另一層的感喟。

另外值得慶幸的是,這個話劇是用上海話演出的。「打斷骨頭連著筋」,方言是血脈和骨子裡的東西,上海閑話一張口,在外地人耳朵眼睛裡,這些青年演員不像也有三分像。

我是在上海生活過幾年的人,演員的上海話,不看字幕也全聽得懂。但我一位幼時在上海生活過的中年朋友卻比我發現得更多,她發現演員們的口音有故意學一些老上海話的發音,因此產生了意外的欣喜。她翻看著說明書,指著錢程的名字對我說,你看,他們有方言顧問。

話劇《繁花》是一部創作嚴肅的作品,從此也可以得窺一斑。

馬俊豐對小說《繁花》應該是有感情的,從話劇的完成情況來看,他也應該是讀出了書中一些精粹的東西,並體會良深。正如演出說明書中他的話:「……我也分明從這文字背後讀到了一種城市精神,一股含蓄卻延綿不斷的力量,一種難以描述的生命形態。這能量蘊藏在生活的深處,生機勃勃、生生不息。這特殊的生命樣本讓我著迷,我願意為之高聲頌唱。」

可是,也許是他對於執導大型話劇的經驗並沒有很足,所以儘管他使用了影像、舞台上有一個彷彿具備象徵意義的圓盤、舞美上做了70年代和90年代的辛苦還原工作、表演區也有兩三個,但是總令人覺得他的導演手法略顯陳舊。

《繁花》劇照

現實主義題材的話劇,是不是一定只能是這樣現實主義的呈現?還是小說《繁花》改成話劇真的只有這一種方法?

我在馬俊豐版的話劇《繁花》中,看到了《七十二家房客》、人藝的《茶館》、《窩頭會館》這類話劇的影子。這雖然是一種保險的方法,容易被評價為「不過不失」,可也沒有什麼亮點。無論是電子音樂的使用,還是影像,還是氣氛的營造,都「所見即所得」,它缺少別具匠心、令人眼睛一亮的處理。

常熟老宅里的一頓飯,那旋轉的餐桌,似乎是對於寫實的小小突破,然而這個旋轉,也並沒有產生太多的、可能性的象徵意義。

另外,作為一個讀過原著的人,我會覺得我最喜歡的一些故事——如蓓蒂和外婆的故事,小毛和銀鳳的故事,小毛和春香的故事——在這一季的劇本和舞台上都沒有完整或者完全沒有得到呈現,這令我有些失落。

在話劇結束的那一刻,我會帶著悵恨想:「啊?就這樣結束了嗎?」

蓓蒂和外婆的故事在我看來,有點類似於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短篇小說《人造玫瑰》——都是孫女和外婆,都是看似靜默與單純的對話,而他們文字的底層,也都始終瀰漫著一種隔代女性因了解、洞察彼此,而產生的憂鬱和悲傷。

小毛和銀鳳的故事,在第一季的話劇里很動人,可也戛然而止了。他們分開的原因、二樓爺叔起到的作用、給小毛銀鳳此後的生活造成的陰影和生命影響,都沒有展現。是一個斷了尾巴的故事。

小毛和春香的故事,在我看來更是一則寓言。這個故事裡,金宇澄對小毛角色很殘酷。不過也因為這種殘酷,我們會產生對小毛的同情,以及對整個人生的茫然感。這個故事真是寫得好。第一季話劇里也沒有。

話劇《繁花》也沒能演出小說里的精髓之一:不響。

「不響」其實是人的千百種心思,因為各種不同的境遇或人物性格原因,最後卻都變成了同一種反應。《海上花列傳》里的「忐忑鶻突,只是出神」、「自己忖度一番,坐起來呷口茶」、「仰著臉,只不作聲」,這些詞的肢體語言差不多都是一樣的,也都是「不響」。

不過,演不出「不響」,這恐怕也很能怪到導演和編劇頭上,因為話劇本來就是要靠「響」來推動的。它還不像戲曲,戲曲表演「不響」,可以先由主角唱一句:「將身站在階前等,問我一言答一聲」(《四郎探母》楊延輝),這是上場即「不響」;或者如「停杯不飲愁眉黛,袖內機關她怎猜」(《斷密澗》李密),這是兩人交談過程中的「不響」。

話劇的展現上,恐怕即使波蘭導演克里斯蒂安·陸帕——這個善於用靜止來玩弄劇場時間的導演——來了,面對一千多個隨時隨地發生的、不同含義的「不響」,也要束手無策。

話劇也不比電影,「不響」處可以用特寫,讓演員的細微表情來補充。王家衛《一代宗師》中,梁朝偉扮演的葉問,當他面對章子怡扮演的宮二的愛情表達,幾乎從來沒有正面回應過,都是「不響」。但這個「不響」——在電影的特寫鏡頭之下,我們可以讀到角色內心正面臨的深淵和波瀾。

話劇《繁花》出場人物近二十個,我喜歡的演員不少,但最喜歡的三人是扮演汪小姐的王怡、扮演銀鳳姐姐的王家珧、扮演徐總的鄭興。這三個人有著極好的肢體控制,非常準確和傳神的台詞功底,淺薄但令人同情的汪小姐、寂寞又有著單純情慾的銀鳳姐姐、世故的徐總,在這幾個人身上栩栩如生,我願意相信書中的人就是他們扮演的那一個。

三個男主角——小毛、滬生和阿寶——給我的感受是,小毛的形體,尤其是剛出場時,似應再增加點兒憨直,阿寶的表演略有些溫,沒什麼亮點,滬生倒是三個人中最好的,尤其在姝華讀信的那一刻,扮演滬生的演員黃湙雲,站在郵車上,被燈光照著,我們可以看到他隨著信的內容的進展,在那裡瑟瑟發抖。

《繁花》劇照

如果說起令人有印象的場景,也許有人喜歡姝華髮瘋的一刻,女性觀眾甚至會掉下淚來,但我覺得這一場過於戲劇化。演員的表達也時清醒、時過火。我不是一個很喜歡看這種較為平庸的表達的人,因為在我心中,一個演員和其他演員表現精神受刺激,不應該使用套路性的肢體語言。我希望看到演員有新的,屬於自己的體悟,並外化為又有個性、又不失共性的肢體或語言表達。很可惜我在扮演姝華的演員身上並沒有看到。

常熟老宅里的飯局,因為汪小姐的表演令人印象深刻;汪小姐向阿寶、滬生招供懷孕的情況那一場,也是好的;徐總不答阿寶的話,侃侃而談古董經,最後又不得不談自己對於女人的感受那一場,也是我覺得人性表達遊刃有餘的一場。

這一場話劇版《繁花》,自從知道今年春節前它在上海上演,我就很想看到。書中所寫的那些街道,有很多就是我當年每天都要路過的,甚至就在我住的地方的周邊。看書時,腦子裡甚至可以產生畫面的聯想。然而「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如今終於在北京上演了,也真令人欣喜。但是,如果讓我用一句話來形容看了話劇版的《繁花》後的感受,我能想到書中阿寶說過的一句話:「照搬一句報紙的肉麻好句子,一個華麗的轉身」。

沒錯,這轉身雖華麗,卻未見得已經盡善盡美。它不能摹寫出完整的小說氣氛,只能勾勒出簡單的幾個部分。

它屬於頗值得一看的那類話劇,卻不是非常傑出的一種。

(本文原標題:《三小時話劇的響與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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